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讲给你听……”他将那个故事讲完,看潘宁一脸困顿,忍不住说,“你怎么这么笨呢,你不必担心了,你今生埋葬了他,来世必然会跟他相恋、厮守。”
他抬头望了望天,天空细蒙蒙地旋着雪,—直转到他眼睛里,有些刺一样的微凉。
他把那一丝哀凉直接吞进肚子里,握住她冰冷的手,笑呵呵说:“好好活着。就把余生当成一次被奖励的意外旅程。反正目的地在哪里你知道。”
潘宁怔怔地望着他。雪加速旋转,洁净地下着。
潘宁带着潘悦到了杨美。
在慕远的墓前,潘悦上了一束玫瑰。姐妹俩坐在草丛沉默地看着浑浊的江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多云的天气,阳光被挡住,视线里一片虚幻的昏黄,只香蕉岛是唯一一点碧色。
姐妹俩多年不见,见了也不觉陌生。
对潘悦来说,潘宁一直就是这么个冷清的人,而潘宁觉得姐姐总能风风火火地活下去,不需要别人操半点心。
潘悦这几年的生活潘宁猜都猜得到,只她对慕远的情感出乎她意料。但联想到她的初恋唐末,她又觉得也算情理之中,毕竟是姐妹,口味相似不足为奇。
潘宁想,这大概可算是她和姐姐唯一的共同点吧。
这时候,潘悦噙着浅笑回忆起了慕远:“我好像看到他坐在窗前,脚架在窗台,看外边。外边没有什么好风景,可是,他就能一直一直看下去。我从来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现在,坐在这里,与你这样仿佛遥遥无期地沉默,我好像明白了一点。他不要看什么,他只是不知道该干吗。喂,你,好奇那八年不在你身边的人是什么样的吗?”
潘宁没有说话。
潘悦拿出烟点燃,扭头对坟墓说:“别瞪我,我把大麻戒了,这是普通烟。”抽了一口,似玩味地看着指尖的烟袅袅消散,“你不知道,我因为抽大麻被他扇过耳光。我还看过他把伯伯手下做错事的人摁在墙壁上撞,疯狂地往死里撞。他站在那里,瘦瘦高高,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表情,可手上却那么大的爆发力。生活上,他像个清教徒,不抽烟不喝酒不找女人,不苟言笑,独来独往,像不属于这个肮脏的尘世。”
烟在她指上燃烧,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酽的焦味。
“你知道吗?他是个HIV携带者?”她突然朝潘宁灿灿一笑,笑容里有一股奇特的媚气,“没有跟你说过吧。我以前以为他是GAY。”
潘宁脸部神情毫不掩饰地表示着震惊。
潘悦摊开舒展的微笑:“绝对的,他没跟你上床,甚至连亲吻都没有,对不对?”
潘宁一阵瑟缩,内心轰然一下,迷雾在瞬间被扫荡,但又有什么东西在坍塌,狠狠扎着她,“怎么会?”她迷惘地说。
潘悦紧盯着她的反应,以她嫌恶的声音继续说:“我想知道,你现在是在同情他,还是在竭力回想有没有跟他亲密接触,明天你会不会去医院做个检查。”
潘宁睁大眼,不可置信的样子,蓦然低吼一声,扑上去扼住姐姐的脖子,颤声道:“你为什么要作践我?为什么?你觉得我不配爱他吗?”
潘悦拼命咳嗽着:“你别以为我妒忌你,我不妒忌,因为你做不到的我都可以做到。我跟他说过,不介意他怎么样,我愿意像鸿毛一样跟他轻飘飘死去。可是,我就算能够这样也打动不了他,他喜欢的还是你。不,我想他不是喜欢潘宁那个女人,而是喜欢他再无机会重来的青春岁月,再无可能发展的爱情。没有什么的,我不把你当对手,你压根儿不配成为对手,你只是一个死去的标本,没有水分,不会鲜活,只是一个岁月凭证。”
潘悦说着说着,眼泪流了下来。她把烟掐了,对着坟墓说:“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不赌?赌贏了,你可以活下去;赌输了,你仍可以活下去,因为放下是另一种新生。你为什么这么傻呢?”
潘宁已经听不到姐姐哀泣,她的眼前幻化出曾经的一幕幕:
他捏住她的手,说,你就记得自己是别人的妻子吗?告诉我,你有没有想过我?
