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娘供出,小郡主每晚与苏夫人同睡,从未在旁人身边过夜,每到夜晚,常常在苏夫人房里大声哭闹,半宿方歇。
——侍女秋环供认,苏夫人月余前称寝殿陈旧,多有蚊虫,曾命她向内供司讨要明石散。
——侍女云珠供出,她曾无意中发现小郡主眼睛有异,苏夫人却称无碍,不准她声张。
我颤着手,将这几页供词劈面摔向苏锦儿,喉头哽住,竟说不出话来。
“是你做的?”我寒声问。
她慢慢趴在地上,颤巍巍捡起那几页供词,看了两眼,肩背阵阵抽搐,良久终于点头。
我抓起案上明瓷茶盏,用尽力气摔向她,“混帐东西——”
瓷盏正正砸在她额角,碎片四溅,一缕鲜血淌下她惨白面颊,赫然触目。
“你到底是不是她的母亲,你还算不算是人?”我极力克制着愤怒,堪堪压低了声音。
锦儿终于缓缓抬头,眼中一片赤红,映着面颊血痕,异常可怖。
“我是不是她的母亲?”她嘶声重复我的话,陡然厉声大笑,“我也希望不是……我也不想生下她,不想让她生来就是个孽种,跟我一样的孽种!”
——孽种,这两个字如火舌一般烫上我。
我霍然站起,全身似已僵直,“你说什么?”
她惨笑,“我说,她是个孽种,跟我一样的孽种!”
我倒抽一口冷气,脚下一软,跌坐回椅上。
锦儿一直在乐舞教坊长大,是舞姬的私生女儿,直至她母亲病死,也未告诉她生父是谁。在乐坊,这样的孩子并不少,通常男孩送人,女孩留下,长大后不是做乐妓,就是做婢妾。而她尚算幸运,七岁那年被我的奶娘偶然看到,怜她孤苦,便带进府来做了侍女。
此刻,她一字一句,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这女孩儿是孽种,跟她一样的孽种。
我定定望着她,全身一阵阵发凉,在心中盘旋过无数次的疑问,终于艰涩开口,“锦儿,告诉我,徽州离散之后,到底发生过什么?”
她唇角陡地一抽,瞳仁缓缓收缩,“郡主,你真的想知道?”
我起身走近,抽出丝帕,将她额角血迹拭去,“起来说话。”
她恍若未闻,依然跪跌在地,半仰起头,拽了我的袖子,笑容诡异,“这是个好长的故事呢,郡主,你大概从来不曾听过……真的要听锦儿讲吗?”
我心里发凉,后退一步,抽出袖子,“锦儿,你先起来。”
“你还记得徽州行馆外的玉器行么?”她眼光直直地问我。
我当然记得,那件玉器行的店主是个见多识广的胡人,每次我带着锦儿去市集闲逛,总爱到他的店里小坐,听他讲西域商贸的趣闻。
“你被劫走后不知生死,当时我唯恐保护郡主不力,被相爷责罚,惧怕之下便想着离此不远的许州,还有我娘的一房亲戚,不如暂时投奔,等有了郡主的消息再做打算。也活该是报应,临走前,起了一时贪念,看到行馆里颇多珍奇古玩,便悄悄拿了几件,想去城中玉器行变卖。”
锦儿惨然一笑,“哪里想得,就是这几件古玩,害得我一生尽毁……那胡人见了这几件东西,又看我只是个孤身女子,当即起了歹心,趁我不备,将我迷晕……等我醒来,已经失身于他,所携财物也被他尽数搜去。我被那畜牲关在后院里,受他百般凌辱,终于有一天,给我找到机会报仇,趁他酒醉,将他喉咙割了,搜出他身上的银子,连夜逃出徽州。”
她平静如常地说来,唇角犹带一丝快意的笑容。
此刻的模样,与平日那个胆怯懦弱,动辄瑟瑟发抖的苏锦儿,完全判若两人。
“本以为我的苦日子到头了,谁知到了许州不久,我竟有了身孕……原本我想一死了之,省得像我娘一样受苦……只是临死前,我还有心愿未了,就这么死了,也不瞑目。”
她顿了顿,神色忽又温柔无限,“我还想再看一眼三殿下,看过了他,也便没什么遗憾了。”
我闭了眼,无声叹息,原来,她也是恋慕子澹的……那些静好甜美的岁月,她默默跟在我身边,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在我和子澹的天地里,她如同一个不出声的摆设。可我们都忘了,她也是一样的豆蔻年华,也一样有少女萌动的春心。
“我千辛万苦去了皇陵,真的见到了他,想不到他那么高兴,看到我,高兴得竟然流泪!”锦儿眼中光彩绽放,仿佛回到再见子澹的那一瞬间。
“他竟然亲手为我倒茶,那么尊贵的人,竟然为一个卑贱的丫鬟倒茶……看到他,我什么苦都忘了,再也舍不得死,我要看着他,陪着他,一辈子做牛做马地陪着他!”
