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二哥。
子安看到我脸颊上的泪水,呐呐地想要说点什么安慰我的话,却被二哥打手势制止了。
“我没事……”我的喉咙终于能够发出声音。
我没事,我真的没事,我只是……听到子安说的那句话,忽然就想到了老妈。尽管从来没有承认过,但是每当我孤单的时候,我也会想起老妈烧的那些实在让人不敢恭维的饭菜。只不过,对于子安来说,他的想念只需要买一张越洋机票,而我的想念……无论如何也无法实现。
我竟然,再也吃不到妈妈烧的菜了!
再也无法跟她争论番茄炒蛋究竟是该放盐还是放糖,无法挑剔她的豆腐汤有一股腥味,无法拒绝她再吃一碗的无理要求,也无法在吃完饭后跟她大吵一架然后摔门而去……
我忽然……好想她!
二哥用温热的拇指擦去我眼睑下的泪水,轻声说:“没事了,都会过去的……”
很难说清楚当我听到他的这句话时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委屈、难受、倔强、无奈……总之很复杂,复杂到我只想用一种最孩子气的方式来表达我心中的悲伤。
于是,我扁下嘴,“哇”地大声哭起来。
后来每每想到这天晚上我在马德里的中餐馆嚎啕大哭的情景,我都有一种恨不得钻进地核中心躲起来的念头。我想那一定非常滑稽:子安不知所措地握着一把餐巾纸,却不知道要怎么递给我;二哥的白色棉布衬衫却是首当其冲地遭了殃,上面全都是我的泪水和鼻涕,而他还要搂着我,安慰我,同时接受来自四面八方八卦的注目礼。
哭实在是一件很耗精力的事情,所以回家的出租车上,我一下子就睡着了。等我被二哥摇醒的时候,车子已经停在了夜色中的别墅门口。
子安根本是跳下车去的,铁门一打开,他就冲了进去:“急死我了!”
“啧,”二哥付完钱,从车上下来,看着他的背影,“谁叫你喝那么多可乐……”
我的头还有点疼,山上的风拂面而来,我不禁缩了缩脖子。
出租车开走了,我一转身,发现二哥就站在黑色铁门前的路灯下看着我。
“?”我皱了皱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伸出手指,摸了摸我的眼角,低声说:“疼吗?”
我摇头。
“人死不能复生,你……”他从来不是一个擅于用言语安慰别人的人。
我立刻了然地点头:“你放心吧,我只是……偶尔会有些情绪失控。”
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非常狼狈,头发被夜风吹得乱七八糟,眼睛肿得像只青蛙,我其实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这么多年来的独立生活让我学会了两件很重要的东西:忍耐与等待。
我想我要做的,只是忍住悲伤的情绪,静静地等待自己从阴影中走出来。
“我觉得,”二哥忽又用他那充满磁性的低沉的声音说,“如果你妈妈还在的话,她会为你骄傲的。”
昏暗的白炽灯光下,我看着二哥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从这个角度看,他的整个轮廓跟爸爸很像,但他生性谨慎的个性让他看上去更呆板一些。他的眼睛长得比较像他妈妈,可并没有魏梦的那种活泼神采。他的鼻子比爸爸更挺拔,嘴唇则比魏梦更性感……
我用力眨了眨眼睛,觉得我的思维实在发散得有点开了,兄长大人此时此刻正一本正经地安慰我,我的脑袋瓜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男性特有的灼热的气息忽然喷在我脸上,我不禁痒得有些想打喷嚏。我疑惑地抬起头,发现二哥的脸离我只有一个巴掌这么远……然后,他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了白炽灯无法照到的地方。
他轻咳了一下,说:“还没缓过来的话就先去花园走走,但别走太久,小心着凉。”
说完,他没再看我一眼,转身踩着石子路,向不远处的白色大宅走去。他的脚步非常快,既没有迟疑,也没有停顿。
我错愕地站在原地,看着黑暗中他迅速离去的背影,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站了很久,夜风吹得我头疼,但还是没能让我清醒过来。
要不然,我怎么会有一种错觉——仿佛刚才那一瞬,他是想要……吻我?!
七(上)
“喂?”在电话接通的一刹那,我听到了一种低沉的叹息声,像是如释重负一般。
“还没玩够吗,打算什么时候回来?”电话那头很安静,我可以猜想得到,贺央此时正靠在床头,一边用干毛巾擦湿漉漉的头发,一边给我打电话。
“再……过一阵子吧。”我答得含糊不清。
“鲁西永,”贺央若是对我直呼其名,便是真的有点动气了,“你回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胸口涌动着一种莫名的不安,仿佛他就要对我打开潘多拉之盒。
“怎么不说话?”他等了一会儿,还是等不到我的回应,口气变得更差。
“我……”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一种无助倏地涌上心头,“贺央,你……喜欢你爸爸吗?”
