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小丫头,你可得答应我要好好练字,你的字实在是太丑了。”未流云再次笑起来。
“喔,”樱桃一低头,“我师父也这样说,他说我只会背诗不会写字。”
“这倒是很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女孩子,”他脸上恍惚的神色挥散不去,似有什么往事时时牵动着他的心,“她也是这样,会背许许多多的诗,却不肯花点力气好好练练字。”
俊颜流露出一丝宠溺的笑意,但笑意瞬间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神伤。
她?她是谁?樱桃迷惑地看着这个难以捉摸的男人。
“你看,这一点不该这样写,”俊颜努力摆脱忧伤,指着签纸故作轻松地评论,“点应该写得饱满,而这一勾应该有力一些,小丫头,你什么也没写好……来,我教你。”
樱桃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握住了她的,笔夹在指间,一点一勾、一撇一挪地写起来。
这样的碰触她当然喜欢,可是她不喜欢他此刻脸上的神色,那种陶醉的神色,独自狂迷似地沉溺于往事,似乎他不是握着她的手,而是握着回忆中某个女子的手。
天下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做男人心中另一个女人的替代品,樱桃自然也不愿意。
好在这样的尴尬并没有持续很久,有人走了进来,不满地轻咳了一声。
“兰兰……”未流云回头看见来人,顿时松开了樱桃。
“继续呀,”罗兰冷笑,“就当我不在好了。”
“兰兰,”他走过去俯下身子,讨好地凑近妻子的容颜,“你又在生气了,我的兰兰怎么这么喜欢生气呀?”
“哼,我越气你就越高兴吧?”她扭过脸去。
“我确实高兴,因为……”未流云扳正她的面庞,让她瞧着自己的眼睛,“因为我的兰兰生气的样子好可爱。”
“呸,没个正经样?”罗兰怒意消了一半,睨了睨正想悄悄退下的樱桃,“小桃儿,你先别走,沏一杯梅子茶端过来。”
“是。”樱桃背过身去,不看这对甜蜜的新婚夫妇,然而,他俩甜蜜的笑语却仍然传进她耳里,挡也挡不住。
罗兰小姐是故意气她,要她睁大眼睛看清楚眼前的一幕,逼走她脑子里可能存在的非分之想,她知道。可笑呵!她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丫头,只是拥有了一个冒名顶替的夜,罗小姐的嫉意就如此的追着她,如恼怒的黄蜂般驱之不散。何必?
“兰兰,你刚才去哪了?我一直没找着你。”未流云保持笑语,声音里却有一丝紧张。
“哼,你还知道找我呀,我还以为你眼里只有那位夏侯国的公主呢!”一想到刚才在御花园里,几位邻国的公主借着贺喜的名义,像苍蝇一般围绕着她的丈夫,无视她这位王妃的存在,她就火冒三丈。
“夏侯国有那么多个公主,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未流云搂住妻子的腰,轻轻一揽,将她带倒在床褥上,“原来我的小兰兰喝了一坛子醋。我说呢,怎么好端端的人就不见了,害我满园子找从宫里找到家里,险些吓得魂魄出窍。”
“你会被吓着才怪!”罗兰笑出声,“人家离席才不是因为那样呢,是因为玉太妃说有一些首饰要送我,所以跟着回她宫里去取,顺便瞧瞧她的宝贝茶花去。”
“下回要去哪儿都得先告诉我一声,知道吗?”未流云忽地不笑了,声音严肃得吓人。
“知道啦,小气鬼!”罗兰撒娇地捶了他一下,床帘在调笑间拂下一角,两副身躯顿时纠缠得难舍难分。
“小桃儿,梅子茶不要了,你下去吧。”良久,一声含着喘息的命令传出。
樱桃没有答话,低眉将茶搁在案几上,关门而去。
※※※
樱桃捧着书刚坐下,还没翻过两页罗兰就进来了,进来的时候,她身上的紫纱不经意勾住门上镂空的木质花雕,“刷”的一声拉裂一道口子,她愤怒地低骂了一声,顺手给了跟在后面的小丫头一记耳光。
“不长眼睛的东西,居然敢绊着我!”
“王妃,奴婢哪敢……”小丫头胆战心惊外加莫名其妙。
“还学会了抵赖!”又是一个响亮的巴掌,“快去办妥我交代的事!”