他蹲下身拿过一只拖鞋,给她穿上,就像他是她与生俱来的丈夫。
他蹲在卧榻上看着黄昏时分浓墨重彩的院子,若有所失地说,我的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耕读世家”,他们在雨声淅沥的夜里紧紧拥抱,她热烈地说,你可以的。他说,我是个被剥夺未来的人。
香蕉岛上,他们纠缠在一起,他隔着衣服吻她的胸乳,爱欲焚身,只是任凭干烧……
她明白了太多,也意识到太多。
他深爱她,一点风险都不要她当,一点为难的选择都不要她做。他隐忍,隐忍,克制、克制,就连自己死了,也不要她背负哪怕对自己的—点谴责。
她想号啕大哭。可惜的是发不出声。
一直是这样,在最悲痛的时候,她哭不出来。
她抬头望天,明晃晃的云层里,慢慢晃荡出一张雨中的模糊的脸。虽然看起来,还是都远远的,毕竟——在着。
一直都在。只要她不忘记。
她悲从中来,嘴角却露出一个轻盈的笑。潘悦凭什么作践她?凭什么轻视她?他没给她选择机会不等于她就从此失去了,她可以用余生去证明那个选择。
是的,她等。
她坚信她能等到。
就像过去八年,在她以为他永不会回来时他突然现身,把她的手腕捏得很疼,说,你就知道自己是别人的妻吗?
她想,下次,她绝对不会容许他问出这样的问题。
三年后。清明。细雨霏霏。
潘宁在慕远的衣冠冢邂逅唐末。
“别来无恙?”唐末说。
“很好。你呢?”
“很好。”
两人共同祭奠过慕远,在雨线中看江。江更瘦更浑浊。杨美却还没扬名。
“你要一直等下去吗?”唐末说。
“为什么不呢?”潘宁温软地笑笑,“你呢?”
唐末看着墓碑:“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你结婚了?”
唐末正对她,面容端肃:“宁宁,三年过去了,我依然爱你。无论你和他来生是不是要在一起,我不管。我只管活着,我会等你,等你再次嫁给我。我会代替他照顾好你。我再不是从前那个人了,我会珍惜短暂的生命和生命中短暂的缘分。”
“恐怕等不到。”潘宁坚定地说。
“是吗?”唐末看着脚下碎花随雨水刷刷流去,抬头笑笑,“试试呢,谁比谁等不起?宁宁,明年见。”
潘宁转身,望着他雨中离去的背影,高大、笔直、自信。岁月是条河,冲掉了浮枝烂叶,留下隽永的清澈。
她看着看着,蓦觉一丝温暖渗入心尖,带着点涩味,打开了心底最深沉的阴霾。鼻端忽然闻到了若有若无的香气。哦,她想,又—个春天到了。
尾声
一份未发出的信
这封信,是慕远写给潘宁的。他本想寄出告诉潘宁真相,后来选择付诸江流。
宁宁:
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死了。
终于死了。
死,这个字眼困扰了我八年,自从被告之得了HIV后,每一天,我都处于等死状态。
我一开始不能接受,我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在人生才刚刚开始时,就要遭到这样的噩运,陷入彻底无望的绝境。
我复查了一次次,不同医院,不同国度,希望谁突然来告诉我,弄错了,你一点事都没有。如果是那样,我定会欣喜若狂地吻遍这个世界,包括它附带的丑陋与脱脏,从此以后带着感恩的心过好哪怕最贫穷最卑贱的日子。活着多么好啊,无论怎样活着。但事实是,每次抱着侥幸去,带着更深的绝望回。没有什么比这样咄咄逼人的确凿更难以忍受的。
人生最痛苦的不是得不到,是没有指望。你明白吗?
