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摔得挺疼,伤口还在流血,可我的第一反应是:手机呢?得告诉贺央我没事,不然我电话打到一半断掉,他该着急了。
二哥错愕地看着我四处找手机,愣了两秒钟,便拉我在旁边的大石块上坐下,说:“你别动,我来找。”
电话铃又响了起来,我估计是刚才摔在地上后挂断了,贺央于是又重新打来了。二哥顺着响声很快找到了,皱着眉头递给我,像在怪我这个时候还一心要打电话。
我拿过手机接起来,贺央果然着急地问:“怎么了?”
“没事,”我忍痛摆出一副轻快的口吻,“刚才手机不小心掉地上了。”
“哦……”他松了口气,“那你没事别在外面乱转了,快回去吧,人生地不熟的,别人把你卖了你也不知道。”
“不会的。”我笑嘻嘻地说。
这时二哥在旁边也开始打电话,不过说的是法文,我一点也听不懂。
等挂了贺央的电话,二哥才走到我面前,蹲下来看我腿上的伤。
“我已经打电话给Paul,让他开车来接我们去医院。”Paul就是Marie的老公,那天我在停车场见到的来接他们两兄弟的法国老头。
“去医院?”我瞪大眼睛,“不用了吧,上点消毒水再包一下就好了,还去什么医院!”
他皱起眉看着我,藏在墨镜后面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他轻哼了一声,说:“你真奇怪,受伤了没哭,昨天无缘无故倒哭了……”
原来他还记着昨天的事,我都忘了自己那副窘样被他看到的事实。
“皮肉痛忍一忍就过去了。”这是我的真心话,不是故作坚强,而是真觉得破点皮流个血什么的根本不算大事。
“那你昨天就是心里痛喽?”他说。
我一下子尴尬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路二哥大概也是十几岁就离开祖国来到异国他乡的关系,有时候用词直接又诡异。
“我家谁惹你不高兴了?”他见我不回答又问。
“没有没有……”我连忙摆手。
“那你怎么一出我家大门就哭。”他的个性跟我一样,有点不依不饶……
“不是的,”我脑袋飞速旋转着,思考怎么跟他解释才最让他信服,“我昨天主要是……看着你们家人在一起,忽然想起了我们已经死去的妈妈……”
他哑然地张了张嘴,第一次露出抱歉的表情:“……对不起。”
我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车子很快就来了,他扶我小心地上了车,并且最后还是听我的没去医院,但他坚持回他家包扎伤口,我想想自己也没带这些药膏什么的,就同意了。
路子安听到车子回来了,探头从窗口望见二哥扶着一瘸一拐的我从车里出来,连忙跑下楼来:“姐姐你怎么了?”
一时之间,我被他真切的关心感动了,鼻子有点酸,但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说:“没事,就摔了一跤,擦破点皮。”
“是我二哥绊你的吧。”大个子脱口而出。
我错愕地看了看身旁的路魏明,他没好气地瞪子安:“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那次是我不小心的!”
大个子笑嘻嘻的没理他,对我说:“姐姐你快进客厅坐吧。”
我刚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Marie就拿着医药箱来了,看到我的腿,很夸张地惊叫了一声,好像我快死了一样,弄得我很尴尬。但她做事真的很仔细,手法也熟练,像模像样的。陪在旁边的二哥说她以前是护士,我恍然大悟地点头。
其实摔破皮在我看来也没多大一件事,但路家人很重视,或者说老外对身体发肤都很在意,所有人都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Marie刚给我包扎好(她包扎得确实像我骨折了一般),路天光就背着写生板回来了,看到我“重伤”的样子,又一阵大呼小叫。
“是魏明绊你的吧。”路天光说。
二哥此时脸已经很黑了,像是已经不想再解释又不得不念叨两句似的:“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那是意外!”
他简直咬牙切齿,却没人在意他说的话。
“你今天就在这儿吃晚饭吧,吃完让魏明送你回去。”
“……”我实在不好意思,但还是一口答应。事实上,我是想有更多的时间去了解路天光。
晚餐照旧是Marie做的,这次是四个人吃,锅碗瓢盆似乎比上次更多了。
席间路天光问我是哪里人,我回答上海,然后“顺便”问他有没有去过,他立刻又打开话匣子:“当然当然!我小时候是住在浙江靠海的渔村,我家开过一间造船的工房,我整个童年都是在海边度过的。后来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去了上海读大学,大学毕业后因缘巧合才来到这里。说起来,我在上海也呆了有五六年了。”
“那你后来回去过么?”
