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个地方吧,最好回国。”
“什么?”
“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你们黑道上的说话怎么这么酷啊,古龙风格,一剑封喉,好像整个世界只是你们的江湖,我们都是给你们做摆设来着,我猜,你在里对是个头目吧,地位不低,要不我跟你跑?”
“话少一点会更安全。”
谭勇文挺直脊背,正襟危坐,摆出成人的表情,说:“别看不起我,我其实也算老江湖了,我2000年来的,混这一行也有七八年了。”
“哪一行?”
“你们这一行啊,哥们儿,别端着了,你们不就是搞些赌博卖淫杀人越货之类的旁门左道吗。”
“你老这么口无遮拦的话会很倒霉。”
谭勇文嘻嘻笑:“我难道没有眼力见吗?我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觉得你是好人,至少不滥杀无辜。喂,你有没有烟,给我一根,我跟你讲讲的事——”
车子一路疾驰,渐渐地,灯光稀少了,建筑物消失了,长长的茅草瓷肆地升向天空,而天空像一口仿佛随时就要砸下来的铁锅。
“……我姑姑在这边,初中没毕业,我爸妈就把我送来了。这里太大,人也少,不好玩。我一个朋友也没有。特别想家,想攒够钱,买机票回家。我爸妈并不是不给我钱,给的其实满多的,就是他们怕我乱花钱,直接汇给姑姑了,他们不知道我姑她吸毒,钱一过去瞬间就蒸发了。她当初同意接收我,也是看中有这么一笔额外收入。哪,我就去赌博,一开始玩老虎机……”
谭勇文继续地说着,间或抽烟,凑得很近,好像要把烟卷吃到嘴里,手和身子配合着颤抖。
“你也吸毒?”
“倒霉催的,我好像快不行了,你能不能开车到巨石酒吧。你有钱吧,算我借你,要不是这几天断货,我也没不会今天出来干这么高风险的活。”
车子戛然停下,滑出一道白色的车轨。“出去!”慕远说。
“哥,你要救我啊,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你是让我活活等死?你已经救我了,好事要做到义,不然就别做。”
“我跟你没关系。”
“哥,我也是受害者啊,哪,你能说你们不贩毒?我知道你们自己是不吸的,就是卖给别人,你看看我的针孔,我自己也知道那玩意害人,可是那个瘾控制不了……”谭勇文卷起袖子,臂膀上斑斑点点全是针孔,看得慕远一阵恶心。
慕远下车,绕过去,把他往车下拖。谭勇文耍赖,屁股又被拽离大半,手依旧抠着扶手不放,整个身子几乎成一直线。他语无伦次叫:“救命啊,大哥,你别把我扔下!你是好人,救命啊,就帮我一次,我戒了还不行吗?”
他的声音是真可怜,可正因为可怜所以叫慕远烦躁,他仿佛看到自己,为自己狠狠的且没有希望的生存垂死挣扎。他怀着自己的敌意把谭勇文重重扔在地上,谭勇文哎哟了一声,骨架大概弄疼了,他无视那张可怜的赖皮的脸,转身上车。发动的时候,看到他突然爬到车前,扬着脑袋摆出一副“有种从我身上碾过去”的睥睨神情。
慕远摁喇叭。谭勇文嘻嘻笑,摇摇欲附地站起来,抱紧瑟缩的身体,露出得胜似的笑容,风把他的头发、身子以及脸上的笑吹得直往一个方向倒。他认真地挥着手,模糊地说了句什么,大概是,我要上来喽,或者大哥,我就知道你不会扔下我,之类孩子气的感激话。
而他闭上眼,任凭自己踩上油门,碾掉他微薄的希望。
他要告诉他:所谓希望,就是奔跑的时候,在街角被一颗流弹击中。
这是他杀的第一个人,不是横刀夺爱的情敌、不是杀害母亲的凶手,不是利益冲突的同道,甚至不是改变他生命航向让他念念不忘的那个年轻人,他不愤怒,他很清醒,他杀死了他,就像碾压一只蚂蚁。
他下车的时候,甚至驻足看了看他被摊成薄饼的血肉模糊的身体。
这是一个非常无辜的可怜蛋。但他死了。他想起小时候跟同伴一起用尿液冲击蚂蚁,将青蛙大卸八块,将邻家的小猫活埋……他们看着那些无辜的渺小的动物挣扎着抽搐着无尊严地死去,发出咯咯的天真无邪的笑声。
那种无知的恶毒曾经让他战栗,但是现在,他感觉平静,他只是以前那个让蚂蚁流离失所、让青蛙痛不欲生,让小猫死去活来的无辜的孩子。
没有恶意。他是操控它们的手,他上头也有手操控他,上帝总是要假借某些人的手来除掉一些人,以实现新陈代谢或者,物竞天择,或者,还有别的更好听的说法吗?杀人的事,似乎,仅此而已。
