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来固定骨头——原来,聂熙虽然挑了海失兰的脚筋,他自己却胸前背后都受了重伤,一腿骨折。这样的代价,不可不说是惨烈。
他忽然就想起聂熙临别那句“提携玉龙为君死”,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李风奇见皇帝面色惨白,似乎随时可能缓不过气来,惊得连忙上前一步:“陛下——”
聂暻定定神,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只是紧紧盯着张太医:“张卿,你看吴王……还成么?”
张太医额头微汗,摇头不答,只是加紧检查聂熙各处伤势。聂暻镇定一下,见李风奇倒是没甚么伤,心里甚怒,淡淡问:“李将军,吴王和海失兰一战,到底怎么回事?”
李风奇是聂熙教出来的得意大将,原是个机灵的,听出皇帝口气不善,一阵心惊,小心翼翼答道:“那日吴王得到海失兰突袭的消息,要末将留守,他亲率大军预先埋伏日月山。不意中计,得到的是假消息……幸而吴王神勇,竟然反败为胜。只是他不肯杀海失兰,怕海失兰死后,都海汗国群龙无首,大队兵马流寇我国西疆。于是挑了海失兰的一条腿筋,逼他发誓退兵。海失兰果然守诺退走,可他在我军中原有奸细,那人受海失兰要挟,一等吴王回军,立刻行刺,打算带军投靠海失兰。吴王杀了那叛将,自己胸前中了一刀,还好不是心口……可失血甚多,新旧伤势一起发作……就……前几天还可以治军,这两日竟是十分不妥了。末将无奈,只能约束军队,同时修书急报朝廷。”
他看着傻头傻脑,说话十分严谨,一番说辞下来,小心地推去了自己的罪责。聂暻心里焦急,顾不得和他推敲,依依不舍看了聂熙一会,转头又催问张太医:“太医……你看……到底如何?”
张太医被皇帝焦灼凌厉的目光看得十分不安,只好说:“老臣……尽力而为。”从随身药箱里面拣了一些草药,吩咐士兵赶紧去熬。
乘着熬药的空儿,聂暻找个蒲团坐在聂熙身边,静静看着他,心里温柔和痛楚缓缓流过。他不敢想聂熙能不能活下去,也不敢想自己会怎么样……无论如何,现在聂熙还活着,而且就在自己身边。这样……也不算很糟糕罢。
以前总是冀望太多,总是渴望弟弟的爱情,也许太贪心便遭天忌罢。如果老天能放过聂熙,他情愿再也不要痴心妄想,再也不猜忌聂熙的爱到底是一时还是一生,再也不用过于强烈的感情令聂熙痛苦不安……
大概是太痛苦太迷惘的缘故,聂暻已经无心顾及臣下想甚么,痴痴看了聂熙一会,忍不住低下身子,头轻轻靠着聂熙的心口,贪心地听着他的心跳。有了那个微弱的声音,他的焦急不安似乎也平静了一些。
这么凭空躬身,姿势实在太费劲,他身子略沉,碰到床边一具硬硬的东西,不知道聂熙的床侧放了甚么。于是他随手摸出来一看,不由得一愣。
——竟然是一具做了一半的琴,琴身刻着精巧的梅花花纹,刀功有些粗糙,格局却是很好,看那意思,颇有当年聂苍穹画梅的风骨,只怕是聂熙亲笔所为。琴下压了一本薛易简的《琴书正声》,已经翻得有些破损了。
聂暻不禁微微皱眉,问李风奇:“这是甚么?”心想聂熙行军如此艰苦,连床榻都未必能准备,怎么随军带着具做了一半的琴?吴王平时虽温和雍容,治军十分严厉,这样近乎儿戏的做法实在不像他所为。
李风奇本来不想提,见皇帝问到,十分没奈何,勉强说:“这是吴王养伤时候弄的。前几天都一直躺着刻花纹,最近病重晕迷,便撂下了。他有时候醒来,又弄一会。末将怕他发怒,不敢太阻拦。”说罢,忍不住擦了擦头上的汗。
聂暻皱眉,十分恼怒,冷冷道:“如此重伤,你怎么不劝吴王好生将养?反倒弄这些闲花样,白白劳神!”