路天光像在认真回忆,我有点紧张,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表情,很难说清楚我到底想从他脸上读到什么。快乐吗?不是。悲伤吗?也不是。也许我只是希望他对于我出生并且一直生活的城市有不同于平常的挂念。
我想过很多次,我的亲生父亲究竟是否知道我的存在?
这种概率应该是百分之五十,因为我老妈实在是个出人意表的女人,也许她就是电视剧或小说里那种怀孕后一声不吭就离开男人独自默默把孩子生下来抚养长大的人……说到底,我老妈不管做出什么事来我都不会惊奇的,因为她就是那样一个人!
可是眼前的路天光只是露出一副思索往事的样子,脸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这让我不禁有些失望。但他眼里忽然闪过什么,我说不清那是什么,就好像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但那情绪几乎是稍纵即逝。
“嗯……我回去过……那是……”他顿了顿,语调忽然变得有点低沉,“很多年前了……”
“有多久?”我不死心地追问。
“总有……二三十年了吧……”说完,他轻咳了一下,垂下眼睛开始吃盘子里的鱼。
我的脑袋飞快地转着,思索着要如何继续这个话题,他问起我来,问我是做什么的,学什么专业,我很希望他问起我家里的情况,他却偏偏只字未提。我并不着急,虽然直觉告诉我这个男人就是我的父
亲,可我还想更多了解他一点。
“对了,”他问,“你的名字是谁起的?”
我心跳加速,却还是镇定地答道:“我妈妈。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我名字的由来……”
“?”
我无奈地笑了笑:“我妈妈很喜欢这座山城,所以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
“那她怎么不一起来?”
路天光话一问完,二哥明显地碰了碰他的手肘。我想起大概是跟二哥说过父母都不在了类似的话,所以他才这么做的,心里不禁对他有点感激。
“她……”我的心跳地厉害,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仿佛并不是代表自己在跟他说话,我是在代替我的妈妈,“她不久前去世了。”
“啊,对不起。”路天光抿了抿嘴,一脸抱歉。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也只好选择沉默。
在餐桌上,我发现路家的家教非常严格,如果路天光没有跟路魏明或者路子安说话,两个小辈就一言不发地吃饭,这跟我家的习惯不谋而合,我妈也是一直奉行食不言寝不语,但我长大后她就不再管我了,就算我边吃饭边打电话她也视而不见。
“子安,你爸爸今天打电话给我,叫我看着你,别让你闯祸。”路天光说。
“我爸是不是觉得我成天就在外面惹祸啊?”大个子有点不满。
“我也是这么说他的,”路天光笑嘻嘻地说,一点也没有长辈的架子,“我说你儿子已经成年了,你该做的都做了,后面让他自己走吧。”
子安连连称是,二哥则自始至终安静地吃饭,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跟他无关似的。
“你爸就喜欢你二哥这样的书呆子,我一直没想明白,书呆子有什么好……”
路子安难得有机会正大光明地损路魏明,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就是就是就是!有什么好!”
“你可以了,”二哥横他一眼,“别给你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
他立刻低下头假装乖巧地吃饭。
“魏明你对你弟弟客气点。”路天光还是笑嘻嘻的。
“对谁客气都不能对他客气。”二哥面无表情地说。
“我看你对谁都不怎么客气。”我不假思索地插嘴。
二哥改瞪我了。
我却不甘示弱:“你对我客气过了吗。”
二哥的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说是微笑,好像也太“客气”了,应该是嘲笑才对。
“嗯,”他说,“我对于那些像子安一样不知好歹的人,一向都不太客气。”
“你……”他总有办法让人生气。
“魏明!”路天光终于发话了。
路二哥大概也自觉有点过分,摸了摸鼻子,低头认真吃饭,没再多说一句。
吃过晚饭,路天光照旧是让二哥送我回去,路很近,开车五分钟就到了。一路上我们谁也没说话,迎着夕阳,我皱着眉,心里浮想联翩。
如果我真是身旁这男人同父异母的妹妹,我们会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就像他和子安一样吗?
但其实又不会一样,更多的,我想他会反感吧。我不只是一个跟他有血缘关系的人,我还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据——他父亲背叛婚姻和家庭的证据。
他会怎样看我?
