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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子,希望伯母能够谅解我之前没有来跟伯母说明真实的情况。”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顾若西的家中——此刻,夏城和顾若西正坐在那个小小的沙发上,认真地看着床上的顾洁。
“罢了,我早就知道了。”顾洁叹了口气,本以为自己的女儿不会和她一样,没想到还是改变了命运的轨迹——当初真不应该让她去圣伯利那样的学校念书么?
先是君延,他彬彬有礼且为人温和,她本是看好他们的——谁知君延自后却再未出现过,她不得不怀疑是自己的女儿先做了出格的事情,但如此看来,她与这个所谓的救命恩人却是两情相悦的,怎能让她不头痛?
“你们的事我管不了。”她伸手抚平被子的褶皱,“你爸生前在老家有几个亲戚,前几天送了封信来,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我得了慢性病,说是过两天要把我接去乡下住,养几年的病。”
“几年?”顾若西惊道,“妈,我陪你回去养病……”
“伯母,那些亲戚你相熟吗?”夏城淡淡地开口。
“我和小西的爸爸秘密登记结婚的时候他们都来观礼了,很是相熟,只是前几年他们自己的生活也不好,没办法照顾我和小西,”顾洁平静道,“现在他们的生活稳定了,想把我接去和他们一起生活,我惦记着小西,当时没有同意。”
“妈,如果你要去乡下养病,我就和你一起去,”顾若西脱口而出,“我不放心……”
“你去了只是给伯母添乱,”夏城几乎是同一时间堵住了她的嘴巴,“农村的生活你又没经历过,去了不是帮倒忙?况且既然是相熟的亲戚,就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你以为人人都是夏二爷,没吃过苦?”她回敬了他一个白眼,得到他小小的鄙视。
这一切都没有逃过顾洁的眼睛。她发现她那不苟言笑的女儿居然也会与异性斗嘴,这让她感到有些莫名的触动——
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是如此青春美好的女子。她与他相逢在校园中,最初的情景却并不是这么浪漫的。
“喂,那个谁,帮我捡下那本书!”
她指着地上掉落的书本,对着远处那个面目清秀的男孩子说道,那个男孩子却回过头来,用同样骄傲的语气说,“既然你有空来指使一个陌生人,怎么不自己去捡?”
美丽的日子是从这里开始的。身为顾林船厂的千金,连学校中其他有钱人的孩子都要对她让脸三分,更何况是这个穷酸小子。
然而,在这样的斗嘴之中,她却还是赔上了一颗心,从此再未赎回。
而他们的结晶,那个叫顾若西的孩子,从这两个人的身上,只继承了一样东西——那就是与生俱来的骄傲。
不知是否是这样的骄傲,才吸引了眼前这个来自上流世界的人?
顾洁生生地有些担心——当她也被社会磨砺地连一点骄傲都不剩,或是因为生活而改变了什么,眼前这个英俊而淡然的男孩子,是否就不会再对自己的女儿有任何的留恋?
“伯母,我对您保证,”夏城看着陷入深深沉思的顾洁,“您不在上海,我会为您照顾您的女儿,有空的时候,也会带她去乡下看您,这样可以吗?”
听着他淡漠却又分明着急的神色,顾洁轻轻叹气,“算了吧,小西我就交给你了,好好照顾。”
夏城紧紧握住顾若西的手,他这才发现——这是自己一辈子的承诺。
因为他做人的原则,决定了他对于承诺的重视。
顾若西心中一怔,也悄悄地反握住他的手。
但还是有一种莫名的危机感蔓延了全身……
似乎这样的幸福不会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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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华的宋公馆专用吊灯下,宋允飞坐在宽大的红木餐桌边,难得的是,他所坐的,并不是一家之主的上位,而是宾客所坐的位置。原本属于他的地方,坐了一个身材高大而五官威武的男人,他的另外一边还坐了一个近三十岁的男子,衣冠楚楚却神情猥琐。
“大将军,您这次怎么提早来了上海?”宋允飞放下刀叉,恭敬地问。
“为了缨子,”山本雄健的中国话虽然不标准,但是字音都把握得非常准确,“缨子偷偷坐了轮船到了上海,现在还没有她的下落,所以这次请宋先生务必帮忙寻找。”
“缨子小姐偷偷先到了上海?”他转过头去,看了看站在身后的严肃,“这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老爷。”严肃摇头。
“女儿大了,管不住了,不知道她什么心思,”山本雄健的声音里满是沧桑,“怎么不见君延?”
