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人退出门外,我这才忍不住笑了出来,“真是个莽将军,他刚才。。。。。。”我一窒,陡然回过神来,那人刚才说的杜老贼是——
“你斩了监军副使杜盟,?”我脱口惊呼。
萧綦目光转冷,看我一眼,淡淡开口,“不错!”
第二部 宫闱惊变
风云起
“你杀了朝廷钦命的监军?”我倒抽一口凉气。
“徐绶勾结外寇作乱,当场伏诛,眼下罪证确凿,留着个杜盟也没用了。”他神色淡然,转身走回案后,将那卷舆图缓缓收起。
我望着他,心中凉意一点点涌起,“他二人是朝廷钦差,身兼兵部特使,连刑部也不能贸然处置,即便犯下谋逆大罪,也要押解回京候审,只有皇上才能下旨定罪,你擅自斩杀钦差,这是……”
——这是,犯上大罪!我定定望着他冷酷的面容,没有说出后半句话。
他傲然坐在麒麟椅上,淡淡一笑,“杀了便杀了,朝廷能奈我何?”
我惊立当地,怔怔望着他,心中千万个念头电闪而过。
今时今日的萧綦,羽翼已丰,剑锋也已霍然雪亮。
两年前,朝廷尚可以一道圣旨,逼得他连夜北归。可如今,整个北方六镇,都已在他掌控之中,黄河以北州郡,莫不在他百万大军虎视之下;京中更有王氏外戚与他遥相呼应,以两家婚姻之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杀徐绶,诛杜盟,剑锋直指朝廷——我不知道与贺兰氏勾结,是徐温二人擅作主张,还是背后另有高人指使。可是真相已经不重要了,贺兰氏伏诛,徐绶当场受死,连最后一个宁死不肯招供的杜盟,现在也悬尸城头。
兵部左侍郎杜盟,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
当时宫中女眷议论得最多的朝臣,总是那几个青年俊彦,唯独这个杜盟,年过三十,其貌不扬,虽也是出身望族,清名远达的才子,更是右相温宗善一手提携的得意门生,却是因他的耿介直率和不合时宜的古怪脾气,成为我们的笑料谈资。
当世名士豢养的多是宝马良驹,仙鹤名犬,唯独此人爱牛,家中养了十余头耕牛,更是常常以牛自比,自号“牛癫”,脾气的确比牛更倔。很多官员都曾被他弹劾,就连爹爹也多次被他当面顶撞,却也拿这个呆子无可奈何。
依稀还记得那个面色黧黑,宽袍大袖,总是一副怒气冲冲模样的杜侍郎。
而此时,他的头颅正悬挂在宁朔城头。
这个一生耿介狂放的才子,在朝堂之上雄辩滔滔,却不曾料有朝一日,他的大好头颅在断头刀下,也只不过血溅三尺而已。忠臣也罢,奸佞也罢,一样是血肉之驱,生命也是一样的脆弱。
萧綦不是父亲那样惜才的名士,他是谈笑间生杀予夺的武将,他的刀下只有杀与不杀,却不会在乎你什么才名高望。
我缓缓走到他身边,伸手按住他卷起了一半的那幅舆图。
“阿妩,你很聪明,可有些事不需要知道太多。”他按住舆图,目光锐利如芒,直迫我心底。
我与他对视,寸步不让,“你未免小看了你的王妃。”
他的目光柔和了几分,仍有不容抗拒的威仪,“知道得太多,对你未必是好事。”
我将手覆上他的手背,“是你说过,不许我懦弱,也是你说要与我共赴一生,言犹在耳,现在你就忘了么?”
他盯着我,那目光迫得我几乎不能呼吸,“你想清楚了,一旦跨出这步,就再没有退路。”
“从我嫁入豫章王府,就已经没有退路,也不需要退路!”我淡淡一笑。
四目相对,他的目光深远幽旷,仿佛能容纳我一生的喜悲。
他终于捉住我的手,两人一起打开了那卷舆图。
我没有猜错。
舆图上赫然用猩红朱笔标注了行军方略——从宁朔出三关,渡黄河,过徽州,直插中原心腹,截断南北交通,在临梁关兵分三路,阻断东、西、南三面州郡的兵力,挥师直逼京城。
照此方略,不出三月,京师将被困为一座孤城!
从指尖,到双手,一寸寸冰凉,我拿着那卷舆图,终究强捺不住惊惧战抖。
我缓缓抬首,望向他。
他依然神色淡定,从案上拿起一封书信,放到我面前。
上面是我最熟悉不过的笔迹,父亲的手书。
“看与不看,你自己决定。”
他深深看我一眼,起身走到窗下,负手而立,并不再看我一眼。
我的手指冰凉,捏着那薄薄的一封书信,却似有千斤重,更似火炭般灼人。
父亲,你到底要把我推向何处才肯罢休?