昏暗的光线中,我不着痕迹地打量身旁的这个男人。
我想,他会恨我的。就跟我恨妈妈一样。
三(中)
回到民宿,我照旧是往床上一倒,发了一会儿呆,才摸出手机,给贺央发了个短信:“睡了吗?”
他一直没回,于是我打算也洗个澡睡觉了,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他打了过来。
“找我干嘛?”他的声音听上去疲倦得不得了。
“你在睡觉?”
“嗯,睡到一半被吵醒了。”
“因为我发短信给你?”
“不是……”他打了个哈欠,“楼下有人吵架,摔东西。”
“……”我错愕地抓了抓头发,“那你继续睡吧。”
“你能不能直接说重点?最烦电话讲了半天都是废话,什么实质性内容也没有。”
我知道贺央被吵醒的话脾气大得很,所以连忙说:“没有,我只是想跟你讨论我爸和我哥的事。”
他沉默了两秒钟,然后笑起来:“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这么肯定那是你爸爸?”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但我觉得……没什么,反正我有一种直觉,路天光就是我爸爸。”
“……好吧,”他投降,“那你想讨论什么?”
我想了想,才说:“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接受我。”
“怎样算接受怎样算不接受?”
“我怕……我怕路天光根本不想认我。”
“如果他真的不认你,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忽然有点灰心,那种来时信心满满要找到亲生父亲的气焰瞬间消失殆尽,“我……我也不知道。”
“……”
我想哭:“我大概会回来吧,就当……就当没来过。”
贺央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唉……你自己想清楚就好了。”
我心里很难受,这种难受不像小时候那么让人坐如针毡,但经过了这么多年,疼痛不是表面的皮肉伤,而是已经进入了骨头,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始终隐隐作痛。
“你没事吧?”见我这么久没作声,贺央迟疑地问。
“嗯。”我吸了吸鼻子。
“西永?”
贺央这一声轻轻的“西永”,像是从漆黑的海面照来一束暖光,让我一下子哭了出来。
“西永?”他又喊了一遍。
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哭起来,就像个逞强任性却又并不坚强的小女孩。路魏明问我,为什么摔倒了跌破皮了不会哭,其实不是不会哭,只是不想哭,为什么要哭呢,这除了是一种示弱以外,再也没有其他意义,没有人会来心疼我,最多只是可怜我。所以,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不哭。
但有些时候,只是有些时候,比如现在,我也会哭。因为我尽管独立尽管倔强,却仍是不堪重负。我失去什么、得到什么、追寻什么,所有的问题都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而我已无依无靠。
“你哭什么?”电话那头的贺央仍是错愕。
我用哭声回答他。
“鲁西永!”他吼我,“别哭了!难听死了!”
“我就哭……”在这节骨眼上我竟然还不忘跟贺央抬杠,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我继续哭。
他也没理我,大约是不想理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贺央忽又凶巴巴地说:“还没哭完?!我打国际长途来就听你哭啊!”
想想也是,但我还是嘴硬,狠狠吸着鼻子,像吃不到橡皮糖的蛀牙小孩:“我伤心哭一会儿也不行吗?”
“你这没用的东西!”别看贺央平时总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但凶起来真的让人害怕,“你爸要是二十七年都没认过你,以后也不打算认你,你还为这样的人伤心个屁!”
“……”我知道,他说的真有道理,但道理和感情相比,往往还是感情占了上风。
“再哭我挂了!”他毫不留情。
我听他这么说,一下子心里也很气,于是狠狠按下挂机的按钮。然后倒在床上,一个人更觉苦闷。
电话没过三秒钟立刻又响了。我没看来电显示,但还是随手接起来。
“小祖宗,你还真的挂了……”贺央头一句就是求饶。
“嗯,不想浪费长途电话费。”我没好气。
“唉……”他叹气,“我的意思是叫你别哭了。”
“我不哭。”说完,我真的不哭了,擦掉脸颊上的泪水,眼角就干了。
我的眼泪,大概只对我外公外婆,还有我那已经离开人世的老妈管用,其他人……永远不会痛我所痛,悲我所悲。我根本不应该这样要求任何人。
我好一会儿都没有出声,贺央问:“生气了?”
“没有。”要真的气,也是气我自己不争气。
“你别这样……”他听上去像是没辙了,“我听不得女人哭,一听你哭,我心里就像有人用熊爪挠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