“……”这下轮到他说不出话来了。
“如果父母做了让你觉得很失望的事情——就算这事跟你无关——你该怎么办?”我顿了顿,继续道,“假装看不到吗,还是出面指责他们……我觉得我都做不到,我只是觉得很失望。”
贺央忽然轻笑了一下,用一种低沉而迂回的嗓音说:“可地球不是围着你转的,世界也不会因为你的想法有所改变。”
我承认,他说得对。
“也许他们在我们眼里是父母,可是在他们的父母眼里,他们也只是孩子……”他说,“无论如何,如果你把他们当作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来看待,也许那种从小扎根在你心中的高大形象会荡然无存。可是……他们还是你的父母,是你的家人。”
贺央的口吻是那样温柔,我却只能报以苦笑。似乎长久以来,我总是有各种疑问需要他来帮我解答,但我却没有给过他任何帮助,甚至于,他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因为无法忍受他怪异的脾气,情愿选择避而不见。
“你呢,”我抛开自己胸中的烦恼,决定做一个更豁达的人,“你跟贺叔叔最近还吵架吗?”
他轻笑了一下,笑声里带着一丝苦涩:“不瞒你说,晚上刚吵过,气得我都睡不着觉了。”
我也笑起来:“该生气的人是贺叔吧,你这么油滑,他哪里治得了你。”
“那你就错了,我从小到大,就只吃我爸这套。”
“哪一套?”
“威逼利诱加语重心长。”
我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他是把你当犯罪嫌疑人吧?”
“不知道,他从来不在家里提任何跟工作有关的事情。”
“你除了为人不太正经外,其他都还好……”
“我哪里不正经了?”贺央听上去十分不满。
我吃吃地笑起来:“跟二哥比,你就算不太正经的。”
电话那头的他愣了一下,然后说:“二哥是谁?”
我收起笑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二、二哥就是……我哥啊……”
“……”
“就是我爸爸的儿子……”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贺央不太高兴。
“他是干什么的?”可他的声音听上去却异常平静。
“他是一个建筑师,负责做模型,用来造大教堂的模型。”
“他……”贺央迟疑了一下,才说,“他们有没有问你借过钱?”
“?”
“或是,提出什么奇怪的要求?他有没有占过你便宜?”
“贺央!”我忍不住正色道,“你在想什么呢!他是我哥哥!虽然我们不是同一个妈妈所生,但他是我哥哥——而且他为人非常正直,绝对没有做过任何龌蹉的事!”
“西永,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很复杂的,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么知道他表面看上去一脸正直,内心就一定也是正人君子?”
我忽然很生气,非常生气!
“……”我生气的时候,通常只能以沉默来表达我的愤怒。
“你不能够以你的那一套去估计别人,你太单纯了,根本不知道这世间的险恶。”贺央继续道。
“……我不想跟你讲话了。”我冷冷地说。
“鲁西永,你别不识好歹。”贺央也火了。
“我识不识好歹不关你的事!”
“妈的,你这家伙欠抽是不是!”
我气得快哭了,不想再听他说任何一个字,直接挂了电话。按完按钮之后,我怕他又打来骂我,于是立刻关机。
此时已是欧洲时间的傍晚,窗外依旧是晴空万里,阳光透过我头顶的玻璃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打出了一个橙色的光圈。
今天我没有出去,而是在家休息。魏梦和Emilio依旧是开车出去买节日用品,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节日犯的着这样大肆采购。二哥则带着子安去附近的植物园了,好像子安的暑期作业就是写一篇关于动植物的论文,他一直在为论文手机素材。我则在躺椅上躺着看了一天的书,离开家来到千里之外的欧洲,这是几周以来我第一次有空闲做些平时在家做的事。结果……结果这一天的好心情却被贺央的一个电话打得烟消云散。
我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我还是很生气,非常生气。我很讨厌贺央竟然会有这种想法,他究竟把爸爸和二哥当做是什么人了?他们尽管不是那么尽善尽美,可他们是我的家人!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
气到最后,我只能坐在床上,咬着牙抹眼泪。
有人轻轻敲了敲我打开的房门,我抬起头,在一片模糊中,发现门口站着的是二哥。
一瞬间,我生气到觉得很可笑。不止是生贺央的气,也是生我自己的气,而且,我狼狈不堪的模样三番四次被二哥撞见,他大概真以为我是那种动不动就要掉眼泪的人了。
“又……怎么了?”他站在门口,背靠在门板上,一手放在裤袋里,另一只手还维持着敲门的姿势。
这种情况下,我觉得我应该淡淡地说一声“没什么”,然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抹干眼泪,对他微笑。
可是我看着二哥的眼睛,忽然觉得,我可以跟他说心事,所以我高兴的、难过的、气愤的、困惑的,都可以告诉他。
“我的好朋友……”我说,“担心我一个人出门在外会被骗。”
他抬了抬眉毛,双手抱胸,走过来:“那为什么要哭?”