慕远紧锣密鼓地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他一点点干掉摆在议事日程上的事,他知道这些事情一旦做完,他就没有活下的理由。不是他不想活,是他不知道自己活着做什么。活不是行尸走肉,伴随着精神追求。但他没有,他的面前是一片黑,或者说,无。
他做梦,看到自己在茫茫的雾中行走,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样物,没有一丝声,没有始终,没有尽头……这比推到地狱作烧烤更叫人绝望,这是无边无尽的惩罚。
他每次都会突然醒来。听到心脏在地胸膛中激烈的叩击。
他觉得这样不行。受不了,他要见宁宁。
5
他久久泡在浴缸中,望着浴室墙壁上哪个霉点。看久了,墙壁就像得了癌症一下,在视线里复制出更多的霉点。好多东西都是这样强大起来的,比如恐惧,比如杀人的行为。但最初那一刻不过是眼睛一时失职。
他又放了些热水,雾气重新氤氲,遮蔽了眼睛。他摊开四肢,让把握将骸骨里的力量全部带走。
他知道自己在发烧,这是致使的症状。但他并不觉得懊悔。短暂的人生中,如果有值得用生命相许的东西,那也该是一种幸福。
这么多年,他对自己的身体一直小心翼翼,但昨日,面对水涨船高的情欲,他一个闪念选择献祭,用生命做食材,用记忆做调料,用激情热锅,急火猛攻,不求滋味,只求饱腹。
终究是太爱她,连一点险都不敢冒。终究是太在乎这段情,连实情都不敢交付。他很怕她知道后用一个躲闪的表情作践他的爱情。
他无从想象也不敢去求证——她的态度,就这样吧,让爱火在鼎盛的时候熄灭。
让他一个人离去,背着重负,等待临终的审判。
无论他要经受的是什么,总还有一点回忆支撑。
他希望她过好余生,代替他好好活着。活着,不管怎么活着,都是神的恩赐。就像一个优秀的员工被奖励了一段异国观光旅程。无论途中经历了什么,都是别人得不到的经历。而苦难,是通向生命真相的唯一道路。可惜这几年,他沉浸在怨愤中无从领悟这一意义,辜负了神的心意。
他在热水里蒸腾,打了一个又一个盹。每次都不会长久,因为总会突然醒来,好像体内有扇门,总是咔哒一声在打开、合上。
她要走了,他们将永生告别。
他重新回味了香蕉岛的旅程,眼睛咸涩,呼吸沉重,鼻息像翅膀,扑拉拉地折腾着,他要飞了。
电话响起,天已大亮,是阿莲,对他说:“路生哥,阿贵已经来了,你送不送嫂子!”
“……跟她说好的,不送了。”
“可是,我看嫂子挺失落的。她状态不太好。”
“早晚会见的。”
“哎呀,你们真是的,有必要搞得跟生离死别吗?我看着都觉得憋气。”
他挂了电话。从浴缸里出来,身体被抽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走起路来飘飘似仙,这样头重脚轻地飘到窗口,往下一望,就见潘宁跟在阿贵身后穿过了马路,她换了阿莲的衣服,梳了阿莲一样的发鬃,乍看就像这里土生土长并将继续生活下去的女孩子。
雨后的阳光干净地穿过鲜绿的树叶,缠绕到她漆黑的发丝,散出五彩的光芒。她走得并不犹豫,是有方向地大步前进。
而他则随着她一步步的消失轻轻颤着。
差不多睡足一天,到了黄昏的时候,他些微有了点力气。
阿莲给他送来饭菜和潘宁临走前留下的信条。
他含了几口饭,把信在面前展开。
慕远:
我知道待在你身边,只会给你造成困扰,我还是回去做点切 实的事情,你要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等你。
宁宁
他看完后,把纸折好。什么思虑都没有。
“你是不是还没把宁宁娶到手?”阿莲在边上说。
“你怎么看出来的?”
“要是结婚了,哪有那么紧张的,我看你们是在热恋。我跟阿贵热恋的时候也这样,他出去跑长途,我天天悬着心,明知道不会有事,可就是放不下。”
慕远思忖着问:“你看,宁宁给嫁我吗?”
“当然喽。”阿莲喜气洋洋地说:“你不积善成德,那天,我给她打扮成本地姑娘,她急着什么似的,就想赶快回去给你看。”
慕远微笑:“阿贵来电话了吗?”
“来了,说是送她上了火车。”
慕远点点头,又道:“村子里有邮局吗?”
“有一个邮筒。就在广场西边老艾家的杂货铺前面,要我给你投递什么吗?”
“给我找点信封和邮票就行。”
“哦,你是不是发烧了?我看你脸有点红,嘴唇也很干,要不要吃点药?”