“本以为大将军要一个月之后才到,君延就去外地了,过一阵子回来。”宋允飞平静道,似乎一点也不像是个谎言。
“那就好。”
山本雄健朗声道,“允飞啊,你该明白,我这次带缨子过来,是什么意思吧?”
宋允飞的嘴边扬起一个不易发现的笑容,“是的,大将军,我明白。”
四十八。另一个她
这个世界上会有第二个顾若西吗?
没有的话,我可以变成第二个顾若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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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一个低沉而焦急的声音从走廊的那一边开始响彻,“少爷。”
沉重的木门背后,躺着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男子。他的身材高大而修长,头发乌黑而浓密,但是他低低地垂着头,坍在门边,眼神中——似乎没有一点点光彩。
不是似乎,的确没有。
像是某一种蔓延全身的失落和绝望,将这个曾经英挺的男子谪贬到只剩呼吸。他听不见这个世界上任何一种其他的声音——他的心已死。
逃?
不是没有想过,更不是没有做过。只是他被锁在这后花园的小木楼里,终日不见阳光,被抓进来的这些日子中,他曾努力尝试想要逃脱,但是……
又怎么可能?
他身旁的地板上,零零散散地放着几张这阵子的报纸。报纸上赫然是一个俊秀的男子和一个清秀的女子出现在大街上的照片,虽然举止低调,但那甜蜜的神情却没有被拍摄者遗漏。黑白照片的左边,有三个斗大的字让他触目惊心,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顾若西。
“拿三年的通商权与你交换,的确是夏城的意思,但她与夏城公然出现在媒体的面前,难道也是夏城逼她的吗?”闭上眼睛,宋允飞的话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女人是比你我还现实的动物,更何况夏城的确是一个值得她放弃你而去追寻的男人。”
“你闭嘴!”他第一次这样对他的父亲说话,“如果不是你阻拦我,她就不会变成夏城的人!”
“延儿,你要弄清楚,谁才是值得你付出的人,”宋允飞沉重道,“让你遇到她,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她认识夏城,在认识你之前吧。”
曾经淡雅如兰花的笑容还在眼前,转眼便烟消云散。他以为那是背叛,一种女人特有的背叛,却不知道……
她曾在望眼欲穿中,等待了他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的一天。
他更不知道,这其实是夏城某种意义上的“趁虚而入”。
“少爷,”那个声音又响起,似乎是从小就十分喜欢他的老管家,“老爷来了,少爷莫动怒,好好的说。”
宋君延别过头去,只给了老管家一个抱歉的眼神。老管家叹气,走开了。
有稳重的步伐传了过来,他继续死死地盯住报纸上那熟悉的容颜,只听到“呷呷”两声,木门被打开了。他根本就没有抬头,因为他不屑抬头,去看他那可悲的父亲。
“君延。”
宋允飞低声道。
他没有理睬,手指关节在无形中握成了畸形的苍白。
“君延。”宋允飞低下身子去,“大将军……来了。”
宋君延冷笑,终于讽刺地开口,“看来,你又有机会发挥你献媚的本领了。”
“你……”他未料到自己的儿子开口第一句竟是这样的话,“别忘了你是谁养大的,孽种!”
“我倒是忘记自己也是只献媚日本人的狗了,”他浅浅地冷笑,“所以活该被女人背叛。”
他的若西啊……他知道,对于日本,她有非常严重的憎恨。与其他的中国人一样,她也希望将这些人从中国赶走吧?
“这些报道还不能让你死心?”宋允飞扫了一眼地上的报纸,那些都是他特地派人送来给他的儿子的。
“只能让我对你死心。”
宋君延说完转过头去,似乎不再打算说话。
“君延,该是你振作的时候了,”宋允飞一把抓住他的衣服领口,“等你有了自己的成就,等你把夏城踩在脚底下,顾若西也好,其他人也好,都是你的——你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来过你的生活。”
“不,你错了。”
宋君延冷声道,“你以为光凭这样的刺激,我就能继续听从你的命令?只怕你还有其他的目的吧?”
