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溅在他手背上。
他小心翼翼抬手为我拭泪,“乖,不会有事的。”
为什么我这样没用,总是在他面前流泪。
“你娘叫你什么?”他忽然问。
“阿妩”,我下意识抬头,脱口而出,又立时后悔。
他笑了,长眉微挑,眼底阴霾顿时化作潋滟春水。
“阿妩,阿妩……”他一叠声地唤我,欢喜得似个孩子。
我怔怔望着他,分不清眼前这个温柔多情的男子,和那个阴骛易怒、诡谲多谋、喜怒无常的少主,到底谁才是最真实的一个。
一路上,只有贺兰箴与我单独相对,那虬髯大汉在前面驾车,其他人跟随在后面的马车上。
每到一处驿站歇脚喂马,那少女也扮作营妓模样,寸步不离押着我。
我处处留心,却连示警求救的机会也没有,更不必说伺机逃走。
眼看一天天往北行去,宁朔,渐渐近了。
宁朔,我曾经无数次在皇舆江山图上,察看这个地方。
想不到,当我真正踏上那片土地,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那座边关重镇原本不叫宁朔。
当时还是宁朔将军的萧綦,曾经在此大破突厥,一举将北蛮击退,结束了边境绵亘多年的战祸,威名远震朔漠。当地百姓为表感念,自此将那座城池改名为宁朔城。
这座城,凝结了太多血泪传奇。
萧綦的百万雄兵,大半都驻守在宁朔,可谓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连突厥铁骑都不能撼动半分的宁朔,只凭贺兰箴这一行十数人,竟然敢直入虎穴。
他们究竟设下怎样险恶的阴谋向萧綦复仇?
我和萧綦,会在怎样的情形下会面,他会如何对待我,又会如何对待这些贺兰族人?
14、脱逃入夜,大雾弥漫了山道,马车负重更是崎岖难行,一行人马只得在前面的长风驿歇脚。
过了这个驿站,再走半天的路程,就到宁朔了。
这几天我态度温顺沉默,不再反抗,对贺兰箴也时有温言笑语。
每当我笑语嫣然之时,贺兰箴也难得的温存愉悦,连带对属下众人也和悦三分。
也许是贺兰箴的意思,他们不再喂麻核给我。
唯独那少女对我的敌意越发强烈,稍有机会,便恶语相加。
偏偏众人中只有她一个女子,每当住宿更衣时,不得不与她单独相对。
一下马车,那少女便将我押入房中,寸步不离的看守。
外头送来了饭菜,难得今天是肉糜韭叶粥,我走到桌前刚刚拿起木勺,却被那少女劈手打落。
她扔过来两只冷馒头,“你也配喝肉粥,馒头才是给你的!”
两只馒头砸到我身上,滴溜溜滚落桌下,我慢慢抬起头,盯着她。
“死娼妇,看什么,再看我剜了你眼睛!”
“姑娘最好对我客气一些,这世事无常,说不定哪天一高兴我就跟了贺兰箴,到时候谁是主子,谁是奴才,可不好说。”我轻笑,扬眉斜睨她。
她腾的站起来,面红耳赤,怒不可遏,“我呸,死到临头还敢痴心妄想,不要脸的小娼妇!”
“是吗,可惜姑娘没有亲耳听到,你们少主说,他喜欢上我,舍不得杀我了……”
这柔腻妖媚的声音,连我自己都听得一阵恶心,简直比东宫那群争宠的姬妾有过之而无不及。以前我经常故意学着卫妃的娇娆模样,惟妙惟肖学她说话,总是气得卫妃无地自容。想不到,今日照猫画虎地用起来,效果倒也入木三分。
那少女面孔涨得通红,像要滴出血来,恨不得当场生吃了我。
“不要脸,你不要脸……”她气得全身发颤,“不出三天,我就看你怎么死!”
三天……我心底一惊,他们的计划这么快。
“贺兰箴这会儿大概已经改变主意了,姑娘要不要去隔壁听听,我猜他们正在说,就算杀了我也不过是让萧綦颜面无光,倒不如将我劫了去,我活着一天,萧綦就难堪一天。”
她哈哈大笑,笑得面容几近扭曲,“难堪?何止要他难堪,我要的是萧綦的狗命!我要你们这对狗男女都给我贺兰族人偿命!”
我脸色一变,后退几步,“不会的,你们杀不了他!”
那少女大笑,笑声尖厉,充满报复的快感。
我背转身,心下明澈,隐约已能猜到一个轮廓。
桌上一盏油灯忽明忽暗,不远处的床榻大半都罩在墙角阴影中,散乱堆着一床棉被。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三天之后他们就要动手,我已经来不及观望等待,惟有舍命一搏。
默默退回桌边,我叹息一声,弯腰去捡拾地上馒头。
那少女哈哈一笑,冷哼道,“贱人,有骨气就别吃。”
我不理她,捡起馒头凑近油灯,仔细拨了拨上面沾到的尘土。
“可惜了,多好的馒头。”我回头对她一笑,骤然抓起油灯,用力向墙角的床榻掷去!