如果不看不听不问不想,能不能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如果一切重来,我愿意只做一个侯门深闺中无知无觉的女人,相夫教子,安享荣华,像母亲那样平淡幸福地度过一生。
一时间,心中念头百转千回。
冥冥之中,也许是宿命的力量,推动我打开了信封。
信纸在我手中缓缓展开,那个困扰我至今的秘密终于展开在眼前——
父亲的信,只是寥寥数言,然而只言片语之中,已经足够让我猜出前因后果。
这一桩密谋的开端,就是我的婚姻。
或者应该说,我的婚姻成为了这桩密谋的纽带。
我想过许多次,他为什么娶我,若说仅仅为了笼络我家族的势力,恐怕那还不值他一嗮。
萧綦是何许人也,他也许冷酷强横,杀人于谈笑之间,却绝对不屑于这样的手段,利用一个女子来达到目的;父亲自负身份门第,一生清高傲岸,即便杀了他,也做不出向军中权臣低头示好的事来。
我做梦也没想到,向萧綦提出联姻的人,竟然是姑姑,是我那母仪天下,雍容慈爱的姑姑!
她在我心中,曾经是最完美的女人,从小我就渴望得到她那样的绝代风华。
然而我忘记了,她是当朝皇后,是我的嫡亲姑姑,可她更是一个母亲。
太子轻薄寡德,早已失去皇上的欢心,皇上与姑姑虽有结发之情,却一直专宠谢贵妃,帝后之间日渐疏离。谢贵妃死后,皇上龙体也越发衰弱。内有皇后干政,外有左相专权,朝中大权渐渐旁落王氏外戚之手。
这一切,终于让皇上起了废储之心!
右相温宗善与分封各地的宗室亲王,早已不满王氏专权,得知皇上有废储之意后,暗中分为两派,一派支持二殿下子律,一派拥立三殿下子澹,在朝中力压太子一族的势力。
单凭父亲一人之力难保太子地位稳固,姑姑终于将目光投向朝廷之外,投向过去一直为士族高门所不屑的武人——只有刀剑,才是最有力的声音。
趁萧綦回京接受犒封之际,姑姑单独召见他,许以婚姻之约,恳请他拥戴太子为帝。
——姑姑实在是低估了他的野心,也许她至今也想不到,萧綦要的不只是倾国红颜,更是半壁江山!她太不了解这些武人,竟然一厢情愿地以为,让一个出身寒族的武将迎娶到天眷贵胄的郡主,就是莫大的恩惠,就足以将他笼络在身边。
姑姑,我该佩服您心计深沉,还是叹息您目光短浅?
萧綦婚后北归宁朔,在皇后和左相的支持下,迅速掌控北境六镇,从此拥兵自重,数次违抗皇命,以军务紧急为由,拒不回京。朝廷忌惮他手中百万兵马,一时间无可奈何。
太子内有权贵辅佐,外有重兵拥戴,储君之位再也不可撼动,废储之事也就此搁下。
然而皇上与右相终究不肯死心。
今年早春,皇上感染风寒,一病不起,若再不废储,恐怕再无机会。
若要废储,第一个要除去的就是萧綦手中兵权。
既然召回不成,右相温宗善索性派出亲信大将徐绶,与兵部侍郎杜盟,以监军的名义驻守宁朔,伺机架空萧綦。岂料徐绶野心勃勃,一心想借机取代萧綦,竟然自作主张与贺兰氏勾结行刺。事败之后,徐绶身死,杜盟下狱,正好落下口实,给了萧綦反戈一击的机会,借此铲除右相,永绝后患。
萧綦密函告知我父亲,同时一道奏疏弹劾温宗善勾结外寇,谋逆作乱,与父亲内外应和,逼皇上处斩温宗善和兵部一干温氏党羽。
右相一党拼死反扑,弹劾王氏外戚专权,直指萧綦污蔑当朝重臣,拥兵犯上。
皇上表面将温相暂时下狱候审,却又将皇后和太子禁锢宫中,并下旨让萧綦即刻回京。
朝中局势已经势成水火,一触即发。
父亲临阵迟疑,碍于世代忠良之名,不愿起事。
萧綦索性将狱中的钦差杜盟斩杀,悬尸城门,以既成事实逼迫父亲动手!