我再也听不下去,耳中嗡嗡,心中痛到无以复加。
子澹,子澹——
我只当那段情怀是年少懵懂,却不知他用情之深,竟至于此!
扪心自问,我对他的情分,不及他对我之万一。
锦儿幽幽道,“我将我的事全都告诉他,他也一点不嫌弃,从此收留我,让我好好生下孩子,还给了我们母女堂堂正正的名份!”她陡然抬眼,直勾勾望向我,“这么好的男人,你怎么舍得忘了他?你跟了个有权势的男人,就忘了他,枉他一心一意想着你,你却全然看不到,就像我一心一意待他,他却只当我是你的丫鬟,从不当我是他的女人……我这个侍妾算什么,算什么?”
她狠狠逼视我,目光如刀,一寸寸剜进我心底。
“我生的女儿,他口口声声叫她阿宝,连我女儿都逃不出你的影子,你凭什么!”她越说越是激愤,渐渐状若疯狂,一步步逼到我跟前,“这孽种生下来还要害我,初时还不察觉,可她那眼珠子,竟然越长越像那胡人,黑不黑,黄不黄,一看就是个孽种……万万不能让人看出来,让人看出来,一定会杀了她……我也给她害死了……瞎了也比死了好,这害人精,瞎了好,瞎了省得再害人……”
我骇然盯着她,她神色扭曲,言语迷乱,俨然已是个疯妇。
次日,景麟宫上下宫人全部替换,知情的宫人尽数下狱。
小郡主被送入明桓殿,由仔细可靠的宫人看护照料。
锦儿被幽闭在景麟宫,不得出内室一步。
这一桩骇人的皇室丑闻,一旦传扬出去,子澹将声名尽毁,皇家也颜面扫地。
偏偏这一桩丑闻背后,牵扯了多少陈年往事,恩怨悲欢。
如果是姑姑,或是任何一位明智的后宫主人,她们的选择必然是——处死锦儿和孩子,处死全部知情宫人,将这桩秘密永远掩埋地下。
可是,这一次,叫我如何能下手,如何能置身事外!
选秀
一道火漆传书,从南方快马送到,直抵朝堂之上。
南征大军自渡江之后,步步进逼,从水陆两线夹攻,对南方宗室的势力逐步合围,分批歼灭,终于将惠远王为首的十余万叛军主力逼退到缢州以北,前后大军合围,再无退路可逃。
走投无路之下,各路叛军内讧,反复无常的晋安王自恃不曾正面与朝廷交战,企图擒住子律,借此向萧綦献媚纳降,以求自保荣华。
内乱中,晋安王夜袭行宫,杀了个措手不及。
子律在一众死士护卫下,单骑出逃,赶往惠远王军中,急调大军反扑。
两军激战一天一夜,晋安王精于权谋,战阵之上却不敌惠远王骁勇,终被诛杀于阵前。
叛军自此大乱,为保军心不堕,以惠远王为首的江南宗室,只得仓促将子律推上皇位,在缢州筑起高台,草草登坛祭天,奉子律南面称帝。
满朝文武为之愤然。
子律称帝,公然篡位,终于被逼上了逆贼的死途,再无回头路了。
萧綦等的就是这一天,等子律称帝,篡位之罪坐实,即可名正言顺将江南王族尽数剿杀。
翌日,一道诏书公告天下,子律一党篡逆,罪在不赦,钦命南征大军即刻平叛,逆党之首及相关从犯,无论身份爵位,一并诛杀,不得姑息。
春末夏初,午后已经微微有些闷热,湘妃竹帘半垂,隔开了外面灼人的阳光,筛下细碎光影,一道道洒在书案上。
我执了纨素团扇,倚在萧綦身侧,一边替他轻轻摇扇,一边侧首看他披阅奏折。
又是一份大破南方叛军的捷报,奉远郡王的残部被追击至郗川,大半归降,其余尽歼。
萧綦合上折子,流露一丝笑意,鬓角却有微微的汗珠。
南方大局已定,子律兵败溃亡只在早晚而已。
我恍惚想起那个孤僻的孱弱少年。
先皇的三个皇子之中,子隆糊涂,子澹柔顺,唯独他却在宫变之日,冒死逃出皇城,南下起兵反抗。连我亦想不到,最后坚持了皇室骄傲与勇气的人,竟然是他。
若不是生在这乱世,他或许会成为一位博学贤明的亲王,而不是如今受人唾弃的逆臣贼子。
他和子澹的身体里,流淌着相同的血脉,当他的头颅被利刃斩下,送到主帅帐前,面对自己的嫡亲手足时,他可会瞑目?