李风奇被说得抬不起头,明知道皇帝对吴王爱惜胜过自己性命,只怕一个应答不对,如何当得起聂暻雷霆之怒,硬着头皮道:“这……末将劝了,吴王不听。他、他说,怕天命不永,想留点东西。这琴,吴王说了,万一……万一他……要末将献给陛下的。”
聂暻一呆,拿着琴的手一阵酸软,几乎把握不住,只好把它放回去。怔怔看着聂熙,觉得心里一下子分崩离析,散碎得无法收拾。
他眼前视线有些模糊,实在熬忍不得,赶紧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这样的情分,是一时,还是一生呢?他还计较甚么,还猜疑甚么……聂熙的心,聂熙的心……忽然这样明明白白,反倒让聂暻觉得煎熬到了极点。
原来,聂熙如此有心。
不知道是苦涩还是甜蜜,就像午夜的昙花,忽然就怒放,但那是一夜的花,只得短短时刻,转瞬就会花谢去。
聂暻发抖的手轻轻握住聂熙消瘦无力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抚摩着,发觉他手上很多细碎的伤痕,细看都是不起眼的刀伤。他发呆一会,忽然就明白了,这是聂熙病中刻琴身花纹时候留下的伤痕。
是为了崇光殿那具旧琴罢……这么含蓄甜蜜的表白,却偏偏在生离死别的时候……
颤抖的手几乎抓不住聂熙的手掌,聂暻心里酸软迷惘,低下头,一点一点地亲吻着聂熙指头上的伤痕,眼睛潮热,忽然觉得脸上有些湿漉漉的。
一低头,一滴发烫的水珠跌到聂熙脸上。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甚么,昏沉中的聂熙轻轻皱一下眉头,似乎就要醒来。聂暻大喜,颤声说:“二弟……”紧紧看着他,只觉一颗心都要跳出胸口了。
聂熙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双目微睁,涣散的目光慢慢扫过眼前人,忽然看清了聂暻,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慢慢说:“呵……皇兄……”
他努力动了动嘴角,似乎想做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只是不大成功。双目半阖,又有些昏昏沉沉的样子。
聂暻又惊又喜,忍着激动柔声说:“二弟,是我,是我。”看着他眼中朦胧隐约的星光,心里一阵狂跳,觉得天下再没有更美丽的光彩了。
聂熙叹口气:“你病好些么……真不该来……这里冷——”
这当儿,聂熙见面想起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关心聂暻的病况。聂暻听得心里一酸,低声说:“二弟!”忽然起了一个狂热的心思,忍不住吻了吻他冰冷的嘴唇。
聂熙尽力回应,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微笑说:“委实起不来,不好侍奉皇兄……咳咳……”口气还是那么温和调侃,只是精神恹恹的,瞧着十分不成。
聂暻勉强笑笑,颤声说:“没关系,等你好了——”
聂熙苦笑,轻轻摇头,有些迷迷糊糊地说:“人生得意须尽欢……以后你啊,早些忘记我。”
聂暻嘴角有些发苦,努力说:“我带了医术最好的张太医过来。啊,你别劳神,张太医带人在外面熬药配方子,他是神医,当初我病得那么狠,他都有办法……二弟,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聂熙不答,昏昏沉沉出神一会,忽然近乎自语地说:“我不敢死,怕你熬不住……所以拖到现在……”
他勉强睁开眼睛,瞧着聂暻,双目如星光如流水,还是那样温存流转,只是星光黯沉,流水澹澹,总有些不祥的意思。
聂暻听着这句,再难忍耐,仓卒转过头去,不愿被聂熙看到他的表情。
聂熙略说两句,十分辛苦,歇了一阵,在他身后慢悠悠地说:“我死了,你去找林原罢……他对你真心……”他吃力地说到这里,不知道怎么的,大概有些气息艰难,猛然咳了起来。
聂暻忽然就大怒了,一下子转过身,狠狠盯着聂熙,冷冷道:“你这是甚么意思?”
聂熙竭力抵着头脑的昏沉,想安慰他,只是眼前越来越朦胧,似乎一切都要滑入冰冷黑暗的沉寂世界。
忽然身子被人狠狠抱了起来,聂熙被摇得一阵剧痛,恍恍惚惚醒来,聂暻破碎凌厉的呼吸在他耳边吹拂:“如果你死了……待皇后留下后代……我会陪着你。永远不会有林原的位置,你——明白了么?”