宋允飞怔了怔,没想到他的儿子如此轻易地看穿了一切,暂且,他并不决定对儿子说谎,“这次,缨子也和大将军一起来了。”
宋君延稍稍抬了抬头——幼时他与缨子的关系十分要好,但私下和她的哥哥,那个叫山本小康的男子却不怎么来往。当然,表面上,他们三人相处愉快,这也是为了大人们的发展。
但现在,他们都长大了。山本雄健带着缨子来上海,是……
“大将军希望你和缨子能够早日结婚,稳固宋家与日本政府的关系。” 宋允飞并不打算隐瞒,他开门见山地告诉了自己的儿子。不出意外的,如此的言语遭到了儿子的蔑视。
“不可能再当你的棋子。”
“你是我的儿子,宋君延。”宋允飞厉色道,“不是你说不行就不行的。”
宋君延慢慢地起身,直直地看着他的父亲。
只是在那一瞬间,一把银色的小刀出现在宋允飞的脖子上,宋君延用手横握住那把小刀,另一只手死死地掐住了宋允飞。
他一脚踢开木门,快速道,“放我走。”
放他走?
宋允飞绝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有这样的举动,“放你走你能去哪里?”
宋君延一怔,他低头,“天涯海角,不在你控制之下。”
“孽种!”他气得浑身发抖,他已听出儿子的意图——这是他今天第二天如此称呼这个曾经令他骄傲的儿子了,“你要去找顾若西!”
对。
他要去找她。
他不死心,更不会这么快就放弃。
要让他那么轻易地放弃一样美好的事物,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情。
他架着父亲走出了木楼,外面守侯着的保镖大惊失色,“老爷,少爷……”
“严肃,”宋君延高声对严肃道,“给我准备一辆车,开到门口去,我就放了他。”
“少爷,你别冲动……”严肃刚想开口说什么,就被宋允飞一个眼神瞪了回去,“少爷说什么就去准备,严肃。”
“是。”严肃愣了愣,向外面跑去。
君延……
你会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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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乐坊的门口,难得聚集了那么多社会上不同层次的人士。
从前,这里的客人,大多都是夏式商会生意上的熟客,而今天,却出现了许多陌生的面孔。他们的到来,只是为了仙乐坊门口的一张广告:
每一个寂寞的夜晚,与您倾听世界上最天籁的钢琴之声。
广告的下面,有一个女子的背影。曼妙,精致无双,她正面对着钢琴在弹奏,让人遐想翩翩。
“听说这弹钢琴的还是个外国女孩?”
“管她是哪国女孩,看这背影……啧啧,就知道姿色一定不错。”
“听说一手钢琴连徐雅芸都及不上?”
“呀,这我可着急想去看看了……”
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进了仙乐坊的大门,而站在一旁有意无意间听着的夏城,却有些迷茫——什么时候仙乐坊有了这一号人物?他怎么不知道?
他看了看怀表,似乎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广告上所刊登的演出时间已经快要到了,夏城怔了怔,转头对立时道,“你先回去吧,辛苦了。”
刚进入仙乐坊的大门,便发现了千颂。
“广告是怎么回事?”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千颂颔首,与夏城一同往里面走去。
“前几天来了一个日本女孩,要应征钢琴师,她的钢琴的确不错……”千颂快速而小声地说道,“而且长相甜美,很……”
此时,两人正走到进入正厅的入口去。千颂继续往前走去,转过身却发现夏城停在了那里,没有向前。
而他的眼神——
正笔直地望向舞台上,那个女孩的方向……
在出神。
柔柔的五色灯光照耀下,舞台上,有一个正在弹奏钢琴的女子。她的双手在黑白的琴键上愉快地舞蹈,她纤细的身躯与她的双手一起有规律地轻轻摇动。令人惊讶的是,如此妖娆的地方,她却穿了一件印满小碎兰花的旗袍,像个精灵。
有同样的回忆在脑海里浮现。
“她并不漂亮——至少他的阅人无数告诉了他这一点。然而在阳光的照耀下,她微微侧脸那专注的神情好似被镀上了一层美妙的金色——”
那是在圣伯利阳光明媚的夏日的午后。
这是在仙乐坊醉生梦死的秋日的午夜。
唯一不变的是,她们同样令人心醉的侧面和神色的专注。
四十九。天时地利
“哇……他们两个的相遇真是浪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