油灯落到棉被上,灯油泼出,棉被轰然燃烧起来。
那少女尖叫,扑上去狠狠扑打着火的棉被。北地气候干燥,棉絮遇火即燃,岂是轻易可以扑灭,她徒手扑打间,身上衣物也被火苗舔到,衣摆竟燃了起来。
她吓得连声尖叫,将棉被一丢,火苗顿时乱串,又舔到了桌椅,火势大盛。
我也被火势骇住,愣了片刻,猛然回过神来,夺门往外奔去。
贺兰箴在左边房中,我便不顾一切沿着右边走廊急奔。
有人大叫,“走水啦——”
顷刻间,驿站院内人声鼎沸,一团大乱。
我低了头,趁乱发足狂奔,有人从我身边跑过,迎面又有救火的人拎桶提水奔来。
转过几道拐角,前面就是驿站大门,此处人员混杂,不辨敌友,我不敢向任何人求救,眼看大门外夜色深沉,浓雾弥漫,却再无犹疑的余地,一咬牙,发足奔向门外。
眼前骤暗,斜角里一人闪出,魁梧的身形顿时将我笼罩在阴暗中。
我的嘴被那人一手捂住,拖进檐下僻静处。
“王妃切莫轻举妄动,属下奉豫章王之命前来接应,务必保护王妃周全。”
他说什么,豫章王——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黑暗中看不清这彪形大汉的面目,只觉得这带着浓重关外口音的嗓门似曾相识。不待我反应过来,这汉子拦腰将我扛起,大步往回走,踏入院内便放声高喊:“谁家的小娼妇逃了,老子逮到可就算老子的人啦!”
我伏在他肩上,被颠得眼花缭乱,可心中更是千万个念头,震惊纷乱之极!
——他是萧綦派来的人,萧綦早已知道我们的行踪!
“他奶奶的,这小婊子不知好歹,多亏大哥帮小弟截住她,要不然白花花的银子可就没了!”
是那虬髯大汉的声音。
眼前一花,我被重重抛到地上,肋骨撞得生痛,心中却是惊喜悲辛,百感交集,眼泪顿时涌出。
我借势伏倒在地,装作绝望悲泣。
那大汉嘿嘿干笑,“好说,好说,不过这么大个活人就白白还给你……”
虬髯大汉陪笑,从袖中摸出块碎银子,“多谢大哥帮忙,一点小意思,给大哥打壶酒喝。”
那汉子接过银子,往地下唾了一口,悻悻哼道,“你这小娘们可俊着呐,能卖不少价吧。”
“这娘们是个疯婆娘,能脱手就不错了。等兄弟到城里做成了买卖,再好好请大哥喝上一顿!”
两个汉子哈哈大笑,那人临走前又俯身瞅了我一眼,一副垂涎模样,“好俏的脸子,可惜是个疯婆子……老哥可得看紧点,眼看这两日就能做成买卖了,别让到手的鸭子给飞了!”
虬髯大汉一边陪笑一边将我拖了回去。
我面如死灰,任由他摆布,不再反抗,心中却欢欣激动异常,反复回想那大汉临走前的话。
他说,眼看这两日就能做成买卖了——
看来萧綦已经知道这些人将在三天内动手,他的人已经悄然潜入附近,随时在我身边接应,并且将抢在这两天,出其不意,先发制人!
那个汉子的面目声音不断闪回,我苦苦思索,脑中骤然灵光一闪!
是他,我果然见过这人!
那天上车出发之时,有个大汉鞭打那名哭泣哀告的妇人,如今回想起来,正是此人!
我心中揪紧,像被人抛上云端,又堕入无底深谷。
这么说,从我被劫持不久,萧綦的人就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行踪。
甚至当他们千方百计混入贩运营妓的私娼队伍中时,萧綦的人早已布好机关,只等他们入瓮。
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们迟迟不肯动手营救,却从关内一直跟随到这里。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可知道我身陷险境,朝夕担惊受怕,难道他就毫不顾惜我的安危?
抑或是,他没有万全把握之前,忌惮我在他们手中,不敢轻举妄动?
这个豫章王,我的夫君,你到底在想什么!
火势几乎已经扑灭,众人已经渐渐散去。
虬髯汉子将我推入贺兰箴房中,一干人等都在,垂手肃立,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贺兰箴端坐椅上,白衣萧索,面无表情。
那少女跪在地下,面容衣服凌乱狼狈,犹有烟火痕迹。
我被虬髯大汉推到少女身边,她猛一抬头,盯着我,眼里似要滴出血来。
贺兰箴负手走到近前,并不看我,目光只淡淡扫过那少女,“小叶,她是怎么逃的。”
那叫小叶的少女咬唇瑟缩了一下,“回少主的话,是奴婢失察,被她伺机放火烧屋,奴婢只顾扑火,却被她趁乱逃走了。”
贺兰箴侧目看我,不怒反笑,“好个聪明烈性的女子,很好,好极了。”
我微微扬脸,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
他笑了笑,转向小叶,“一时疏忽,差点就坏我大事。”
小叶浑身颤抖,重重叩头,“奴婢知罪,但凭少主责罚。”
“罚?”他脸色一寒,“废物一个,罚你又有何用?”