“是!”小丫头急忙往外奔去。
樱桃暗自叹了一口气,她知道罗兰小姐是来找她碴的,可怜的小丫头却率先充当了代罪羔羊——惊天动地的风波就要掀起,刚才的两记耳光不过是前奏。
樱桃搁下书默默走过去,替她抽出被勾在木质花雕里的紫纱,一丝又一丝,小心翼翼,没有再让它进一步破损。
“王爷又进宫去了。”罗兰没好气的说。
“喔。”今儿皇上为这对新婚夫妇准备了盛大的筵席,没想到他俩竟一前一后悄悄溜回来了,这会儿宫里找不着人,自然着急。他回宫去是应该的,而眼前任性的罗兰小姐也该跟着去才对。
听说他与皇上之间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和睦,伴君如伴虎,有时候看似无关紧要的一件小事,会导致满门的灾祸。
“我叫他别去,他偏不听。”罗兰的语气仍是愤愤的。想到刚才正要与丈夫亲热,太监便站到门外尖着嗓子传话,打断了两人的良辰美景,她这个还未尝过新婚甜蜜的新娘子很难不愤恨。
“皇上唤他,王爷不得不如此。”樱桃低声答。
“哼,从前皇上唤他不到的次数就多了,连选妃那日他都敢迟到,怎么如今……倒胆小了?”她知道此刻未流云尚未交出兵权,有时候她甚至想像自己的丈夫可以效法那位造反的东阁王,另立江山。如此一来,她就不止是一个王妃了,“皇后”这个称谓听起来似乎更动人。
曾经她也担心自己嫁过来会受连累,如今既然已经上了这条船,就索性破釜沉舟吧。
“从前王爷没遇着王妃您,如今成了家,他要顾虑的事自然会多一些。”不难猜想的原因,樱桃发现自己竟对这个原因感到心酸。
“哼,你倒明白,像他肚子里的虫似的。”罗兰冷笑。过去她欣赏这个丫头的聪明,但经过昨夜之后,她的聪明反倒令她不舒服起来,特别是当她那样自信地猜度未流云心思的时候。
她恼恨丈夫不听她的话,满肚子的气,此刻来到下人房中,就是要把气发出来。
樱桃不再说话。她知道,此刻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是错。
“小桃儿,你以后不用常到我房里了,到厨房当差吧。我初来乍到,这府里的厨子一定不知道我的口味,你去盯着,让他们明白我的喜好别饿瘦了我。唉,身边就你这么一个机灵的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靠你还靠谁?”
罗兰小姐越来越会说话了,连打人下地狱也能寻到一个如仙界般美妙的理由。
“你也有十六了吧?我记得你和我同年。”盈盈的亲切笑意再次浮现于脸上,她牵住樱桃的手,像姊姊一样,“我已经叫陈妈去帮你物色一户好人家了,嘿嘿,我待你好吧?说话绝对算话,这几天可是时时想着你下半辈子的幸福呢!”
是呵,幸福,如果没有那一晚的记忆,她寻个平平常常的汉子嫁了也的确是一种幸福。
紫纱终于完全抽出,罗兰重获自由,开始在这间下人房里悠然地走来走去,盘算着未来,好不得意。
“陈妈替你相中了好几个,一个是这王府里崔管家的儿子,人聪明识几个字,崔管家还打算托人替他捐个官做,光宗耀祖;另一个也不错,是城南的花商,虽说年纪大些但极有钱,连宫里的花都是从他那儿进的呢,听刚死了老婆亦不打算纳妾,所以你一进门就是续弦的正室,好吧?”
她眼尖,忽然瞄中床头一方蓝色的书角。
“咦?小桃儿,你怎么会有这本书?我记得王爷好像也有一本。”
不容分说,拿起书,哗哗翻阅。
“这的确是王爷赐给奴婢的。”樱桃看着那书页翻飞的模样,顿时感到它会像一只鸽子,展着翅膀飞离她——这只珍贵的鸽,刚一停驻,就要飞远。
“他赐给你的?”罗兰眼里突生刺目的光,“王爷又不认得你,怎么会把这么宝贵的书赐给你?”
“王爷说,这样的书……他还有很多。”
“瞎说!对一个有学问的男人而言,书就像他的女人一样,绝不会随随便便送人的。小桃儿,王爷在跟你开玩笑呢,这书我替你还给他,下回可不许再乱拿人家的宝贝了,懂吗?”
“是。”樱桃第一次觉得自己要流泪了。他送给她的惟一纪念,揣在她怀里,还未温热就要被夺走。
“王妃,车备好了。”刚才被骂下去的小丫头再次出现,小心翼翼的禀告。
“王妃您……要出门?”天已晚了,罗兰小姐要去哪?
