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会死去,但愿是你动手……
聂暻挣扎了一下,还是不能起身,就这样毫无力气地压在聂熙身上,断断续续地喘息:“二弟……你……爱我么……哪怕一小会。”他衣襟上的白梅清气混了血腥,变得凄迷异常。聂熙恍恍惚惚,似乎又回到那日的雪地。
聂暻一身素罗长袍,在雪地里手持梅花独步沉吟,容止摄人,风骨清华。
那时候,他说,梅花不如聂大郎。
爱他么?哪怕一小会?
聂熙身子一阵痉挛,似乎灵魂随时会离开这个毫无意义的躯壳,竟不能说出一句话。
他微一沉吟,轻轻把聂暻的身子推到一侧,手掌摸到他嘴边一片湿漉漉的,知道那是聂暻的血,心里便泛过一阵悲伤。
聂暻重伤之后没什么力气了,只能竭力抓住聂熙的手,嘴吃力地微张着,固执不舍地发出语意模糊的声音。
好半天,聂熙才听清楚,他在说:“不许走……”
聂熙的耳朵嗡地一声,身子微微一晃,随即沉默地轻轻掰开聂暻痉挛无力的手,摸索着解去自己双足的束缚,再摸了一件衣服穿上。
趁着还没有被发觉,这是唯一的逃走机会了。朱若华所约的半个月后子时,但愿还有用。
聂熙站了起来,摸到小几边,收好那瓶药丸,心里泛过一阵感激。要不是朱若华赠药,自己这时不知会如何。若她知道这药的结果是聂暻受了重伤,会欢喜还是痛恨呢?
聂熙静静苦笑一下,取过床脚放着的拐杖,又刻意取了一双干净鞋子带上备用。正要出去,忽然听到扑通一声,一愣之下,知道是聂暻挣扎着滚下了床。随即脚上一紧,却已被聂暻死死抓住。
聂暻微扬起头,吃力地说:“不许走……咳咳……呃……”他忽然激烈地抽搐了一下,拖得聂熙也是一阵摇晃。聂熙觉得腿上忽然变得湿漉漉的,心神一阵颤抖。
聂暻的性情,再艰难也不会流泪。所以……那潮湿的液体,是皇兄的血。已经重伤得这样、呕血不止了,聂暻却还是死死地不肯反手。
聂熙闭了闭眼睛,命令自己多想一想父亲和林原的死亡,以及今日暴毙的多条人命。抓住他的这个人,从骨到血都是毒液浸泡过的,这个人的爱,只有占据、绞杀、毁灭,却没有温情。
不要心软,一定不要心软。
他沉默一阵,一横心,也不管聂暻,一步一步往前走。
聂暻肋骨伤势甚重,无力起身,却又拼死不放,被聂熙拖出了丈余,身子撞到门槛。
“二弟……总有一天,我要你心甘情愿……”他固执地慢慢说完,晕迷过去,手指无力地卷曲着。聂熙腿上负担一轻,心里却猛地一沉,觉得被什么锋利的刀狠狠剜了一下。
他仰起头,近乎凶狠地忍下眼中热辣辣的感觉,略一定神,一步步走了出去。
满地血腥都已凝固,夜色正浓,万籁无声。
半个月转眼过去,聂熙在夜色中静静等候。
一身是血的他走出停云阁没多远,就被值夜的侍卫发现。还好只得一人,他逮了这侍卫引路,索性躲到了御膳房的大梁上,安安稳稳呆着,夜深人静时候才下来弄点吃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聂熙的眼睛还是不见好,内力却偶然能凝聚一点。那侍卫却被他扔进了荷花池灭口。
他原本体质甚好,人又年青,这次大病之后,什么都想清楚了,反倒恢复极快。数数半月之约已经到了,聂熙抓个宫监掩护,偷偷摸到了追月亭,躲在亭子后面的假山洞子里。
御膳房中人偶然也会议论宫里局势,他才知道外面轰传宫里进了刺客,皇帝受了轻伤,吴王不幸被掳。如今全宫封锁,到处搜拿刺客。还说皇帝龙颜震怒,吩咐务必捉拿刺客、找回吴王。
聂熙没料到当日的兄弟之争变成这样的情形。聂暻到现在还维护着他,不免令他十分意外,心里便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如今传言倒是说聂暻只是轻伤,可聂熙回想起那时候的奋力一击,纵然他内力恢复甚浅,绝非常人所能禁受,更何况聂暻当时毫无防范。到底皇帝伤势如何,实在难说了。
二弟,你爱我么?哪怕一小会。
不,哥哥,我不爱你,永远不。杀死父皇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你的爱……不值分文。
聂熙心里清清楚楚知道这个答案。