我咬着嘴唇,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因为他怀疑你。”
“?”
“他怀疑你、怀疑你们都是坏人。”
“然后呢?”他站在我面前,俯视我,眼睛里带着一种好笑。
“什么然后?”我皱起眉头,仰视他。
“然后你为什么要哭?”他眼里、嘴角都噙着笑意。
“他说你们是坏人啊!”我的眼泪又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他说我们是坏人你为什么要哭?”二哥真的笑起来,伸出一只手用拇指抹掉我脸颊两边的泪水。
“我生气啊!”我瞪他,发现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有趣的小狗。
然后,二哥蹲□,看着我的双眼,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
“你干嘛!”我愤愤地伸手打了他一拳,打在他肩膀上,他却不为所动地继续笑。
“笑你。”他一点也没有要哄我的意思,反而很直白地说。
“我是因为有人说你们是坏人觉得难过才哭的也!你还笑我!”我吼起来。
他笑得更大声,我却恨不得一巴掌打掉他的笑脸。可是,这竟是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开怀地大笑,不是冷笑,也不温柔,是那种……眼角的笑纹深刻到印在别人心里的笑。
我伸手要打他,却被他一把抓住,他的眼角笑起来的时候凹得很深,显得眼睛很特别。
“好,好,我不笑了……”他却还是笑笑地看着怒气腾腾瞪着他的我,“我只是觉得,你很孩子气,很傻。”
有那么一刻,我想到了昨晚在路灯下的他的表情。整个一天我都有些惴惴不安,可是又不愿去多想,也许我的直觉根本就是狗屁……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总是能从他的眼里看到自己。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二哥仍旧抓着我的手,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让心虚的我一下子脸红了。就在我考虑如何不着痕迹地挣脱时,魏梦轻轻在我房间的门板上扣了两下,我转过头看到她脸上那有些诧异的表情,条件反射地挣脱了二哥的手。
我没有看二哥,可是我能感到他似乎怔了一下,然后有些……不高兴。
魏梦恢复了平常那种温和的表情,微笑着说:“下来吃饭吧。”
我连忙点头。
直到她转身离开,我才敢转过头来偷瞄二哥。他也变得像平常那样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刚才那个哈哈大笑的男人并不是他。我想起身,他却拉住我,递了一盒面纸给我:
“先把你的鼻涕擦擦干净。”
啊……原来,一开始我是在哭啊……
二哥翻了个白眼,一副受不了的样子,起身走了出去。我跟上去,一手捧着纸巾盒,一手拿面纸擤鼻涕。然后,很自然的,就恶作剧地往二哥穿的连帽衫的帽子里丢。他回头瞪了我一眼,背手拿出纸巾,继续往前走。我不过瘾,又拿了一张面纸,胡乱在脸上擦了一下,丢进他背后的帽子。二哥继续瞪我,拿出纸巾。等到第三次,我手刚伸过去,就被他反手一把抓住,然后他转过身,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二哥,于是吓得尖叫起来,用力一挣,就摆脱了他,奔下楼去。
子安和魏梦被我的尖叫声引了出来,看到我仓皇逃进餐厅,背后是用纸巾团丢我脑袋的二哥,魏梦无奈地笑起来,子安却撅起嘴说:
“二哥,你不能‘只闻新人笑’啊!你现在都只跟姐姐玩,不跟我玩。”
我走进餐厅,发现Emilio不在,于是随意地找了个离主人位最近的位子坐下。魏梦进来开始布菜,子安和二哥走在最后。二哥拍着子安的肩膀:“笨蛋,这句话不是这么用法。”
兄弟两人在我对面坐下,我松了口气。魏梦端上热气腾腾的汤,尽管在这样一个炎热的夏天不算太合时宜,可还是让我食指大动。
“明天是圣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