我想着随时都可能死去,夜不能寐。因为,听说,死神都是在夜里降临的。有时候,一个咯噔会直接从梦中爬起,紧紧扣住自己的手,用疼痛来确保还活着。
死亡的威胁没有边际,可这还不算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对身后之事的冥想。
我没有任何信仰,不知道自己从此之后会去哪里。
我想过末日审判,想过火海刀山,可惜的是,因为终究不信,连这些酷刑都享受不到,我真实的体验是灵魂游走于茫茫虚空,没有一丝光,一个影,一点声,我是其中唯一的存在。我每每从这样浩大的寒冷与孤绝中惊醒,恐惧得撕吼,感觉心脏在体内拍打胸膛,好像也要背弃我逃路而走,这个时候,我渴望有一双手,紧紧抓住我,让我不要走,不要走,如果必须要走,也希望有双手给我尘世的暖意。
我想到了你。
请原谅我,以我这必死之身,本不该来惊扰你,你有自己的光明日子,假使哪天你死了,还有流着你血透露你基因玄机的后代站在床头给你超度,为你繁衍。
你是如此美好,我却彻底的孤绝。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我相信只要我宣告我是HIV携带者,别人都会对我退避二舍。
我所有的是什么呢?青春时期的一帧影像,一个残梦,一份自怜,一腔怨恨。
请原谅我,虽然拿不起放不下,还是纵容自己接近你,偷偷地品尝你馈赠的情爱的珍僅,像个窃贼。
我不敢对你说我体内的病菌。我怕你知道后也会跟别人一样将我离弃。
爱到绝望,只能在瓦砾中倾心歌唱。你或许不知道,我多次图谋将你杀害,预备与你同赴黄泉,妄想就此抵御死亡的恐惧。
我最后打消此念,是看到你为我的绝路哭泣。
那么多美好的眼泪却为一个试图弄死你的罪人掉。我感到不可思议。同时,我隐隐感觉我或许错了。
在杨美的日子,我想了很多很多。阿婆死的那天我忽然领悟到:原来病毒并没有呑噬我,也不可能呑噬我,我是毁在了自己手上啊。
我活了八年,焉知不能继续活下去呢。可是我非觉得自己是弃儿,然后更加自暴自弃。
我打人,也杀人。做这种事的时候,完全排除理智,就是让心中的那股戾气自动走出来,一次性发泄。
我的人生因为我的情绪越走越暗,而这样糟糕的情绪只会让我更加盲目。
在国外的时候,我还珍惜生命,不喝酒不吸烟不玩女人。回国后,我破戒了,只是仍没玩女人。
心里,终归还是有点神圣的东西。
我如此极端,是因为找到了那个改变我命运的人,我了解到他们当时把我戏耍,只是为他们的大哥唐末出口气,因为我们当年相爱。
我清楚记得那个用针管刺入我皮肤的男孩子,很年轻,很无辜,他根本没有料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只是在玩一个游戏,就像我们曾经残忍地踩死一只蚂蚁,我们并不会觉得罪恶。
我如今写下来了,很奇怪没有轻松的感觉。
我知道你会喘不过气来,或许,还会终生不原谅唐末。我们三人的命运如此息息相关,只能说是宿命。
我不知道,你和唐末的人生会否因我这封信改变。本来你们可以安稳地生活,不带一根刺,即便是我的离去也只会给你们带来一时的悲痛,这一点我很清楚。阳光之下,没有永远新鲜的悲痛。 问题是,我要不要给你们种下这根刺。
我承认我写不下去了。宁宁,原谅我用这种方式让你悲伤。
这封信,慕远终究没有寄出去。
但是唐末还是经由别的途径知道了真相。
“野狼”自溢前告诉了潘时人,潘时人告诉了唐末。唐末惊骇,尘封的记忆陡然擦亮。
他隐约记起那段日子,天天晚上看到潘宁跟慕远手拉手游逛,不免醋意横生,有次,跟发仔共同目睹。发仔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自作聪明地说,那家伙真是欠揍,得给他点颜色瞧瞧。他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
一时的牢骚,他不久就忘了。
发仔其实也忘了。无非一句应景的劝慰。
怪只怪那天,慕远从拘留所出来时,会与发仔等三人迎面相逢。
发仔认出慕远,唐末的话电光石火般点燃。反正无聊,他决定给大哥出口气。
他们不打算让他伤筋动骨,只想给他点侮辱。
就是这样。
唐末无法推卸责任,他脱下警服,以告别自己最钟爱的职业来惩罚自己。
而潘宁将永远不知。
慕远最后一天站在江水中,远天,乌云密布,暴雨欲来,脚下,水流在风的挟持下不断冲击着他。阿贵家的男孩子还在玩着火,火苗闪闪烁烁,忽明忽暗。他意识到,每个人心里都有个恶魔,同时也都住着天使。恶魔是主动出击的,带着狂欢的气息,而天使只是悲悯地看着,对人类的良善抱以期待。
一切都取决于自己的心。
往事幕幕呈现,慕远感觉到撕扯的力量。光与暗、暖与凉、生与死,眷恋与决绝,同时攀附住他。
他一念之善。
扔掉了纸条。
暴雨倾盆而下。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讲到一个故事:
一个几乎—无是处的老太婆死后沉沦到地狱,饱受折磨。她的守护天使不忍看她受苦,问上帝能否救她脱离苦海。
上帝让天使回想老太太是否有可救之处。
天使想了想,说,她曾经在菜园子里拔过一棵洋葱给过一个饥饿的乞丐。
上帝说,好吧,你就把这棵洋葱递下去让她抓住,要是能把她拉出,就让她到天堂来吧。
天使兴冲冲下去,把洋葱递给老太婆,让她抓紧。下边的罪人眼看老太婆要出去了,纷纷抓住老太婆的腿也要跟上去。老太婆恶狠狠地一脚把他们踹开,嚷着,洋葱是我的,不是你们的。话刚出口,葱头就断了,她重新坠了下去。
这封没有寄出的信是慕远的洋葱。
慕远不会如他所恐惧的堕入虚无之地,他会得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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