也许,林原死后,他已经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了,而聂暻弑父的消息,更把他对血缘的留恋连根拔起。他的心,早已变成荒凉的弃置物,没人会在意。所以……
谁也不爱。
谁也不用爱他。
他的心,要牢牢用铁石包裹起来,再不会为什么人痛苦。
只要他能活出去……一切都会不同。
聂熙现在想来,自己并非没有野心,可当初要他手段做尽与聂暻争夺皇位,的确是万万做不到。现在一切都已经清楚,所谓真实,总是明白得残忍的东西,之前那些令他不忍的羁绊也就此一刀两断了。朱家未必有什么好心,也许想利用他做个傀儡吧,不过能有让人利用的本钱,便一定有利用别人的机会。
昔日和聂暻的天下之局,大约聂暻认为已经完结了,对聂熙而言,却只是个开始。
纵然风波重重,天下纷纷,他再不容任何人控制他,再不为任何人低头。
——某种意义上,聂熙毕竟流着和聂暻一样的帝王之血,抛去那层感情的纠葛之后,大抵两人想法并没有太多不一样。
那日难得一次内力凝聚,此后丹田又是空空荡荡,形同废人。聂熙每天服药,效果却再没那么明显了。记得朱若华说过要连服足足一年,看来也急迫不得。朱若华定能料到此刻的聂熙在哪里,既然还没人找上门,大概她并不打算为丈夫报仇。希望子时之约依然有效。聂熙静静抓住怀中的药瓶,倾听着远处的每一点细微动静,等待子时的到来。
夜越来越深,聂熙心里思绪万千。忽然听到缓慢轻微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走近,分明是向着追月亭方向。聂熙心下忍不住一跳。
这人脚步不重,只是每一步都走得甚慢,不知何故。难道……他在小心迟疑?
就听那人走得近了,衣衫微响,似乎在亭子里坐下,轻咳了一声。聂熙耳朵灵光,听出这人动作并不轻快,不禁疑惑:难道朱若华就派了这样一个不甚管用的人来接应他?如今宫中戒备越发森严,可怎么出得去?
就听那人嘶声道:“欲与东风相伴去。”聂熙一听,顿时愣住,暗暗苦笑不已。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朱若华派来接应的人,竟然就是昔日奉聂暻之命暗中保护他的靳如铁。想起洗梅台旧事,重逢靳如铁,竟是恍如隔世。靳如铁还是那个靳如铁,聂熙却已不是当初的聂熙了。
“一攀一折向天涯。”聂熙长叹一声,从假山洞中钻了出来,沉声道:“靳兄,咱们又碰头了。”
靳如铁一震,大概也没料到朱若华要他接应的人竟然是吴王聂熙,过一会才说:“是啊。”他还是和以前差不多,不大爱说话,一开口声音十分刺耳。聂熙想起当初寒夜里那个粗糙的披风,就觉得这人破铁般的声音也不难听了。
聂熙听他刚才迟疑甚久,猜测他想到后果有些害怕,便说:“靳兄是皇帝手下,帮我出宫会不会有所不便?若是有危险,就不必烦劳了。”
靳如铁又沉默一阵,说:“好。追月亭后的石头画屏有密道,直通宫外,吴王自行出去罢。”他每个字都说得不快,透着冷淡迟疑,看来巴不得把这烫手山芋扔得越远越好。聂熙心下好笑,也不知道朱若华是怎么对他吩咐的,想来靳如铁现在有上了贼船之感。既然靳如铁已经说出离宫之法,他也不便再为难此人,当下谢过,拐杖一步步点向画屏方向。
追月亭一带花草甚多,地上牵绊,聂熙一不小心,险些走滑摔倒。忽然手臂一紧,原来又是靳如铁拉住了他。
“真像个废人。”聂熙自嘲一笑:“多谢靳兄。”
靳如铁不答,只是低咳一声。风一过,聂熙闻到他身上很重的草药味道。
聂熙正要走,听他咳嗽,便问:“靳兄声音似乎带着破音?那是心肺间有病的意思。可要小心调养。”
这话半是关心,半是刻意示好做作。聂熙自觉到了山穷水尽,决计不放过任何可利用的人。
靳如铁一怔,大概没料到聂熙贵为亲王,待人倒是不错,过一会道:“谢吴王。偶感风寒而已,不碍事。”
聂熙听他没什么反应,心下微觉失望,便点点头,一路摸索着正要走,风声微动,却是靳如铁跟了上来:“还是我送你算了。”
聂熙心想:“我没有看错,此人毕竟是个热血之辈,会为了一句问候甘心冒险相送,大可以结纳。”便微微一笑,点点头:“多谢靳兄。”
通过阴沉霉湿的漫长地道,聂熙忽然听到鸟儿清脆的啼声。清风一过,他轻轻舒了口长气。
“靳兄,得你相助,聂熙才能逃出生天。此恩此德,聂熙定有相报!”