“没事,休息休息就好。昨晚……”
“你闪真浪漫,可惜我家阿贵就是个榆木疙瘩,情人节都不知道的。”
阿莲走后,慕远坐在桌前重新写信。这次倒是写得很顺,装好信封后出付出,天才擦黑。
晚饭后,是村子里最轻松最休闲的一段时光。阿婆们洗好澡,在门口打扇子聊天,他们的孙子在边上撅着屁股玩玻璃球。女人们,在内屋干着各类收尾家务,间或对小孩或者老公嚷嚷抱怨着:男人们穿着褂子和大短裤,敞胸露肚地走街串巷,无非是去找找哪里可以摸牌,哪里可以听曲,要不就凑到人多的地方听听段子,雨后的村子,没有一丝风,天气闷热,但这并未阻挡大家悠闲的心情。
慕远心生羡慕,日子并不一定要过得浓墨重彩,鸡毛蒜皮也是一种安逸。
他走到邮筒前,先将给潘时人的信塞进去。要塞给潘宁的信时,却犹豫了,将实情告诉她,是不是残酷?
这时,老艾瞥到他了,一溜烟小跑出来给他散烟。
“到家里坐坐?”
“不麻烦了。”
“哎哟,麻烦什么?”老艾热情地拉着他,“不进来坐就是看不起我。”
他们家显然刚吃完饭,残羹冷炙还在桌上摆着。老艾女人先前还在训斥哭闹的孩子,一见到来客,连忙麻利地收拾桌子,不多久,倒了凉茶笑笑地出来。
“媳妇没跟过来?”
慕远接过茶,道:“她先回了。”
“怎么不多待几天?虽然我觉得村子没啥看头,但现在游客倒是越来越多。”
老艾嫌女人不会说话,瞪了一眼,道:“人家城里人,要上班的,哪像你天天闲在家里,还好吃懒做。”
“说我,你瞅瞅你都忙出个什么头面来?没出息,一辈子就知道圈在家里。”
慕远见两口子要闹出口角,连忙道:“她挺喜欢村子的,就是临时有点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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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也就借坡下驴:“是的,咱村子,用来养老是不错。但若要天天撅在这,就厌烦了。”
老艾磕了磕烟灰,道:“但凡有点力气的都出去打工了。村子里,就是些老的小的,要不就是我这种没门道的。”
“门道不都是跑出来的,你就是面皮薄,顾虑重。”女人训斥着男人,又笑笑地对慕远:“路生,别怨婶子直言,你在外头做大生意哦,工厂里总是需要人的,我和老艾还有点力气,想给你打工挣点钱咧。我们乡下人,实诚,不怕使力,什么活都愿干。”
慕远有点为难:“铺子生意不好?”
“能好到哪里去嘛,就是混个果腹的钱。不瞒你说,现在人心思动。只听得外面的机会好,谁谁出去了,年关的时候装一麻袋钱回来,穿戴都是花花公子,戴块金光闪闪的表。要不就是在深圳广州买了房,把家里人都接出去。我们下一代,都是念完初中就出去了,个个还都不愿回。现在村子里的风气大不如前,喜欢暗地里攀比,老艾没钱,都不敢出去跟人聊天。”
“村里不是在开发旅游资源吗?”
“管球用?码头那边一溜船,可是坐船的有几个?来个客,一拨人上去抢生意,价格从50—路降到10块,脸面都要撕掉了。广场边不建了个美食城吗?起先大家都去抢铺子,炒点农家菜总会的吧,可是,架不住没人来吃啊。”
“还是宣传没搞好。”
老艾女人呸了一声:“依我看,搞不出什么名堂来。你那个旅社,要不是你投钱,早黄了呢。路生,别怨婶子抱怨,你不能好处都给阿婆和阿莲他们,婶子也是帮过你们的。”
“哎哟,路生啊,到我家也坐坐——”有人来买烟,跟慕远打招呼。老艾女人去柜台取烟,为了抹不抹零头,跟那人讨价还价。慕远趁机跟老艾告辞。
“……别忘给个信啊,扫厕所,我们也是愿意的。”老艾说。
慕远点点头。经过邮筒时又犹豫了下。给潘宁的信还在裤兜里,硬硬地扎着他。
就是这一犹豫,被老艾女人追上了,她手里拎了个塑料背心袋,里头鼓囊囊地装了些瓶瓶罐罐。
“估摸着烟酒什么的,你都用好的,我们也送不起,这些吃的倒是自家做的,干净,你们城里人也好这—口。”
慕远推辞:“大婶,你这样就太见外了。不用不用……”
“你不收,就是不给婶面子……”
慕远不惯推搡去,也就收下。
他提了兜,往码头去。月亮升起来了,又白又肥。只因被云层挡着,并不见得十分亮。
码头这边大多是小孩,穿着小裤衩,拿着树枝之类的武器追追打打。也有大一点的,爬到船上,一个个扑通扑通往水里跳,溅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