而生平连一个宫人都不曾呵斥过的子澹,那样纯善的谦谦君子,却要从血海尸山里踏过,走向最残酷的终点,亲手取下兄长的头颅,来终结这场战争。
明明是初夏午后,却有一阵凉意透骨而过。
我无声叹息,垂了眸,收回恍惚的思绪,抽出袖中丝帕,替萧綦拭去鬓边汗珠。
他抬首对我笑笑,复又专注于奏折之中。
“歇一会儿吧,这么些折子一时也看不完。”我柔声劝他。
“这都是要紧的军情奏报,拖延不得。”他指一指左手边那叠厚厚的折子,头也不抬。
我无奈而笑,搁了团扇,信手取过几册折子翻看。
最近捷报频传,北方边境的压力早已缓解,突厥王久攻不下,士气已有溃散之像。
而我军后援充足,边关将士一直奉命只守不攻,早已斗志难耐,不断上表请战——这一叠奏疏里,倒有一半都是请战的。
我一份份看去,不由深深微笑。
“看到什么这样高兴?”萧綦搁了笔,抬头一笑,揽住我腰肢,将我抱到膝上。
我将几份请战的奏疏拿给他看,他亦不由畅怀微笑,“时机未到,不过快了。”
北上的十万大军已经越过流沙大漠,进入突厥边境,不出十天,便可与斛律王子会合。
墙上巨幅的舆图上,那一片浩瀚边荒,即将燃起真正惨烈的战火。
斛律王子……这一战之后,我们又将是敌是友?
我怔怔望着那舆图,一时间心绪起伏,莫辨喜忧。
“南方战事将息,子澹也快要回京了。”萧綦忽而淡淡笑道。
我一惊,顿时无言以对。
我将锦儿囚禁了数日,终于还是逐出宫廷,押往慈安寺出家,修行思过。
她的余生,都将在青灯古佛下度过,而这已是我能给她最大的慈悲。
毕竟主仆一场,她的遭遇也是万分不幸,我终究还是不忍痛下杀手。
或许遁入空门,对她亦是一种解脱。
然而阿宝的去留,却成了我最大的难题——她留在宫中始终是个大患,然而这个可怜的孩子,如果跟着锦儿,只怕还要受尽诸般苦难。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能暂时留她在宫中治疗眼伤。
萧綦没有怎么过问此事,对于我的解释,只是漠然听之,根本不曾在意。
处置一个犯了宫规的侍妾,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然而他却淡淡提及,“皇叔没有正室,苏氏被逐,还需另择个妥当之人来侍奉皇叔。”
我立时明白他的意思,是要为子澹册妃。
子澹幽闭皇陵多年,以至误了婚娶,至今也不曾册立正室皇妃。
所谓妥当之人,自然是来自军中或其他心腹重臣之家的女子。
强迫子澹迎娶这样的女子,无异于连他最后的坚守也剥夺。
这叫我于心何忍,更叫子澹情何以堪。
当着萧綦,我只得应下,却刻意拖延,只当萧綦忙于政务,无暇顾及此事,可容我慢慢周旋安排,却不料,今日他再度提及,分明是提醒我,再无拖延的余地。
“子澹此番班师回朝,立下军功,若能再择配佳人,自然是喜上加喜,只是一时之间,要选配门庭合适的女子,也不是这般容易。”我故作轻描淡写,向他娇嗔抱怨,“反正也不急在这两日,那么些闺秀佳丽,叫人挑得眼花,总要慢慢来的。”
嘴上这般笑谑地说着,心中却无端泛起酸涩。
明明早已经断却了情丝,为何依然如此心痛,究竟是为了他,还是为了那段逝去的时光。
耳边一热,却是萧綦的指尖在我鬓边轻轻抚过。
“热了么,看你这一身汗……”他微笑,不待我回答,径直拨开我领口,露出微汗的肌肤。
我垂眸,一时间不敢与他目光对视,竭力驱散掉心中那个青衫寥落的影子。
萧綦却不再追问,仿佛方才的话题不曾提及,蓦地探手将我外袍解开,褪下抛在一旁。
“做什么……”我惊呼一声,啼笑皆非地闪躲。
他不由分说将我横抱起来,“我来侍侯王妃沐浴。”
兰汤池里,水雾氤氲,白芷睡莲的花瓣漂浮其间,幽香袭人,泡在这池水中,简直不想起来。
我慵然倚着温润的石壁,仰首半张了口,等他喂来的葡萄。
萧綦温柔含笑,宠溺的剥好葡萄,一粒粒喂到我口中。
一点水珠挂在他浓黑飞扬的眉梢,半湿的发髻松松绾住,水雾缥缈之间,竟有一分不羁的风流神韵……我看得痴了,从前竟未发觉,我的夫君竟有如此撩人的一面。
他似笑非笑地看我,剥好一粒葡萄,漫不经心地递过来,却在我张口的刹那缩回手去。
我一点足尖,借着水波荡漾之力,如游鱼般滑掠而出,整个人缠住他,带起一片水花飞溅。
他被我带得跌进水中,两个人均是一头一身湿透。
我被他狼狈的样子逗得大笑,忘了闪躲,笑声未歇,却被他探手抓住,狠狠拽进怀中……
一室旖旎,春色无限,慵懒的暮春午后,时光亦在缠绵间悄然流过。
眼看胜局将定,为激励南征将士军心,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