靳如铁想是拙于言词,并没有回答什么场面话,只说:“再见。”咳了几声,慢慢离去。
聂熙忽然叫道:“靳兄请留步!”
靳如铁果然停下来。聂熙略一迟疑,还是说:“小弟两次得靳兄相助,心里感激,意欲结为金兰之好。”
靳如铁显然没想到聂熙会说出这番话,迟疑着喃喃道:“金兰之好?”
聂熙点头:“聂熙向来孤苦,难得有幸遇到靳兄。靳兄虽沉默寡言,却是难得的好人。便是我亲生的兄长……也……决计不及。小弟有幸结识,十分欢喜。”他想着聂暻的做事,心下感慨万千。聂暻是万人之上的天子至尊,自然光焰绝伦,可他心肠狠毒,几无人性,是不如靳如铁远了。
聂熙这么说话,其实也有故意笼络的意思。他双目失明,武功尚未恢复,可以说四顾茫茫,毫无助力。靳如铁看着冷淡,对人着实不坏,能抓来留作己用,总好过孤军奋斗。如果真的恢复目力和武功,他定会给靳如铁一个出头之日,也算报答。
聂熙这个谦谦伪君子的名字也不是白来的,他困于情爱血缘之时,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一旦想清楚,便又是那个精明强干的吴王。所谓巧言令色、善于把握机会,本是皇族从小就学的本事,他自然不会不懂。
“胜过你亲生兄长……皇帝?”靳如铁喃喃自语,忽然激烈地咳了起来,大概被聂熙的言语吓得得不知如何回答,好一阵才说:“我是低三下四的人,只怕高攀不起吴王。”
他一害怕,声音便越发嘶哑难听,当真是破刀刮在铁石上一般。聂熙却毫不迟疑,又跟了一句:“我视靳兄如兄,靳兄可愿意认下我这个兄弟?”
靳如铁沉默一阵,忽然说:“要我护卫你,是吗?”
这侍卫说话倒是犀利之极,聂熙被他一口说破用意,微觉尴尬,笑了一声:“小弟十分仰慕靳兄,若得靳兄同行,自然万千之喜。”
“不用结拜。”靳如铁沉默良久,轻若无声地笑了笑。“给钱,我缺钱。”
被靳如铁一句话说白,聂熙朗然一笑:“好,快人快语,正合我心。靳兄陪我先起出京郊藏的一些钱物,我在关外尚有些基业,靳兄送我到了关外,我另有酬谢。”
聂熙昔日被小心压制下去的雄心和野性,在斩断一切之后,反而倔强地发了牙,不断地往上生长。远行关外,那是有心集结势力,和聂暻一争天下了。大概是出身侍卫的缘故,靳如铁对天下局势未必了然,想不到那么远,并没有问聂熙要去关外作什么。
就这样,聂熙身边忽然多了这个安静的陌生人。
靳如铁不大说话,总是冷漠得很,但从未忘记他答应聂熙的事情。不管什么时候,一直默默跟随身边,手持拐杖的另一端,引着双目失明的他,一步步往前走。
第一天,聂熙还觉得不太习惯。第二天,觉得这样其实不错。第三天,他开始和靳如铁偶然聊几句。可惜对方实在拙于口齿,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聂熙行动不便,就让靳如铁买了一匹马,依然是两人共骑。这次不用靳如铁说,他也知道抱紧对方的腰身。靳如铁其实很瘦,聂熙必须承认,抱着他腰身的时候,会忍不住想起林原。
他觉得自己很可笑,怎么对着谁都能想到林原。
他再也不要想那些人,林原,聂暻……都不要,埋在黄土里的,高居朝堂上的,都忘记算了。
并骑飞驰,郊野的风吹乱靳如铁的头发,也带来淡淡的草药味道。靳如铁的风寒一直不大好,他又不爱吃药,尽是胡乱挑些最便宜的草根树皮,或者真是穷得要省下求医的钱。还是聂熙掏了腰包,逼着他看病。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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