“我要回家去。”罗兰诡笑。
“回家?”樱桃一惊。三朝归宁,可今天,只是第一日。
“对呀,他不听我的话,我就回家去。”她对自己欲擒故纵的妙计感到洋洋得意。
“可是王爷他会着急的……”今儿在宫里他找不着她,就已不顾得罪皇上,无视那场盛宴追回家来。现在若是知道她如此,说不定会急得翻天复地。
“哼,”罗兰绽放笑颜,“我就是要他着急。小桃儿,你就留下吧,不用跟着我了,明儿到厨房当差,别忘了。”
樱桃想阻止她,但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罗兰自信地迈出门去,然后,罗兰向站在外头的小丫头杏儿说了一句话,声音不高不低,像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小杏,替我把这本集书烧了。”
那本书……如果物归原主,她的心可能还会好受一些,但如今竟然……无辜物件充当了嫉妒的牺牲品。
天色渐渐暗下去,樱桃坐在屋子里,呆呆的没了思维亦忘了点灯,直至四周一片黑暗,同房的杏儿推门而入。
“樱桃姊姊,你还坐着呀?出大事了!”杏儿满脸神秘地说。
“大事?”她回过神来,“出什么事了?小杏,你不是随王妃去尚书府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王妃和王爷大吵了一架,我是替王妃回来拿贴身物件的。她说要在娘家住久一些,短期内不会回来了。”杏儿摇头叹气,“唉,人家还没尝够王府饭莱的滋味就要跟着回去了,尚书府可没有那么好吃的八珍鸭子……”
“王妃和王爷怎么会吵架呢?”樱桃急急追问。
“其实也不算吵架啦,都是王妃一个人在嚷,王爷只是在一旁耐心地哄她,听说好像是因为王妃怪王爷不听她的话进宫去,又这么晚才到尚书府找她,一点儿也不关心她,所以……其实呀,我倒觉得咱们王妃有点无理取闹。”
“那现在王爷他……”
“王爷他现在回来了,独自在厢房里灌酒呢,都喝醉了,怪可怜的,也不知道晚膳吃了没有,就这样空腹饮酒听说会伤身体的。”
杏儿一边唠叨着,一边收拾了些东西,回尚书府复命去了。樱桃呆坐着,心里一阵担心。
她知道自己不该多管闲事,这个节骨眼上若是她再做点什么多余的举动,只会引发罗兰更大的怒意,让他的处境更加为难。但一想到那些会伤了他身体的酒,就难以自持,不自觉中,她到厨房热了一碗鸡粥,朝那间华美空旷的新房走去。
“谁?”守卫听见了不明的声响,喝问出声:
樱桃从月光照不到的地方走出来,身后,幽长的廊似一条蜿蜒的龙。
“哦,原来是王妃身边的桃姑娘。“守卫认得她,今天下午,她端糖核桃来的时候,他们见过她,“怎么,你没跟王妃回尚书府呀?”
“王妃嘱咐我留下,照顾王爷。”樱桃亮了亮手上的碗。
“嘿,王妃还这么好心呀?”守卫冷笑,都是跟着未流云出生入死的人,很看不惯罗兰对他们主子的无理取闹。
“那这粥……”
“你自己端进去吧。”他们可不愿替罗兰做这种虚情假意的事,真的体恤王爷,就应该乖乖地回来别使大小姐脾气!叫下人端一碗粥来,算什么?
樱桃避过一班守卫敌视的目光,穿过垂挂着龙凤灯笼的门,终于看到了未流云。
他醉了,俯在案上,身边杯盘狼借,让人一看就心痛。
樱桃知道这粥他大概是吃不了了,因为她不忍心吵醒他。人在难过的时候,睡眠是最好的麻药。她搁下碗,指尖悄悄地沿着他俊美的脸庞游走,不碰触他的肌肤,只在空中若即若离地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缓解她的相思和担忧。
烛光把他俩亲密的影子投射在雪白的墙上,淡淡的、巨大的,除了穿堂而过的风,谁也瞧不见。
这天晚上,未流云睡得很沉,樱桃在自己的小屋里无法入睡。
不知道几更的时候,她发现天边有一抹艳红,像霞光般明媚,仿佛黑夜撕裂了一道血口。
“天亮了吗?”她不解地站到窗边喃喃自语,同时,听到了原本如沉睡中的王府像是忽然惊醒般吵嚷起来。
过了好一阵子,樱桃才明白那映在空中的不是霞光,是火。大火熊熊蔓延,毁灭性地吞噬了一片房屋。
而着火的地点,是未流云的新房。
第三章“太、太医……你再说一遍,他的脸怎么了?”罗兰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床榻上缠着白布的人,一把抓住老太医的衣襟。
“咳咳……王妃,容老臣喘一口气、喘一口气……”他痛苦万分地哀求。
“兰儿,别激动,让太医慢慢说。”尚书与尚书夫人赶紧上前劝阻。若真的勒死了老太医,西阁王那张俊颜怕是真没救了。
“说!”罗兰松开手,一顿足。
“王爷的脸……怕是要毁了。”老太医不敢正视这位母老虎般的王妃。
“毁了,什么意思?不过是被火烧着了而已,就这么容易毁了?你这个天下第一名医是干什么用的!”罗兰大嚷。
她想不明白,自己只是赌气离开了一晚,怎么王府就被烧掉了一大片,还把那么俊美的丈夫烧得面目全非。老天爷到底是在开什么玩笑?
“王爷的命能保住,就算不错了,”老太医战战兢兢的为自己辩解,“火是从他房里燃起来的,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你啰啰唆唆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她怒喝,“捡要紧的回答,他的脸真的没法治了?”
“老臣已经尽力了。”他跪到地上。
“我不管、我不管!”罗兰踢他一脚,“你给我医好他,否则斩了你全家!”
“那王妃您就斩我全家吧!”老太医受到这样的威胁,倒真有些恼怒,挺直了身子。
“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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