缠绵意
父亲信函中称,京城大势虽已被叔父手下禁军掌握,但宫中内侍忠君不二,皇后与太子都陷入皇上的挟制之下,朝中更有右相把持兵部,分封各地的宗室藩王手中各自握有兵马,如若皇上一声令下,勤王之师从三面涌来,叔父的十万禁军根本无力抵抗。
薄薄一页信纸,我竟拿捏不稳,颤颤从手中飘落。
前一刻还是浓情缠眷,浑然抛却了往昔恩怨,只盼苦尽甘来,怜取眼前人。
却不料,转眼间风云突变,刚刚露出一线晴空的天际又被阴霾覆盖。
这片阴霾来得铺天盖地,生生压在头顶,将我的一切都笼罩。
我喟然长叹,父亲枉自担了多年外戚专权的名声,却从未对皇室起过二心,若不是皇上执意废储,又被萧綦相逼,他怎么敢起兵逼宫。不管是父亲还是叔父,恐怕都还在观望宫中情势,并没有做好起兵的准备。却不料萧綦先发制人,一刀斩了杜盟,弹劾右相谋逆,逼得京中方寸大乱,再以“清君侧”之名,挟重兵相逼——到了眼下这个地步,父亲反也得反,不反也得反了。
萧綦,他走出这一步,将自己和我的家族都推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险路。
我缓缓抬眸,与他的视线相接。
这个人,这双眼睛,容纳了多少我看不透的风云沧桑,猜不透的机权之变。
然而,在我面前,他眼底只有一片坦荡赤诚和不容置疑的笃定。
当他将这卷舆图展开在我面前的一刹那,也将他气吞六合的野心,坦然昭示于我。
他负手立在那里,立在窗下一片淡淡光影之中,笑意淡定,向我伸出手来。
相隔不过五步,中间却横亘着命运的巨大分岔口,也是他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让我自己抉择此后命运。
如果退一步,我和他就此停留在原地,他是他,我是我,或许也仍是举案齐眉的一对眷属;
如果进一步,我将真正踏入他的生命,和他并肩而立,从此是夫妻,也是伴侣。
我仰起头来,毫不犹豫地走过去,将手交到他的掌心。
“就算你要把天翻过来,我也不会后退一步。”
他猛的抱紧我,将我高高举起来,狂喜得像个孩子。
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狂喜感动的样子,只是轻轻的一句话,竟然融化了他心底坚不可摧的冰甲霜胄。
这一瞬间,我的心中被柔软甜蜜的感觉完全充塞,一切的一切,都被抛在脑后。
十年征战,纵横千里,孑然一身守土开疆,盖世的英名背后,只不过是一个人的孤单。
纵然有姬妾环侍,侍从如云,却从没有一个人走进过他心里,也没有一个人能分享他的喜悲。
英雄总与寂寞相随,他已经孤单得太久。
大军严整待发,战事迫在眉睫,这也意味着我们即将分离。
父亲在信中严辞催促,要萧綦务必在起事之前,将我送返京城。
萧綦更是不愿让我留在军中。一旦他挥师南下,与沿途守将和勤王之师的交战,必不可免。交战杀戮一起,势成修罗屠场,谁也不能回避血光刀兵的凶险,而京城至少还在父亲掌握之中,除非兵败,没有人可以冲破京城,危害我分毫。
纵然万般不愿,千般不舍,我终究还是接受了他的安排,没有执意留下。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跟在大军之中,除了成为累赘,还能有什么作用。
我不畏惧战争的凶险,可是,却万万不能成为他的累赘。
此时此刻,我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让自己平平安安地活着,让他心无挂牵,无所顾虑。
只有在战争面前,才陡然发现,身为女子,是多么无力,而又无奈。
大夫检视完伤势,又为我细细把脉。
他站在一旁,紧紧注视着大夫的一举一动,我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贪恋地看着他的眉目,看着他眼中彻夜不眠留下的红丝,和脸上难掩的疲惫之色。
从那天书房别过,我已经两天没有好好看过他了。同在一个府邸中,相隔不过百余步,我却只能遥遥望着他书房彻夜不熄的灯火,看着他匆忙出入的身影,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偶尔我送茶点到书房,满屋子甲胄森严的将领列座两旁,烛光昭然,气氛肃穆,他甚至无暇正眼看我一眼。
“王妃身体如何,是否可以远行?”他迫不及待催问。
我暗暗企盼大夫不要太无情,企盼他能说我伤势还未痊愈。
大夫沉吟片刻,“王妃血气略见虚弱,不过伤势已经无碍,只要继续服药,不过于劳累,远行应该是可以了。”
我失望万分,萧綦却长舒一口气,吩咐大夫道,“两日之内,备齐王妃所需药物,全部制成便于携带的丸药。”
大夫领命退出。
我低了头,不愿看他,幽然叹息一声,“一定要这么快吗?”
他不答,却紧紧拥我入怀,“要快,越快越好……你晚走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他的手臂那么用力,让我几乎透不过气来,“不会太久,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骤然间,我泪盈于睫,“我们已经错过了一次,如果这一次你再抛下我……我绝不会原谅你!”
他吻住我,用他的唇,他的炽烈,他的许诺,封住了余下的话语。
帘外斜阳映红了边塞的长空。
泪水沾湿了他脸庞,他拂去我睫上泪珠,轻笑,“这么爱哭,让人看到还以为我常常欺负你。”
“你本来就是”,我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