“少主——”小叶已经泪流满面,依然倔犟的咬唇,不肯哭出声来。
“索里,行刑。”贺兰箴淡淡道。
小叶的脸色骤然转为死灰,双目瞪得极大,空洞地望着他,身子绷得僵直。
那虬髯汉子上前,右手箕张如鹰爪,指节青筋暴起,骨骼喀喇喇发出可怖的声响。
“不要,不要废了我,我还要伺候少主,不要废了我——”小叶像从噩梦中猛然醒来一样,扑上去抓住贺兰箴的衣袍下摆,尖叫求饶。
贺兰箴大怒,翻掌击下——
“住手!”我惊呼,抢上前将小叶挡在身后。
“贺兰箴,我逃走与她无关,就算你手下任何人看守,我也一样逃得出去。”我环视众人,傲然道,“难道我逃一次,你就杀一个?”
他看着我,目光灼灼,笑如春风,“你对自己这么有信心?”
“要不要试试?” 我扬眉微笑。
15、怨别离天色刚亮,整队人马提早上路,直奔宁朔。
贺兰箴似乎独自先行,一早就不见他的踪影,只留那虬髯汉子押阵。
我被关在车中,缚住双手,塞了麻核,由小叶和另外两名汉子一起看守,果然唯恐我再生事。
然而他们恐怕要失望了,一路上,我只是闭目养神,安静异常。
马车摇晃颠簸,我稍微舒展了一下颈背,睁眼却见两名汉子紧紧盯着我,严阵以待。
可惜口不能言,否则,我定会大笑。
闭了眼睛,依然忍不住扬起嘴角,微微笑出来。
萧綦的人就在附近,虽然还不知道他们究竟如何应对,又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可我整个人都已不由自主地轻快起来,再没有一丝恐惧担忧,只觉得悬了许久的一颗心,又安安稳稳落回了心腔里。我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就算身陷狼群,却已经看见远处的火光。
萧綦,萧綦,这个名字无时无刻不在心头萦绕。
从前不是没有怨怼,原以为只是名分上的夫婿,却不曾想,有一天,我竟会如此渴望见到他。
正午时分,马车渐渐缓行,外面人声马嘶,声音喧哗,隐隐有热闹气象。
宁朔,到宁朔了——隔着车帘,什么都看不见,声音也嘈杂难辨,可我不在乎,哪怕只是闻到干燥寒冷的空气中,有一丝亲切的气息也好。
这是宁朔,他所在的宁朔……这个念头刚刚浮出,脸颊立时滚烫发热。
我有多久不曾如此羞怯了,一年还是两年?几乎忘了此刻身在敌营,安危莫辨,恍惚竟似回到宫墙柳绿,情怀初绽的那个春日。
马车进城稍停之后,又一路疾驰穿行,不知又走了多久,才渐渐徐缓下来。
正思忖间,马车停下,片刻后,外面有人隔帘敲了两下车门,示意安全无碍。
我被推下车,只来得及匆匆一瞥,就被罩上风帽,眼前再度陷入黑暗。
刚才一瞥之间,似乎看见了不远处的营房。
又是一天过去了,除了小叶和轮流看守的护卫,再不见其他人,贺兰箴仿佛消失了一般。
萧綦的人没有再出现,一切都平静如死水,只是水面下看不见的暗流,正在汹涌翻腾。
小叶自从那日过后,整个人沉默寡言,只管低头做事,对旁人视若无睹。
偶尔我与她的目光交错,除了冰凉还是冰凉,却比之前的敌意更令我心惊。
入夜,又是我和小叶共处一室,各自和衣而卧,看守的人守在门外。
边塞的月光透窗而入,洒落地上清冷如霜。
骤然眼前大亮,门开处,贺兰箴负手立在那里,身后一片淡淡月色,映得白衣胜雪,他的面目却隐在深浓的黑暗中,如影如魅。
“少主”,小叶慌忙起身,屈膝行礼。
“你出去。”他踏进房中,看也不看小叶一眼。
小叶身子一抖,却跪在地上,颤声道,“奴婢大胆,恳求少主放下私情,以复仇大业为重!”
贺兰箴低头看她,“你说什么?”
“奴婢死不足惜,求少主看在奴婢侍奉您一场的份上,容奴婢说完这句话!我们为了复仇,等了那么多日子,死了那么多人,成败就在明日一举!少主,贺兰氏的血海深仇,您难道就忘了吗?”
贺兰箴的脸色在月光下转为煞白,骤然翻手一掌,将小叶击飞出去,直撞到墙角。
小叶喷出一口鲜血,委顿在地。
“将这贱婢拖下去。”贺兰箴脸色惨白,眼中犹带杀机。
门外看守的汉子不声不响将小叶拖走,兀自留下地上那淌鲜血。
我骇然盯着那血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仿佛不染纤尘的人,转眼间就将一条性命生生扼杀。
他在床边坐下,伸手抚上我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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