“二弟,不要死,我们一起活下去!”他的声音很温柔,气息暖和得像春风,说出来的话却一字字犹如刀锋般锋利干脆:“无论生死,我们一定在一起。”
聂熙怔怔听着,低声说:“哥哥……”一直温柔平静的声音,终于有了难忍的悲伤和感动。
迟疑一会,冰冷颤抖的手指艰难地握住了聂暻的手掌。
霜天舞雪,莽莽冰原上响过清脆的马蹄声,一匹匹骏马破雪而来。大军缓缓行进。中军之内,簇拥着一驾高大宽敞的马车。
随着北风,车上隐隐约约传来低低的人声。
“二弟,你别急,张太医说,再过半个月,你就可以跑马了。啊,你……你咬我做甚么?”一个温柔低沉的声音说着,虽然是在埋怨,态度还是十分温存,甚至有点小心翼翼的感觉,似乎对那个“二弟”十分怜惜珍爱,唯恐损伤一点点。
“我气闷啊……无事可做……呵,皇兄身上好香,又想咬一口。”那“二弟”笑了笑,慢吞吞回答。声音微弱,显然元气不足,口气倒是十分爽朗,甚至有点色迷迷的暧昧意思,显然把欺负另外一人作为唯一的乐趣了。
马车周围护驾的几个将官显然习惯了这样的对话,一个个面无表情、噤若寒蝉,竭力作出没听到的样子——皇帝最要面子,如果谁敢笑出来,那简直是嫌命长啦。
这二人正是聂暻和聂熙两兄弟。
当日,聂熙重伤近乎不治,幸而聂暻来得及时,拼命用言语鼓励他求生之念,更随军带来号称本朝医术第一人的张太医,竭力施为数日,竟然硬生生救回聂熙一条小命。
待聂熙伤势略稳,只怕京中有失,连忙催促聂暻班师回京。两人方定下生死同心之约,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一刻也舍不得分离。于是聂暻下令给聂熙特制了一辆软榻云车,两人一起带领大军班师。
聂熙本是勇冠三军的马上大将,要他像个闺中弱女似的呆在软绵绵的马车上,一路躺着回去,又被张太医下了禁令,一动也不许动,连吃饭都得别人喂,自然是闷得发疯。虽然有聂暻在车上陪着,毕竟纹风不动十分难受。同处一车,有时候见聂暻容色清秀绝伦,动静之间梅花气韵流转,一言一动,如何不荡摇人心?忍不住心里暗起绮靡之念,可惜被张太医绑得粽子似的,一根指头都难动弹。美人当前,却一点不能碰,实在是人间至苦。
如此过得十来天,聂暻伤势好了些,便连连叫苦,直说气闷了。
聂暻倒是毫不介意,以前真是做梦也没想过可以如此亲近聂熙,现在虽然诸多不便,对他来说,已经是从没想过的美妙光景。
虽然皇帝不该做端茶喂饭之事,可面对的是聂熙,他心里自然是千肯万肯。聂熙伤势略好,张太医便要他每日用草药煎水擦拭身上,聂暻不肯让下人看到聂熙的身子,居然也是屈尊亲力亲为,连平日极私密的贴身贱役也一并包揽了。聂熙没料到兄长看着清雅绝尘,骨子里醋劲十足,心里闷笑不已,只是知道他最爱面子,便忍着不敢取笑。聂暻明知他想的甚么,宁可忍着弟弟戏谑调侃的神情,总之不改。
只是聂熙愁眉苦脸,叫苦得狠了,聂暻心疼弟弟,倒觉得不安起来。其实也不是不知道聂熙多少有点乘机耍刁使赖,可只要看到聂熙笑盈盈的眼睛,心里就软了溶了,再不忍拒绝。
聂暻不敢回想那天聂熙一身是伤、随时会死去的样子,如今,只要他还活着,别的都不要紧了。其实心里明白,聂熙对如何处置这段脱轨的君臣兄弟之情,也有些不知所措,满嘴胡说八道地开玩笑,不过是借以掩饰那一点点尴尬。
更何况,那天被聂暻看到那把做了一半的琴,当时以为要死了,甚么都毫无保留,他现在只怕有种毫无遁形的狼狈感觉罢?
聂熙看着雍容倜傥,骨子里是最含蓄隐忍的人,不大肯泄漏心事,就算心里柔情蜜意,也宁可漫不经心似的说出来。态度太甜蜜,就显得轻率,往往让聂暻把他的真心话听着像是假话。
害怕受伤,所以故意做得满不在乎……
大约这也是聂熙保护自己的一种办法,聂暻过了好久才慢慢感觉到这一点。
也许是在林原那次受伤太重,他强硬无敌、英雄骁勇的弟弟,其实心里也有羞涩别扭的某个角落,小心翼翼,不敢随意表露……就像花心的一点点甜蜜,只有在幸福漫溢的时候,悄悄出现,只给最心爱的人……
不过没关系,天长地久,总有一天,两人都会慢慢习惯过来的。
于是心里一软,就经常被要挟。
“这药好苦,不想吃。”堂堂吴王,竟然用小孩子似的赖皮口气拒绝用药。
“二弟……吃嘛……不然伤势好得慢。”英明威严的天子居然也放下架子,柔声下气耐心搓哄。
“你喂我就不苦了。”那人拖长声音,有些戏谑地说着,果然无赖之后另有打算。
聂暻哼了一声:“别得寸进尺啊。”
聂熙半真半假地埋怨:“咳咳……我又不是没喂过你……你都不肯喂我……好无情啊。”
聂暻脸一红,装聋作哑,只当听不到。
“总之你不肯喂,我就不吃——”这句气势十足的狠话只说了一半,被一张温热柔软的嘴唇堵住了。唇舌纠缠戏弄,缠绵入骨。
“唔……唔……”刚才还气势汹汹耍狠的男子竟然被弄得气喘吁吁,苍白的脸涨成了美丽的绯红色,呼吸急促,目光也变得朦胧迷醉起来。
聂暻忽然轻轻放开他,笑眯眯地说:“亲一下就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