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看守的汉子不声不响将小叶拖走,兀自留下地上那淌鲜血。
我骇然盯着那血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仿佛不染纤尘的人,转眼间就将一条性命生生扼杀。
他在床边坐下,伸手抚上我脸庞,我瑟缩后退,张口尖叫,却发不出声音。
“她死不了,那一掌还不至于要命。”他看着我,笑了笑,将我一缕乱发拨开。
“可是,明天,你却要死了。”他定定看我,眼中竟然涌起深浓的悲哀。
听到宣布自己的死讯,我是否应该惊惶。
抬首看去,贺兰箴一双幽黑瞳孔,在月光中闪动着妖异的凄美。
“上天待我不薄,毕竟还是让我遇见了一个心爱的女子。可我却要亲手把你推出去,眼睁睁看着你去死。他们说得没错,我生来不祥,是被诅咒之人。但凡我所爱的一切,都将毁灭在我眼前。”
我冷冷侧过脸去,不愿也不忍看见他凄厉眼神。
他竟然笑了笑,“你是不是也很厌憎我?”
我厌憎他么?
——他那些刻薄的嘲讽,喜怒无常的性子,强施予我的羞辱,我厌憎么?
——棺中冰凉无助的手,咳血时孤苦激愤的眼神,车中拥我入睡的怀抱,我也厌憎么?
“知不知道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那天躺在棺材里,靠药性压制住伤病,我以为熬不过来了,再过一刻就要去地下见娘和妹妹了。也好,这世上也没什么再可留恋,可是,偏偏那个时候抓住了你的手,很暖,很柔……就这么一点温暖,我突然舍不得放下,舍不得走。这么多年了,在我最冷最怕的时候,只有你,肯伸手让我握住。”
——那一刻,也只有他的手,给予我仅有的温度。
淡淡水雾在他漆黑的眼睛里氤氲开来,“我还没有跟你说过我娘”,他仰起脸,笑容淡淡,“等你到了地下,也许会遇见她,她是贺兰国最美丽的公主,就像你,高贵得让人多看一眼也是亵渎。”
他的母亲是贺兰公主……我怔怔望着他。
“贺兰王将她嫁给全族最高贵的勇士,在她成亲那天,来观礼的突厥王子见她美貌,强抢为妾。王族唯恐得罪突厥,始终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保护她,父母兄弟都眼睁睁看着她受辱。她不像你这么勇敢,她只是个懦弱的女子,没有勇气求死。被突厥王子玷污之后,她生下一双孪生儿女。”
贺兰箴仿佛在说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淡淡道来,甚至犹带一丝笑容。
“她和那一双儿女,被王族看做莫大耻辱,从此不肯承认她的身份,将她母子三人逐出王族。只有从前宫中忠心耿耿的侍卫长一直照顾她,帮她将一双儿女带大,教她的儿子读书习武。”
他就是那个在屈辱中长大的孩子……我望着贺兰箴孤峭清秀的侧脸,心中隐隐有一丝疼痛。
“等到她的儿子长大成人,终于能够保护她的时候,突厥王子忽然派人寻来,带走了这个儿子。突厥王子膝下多年没有子嗣,到此时才想起留在贺兰的这个儿子,却不顾他母亲和妹妹的死活。那时突厥已经与中原开战,贺兰夹在两国之间,饱受战祸荼毒,早已民不聊生。她儿子身在突厥,明知亲人受尽煎熬,却无能为力。”
一滴泪水溅落我脸上,他仰着头,终究抑止不住泪水滑落。
“贺兰城破之前,突厥已经自顾不暇,溃败千里,她儿子苦苦哀求,突厥王才答允他带领一支卫队赶回贺兰救母。”他的声音陡然涩住,瞳孔深深收缩。
我心中抽紧,下意识抓住他的手,万般不忍,还是听到了我最不愿意听的一幕——
“晚了,整整晚了一天……贺兰城内已经尸堆如山,血流成河。王族上下三百余人,全部被萧綦下令处死,妇女婴儿一个不免。原本还有最后一丝期望,指望她母亲被逐出王族,不在处死之列。可当他赶到母亲所居的村庄,整个村子都已经化为一片火海。大火过后,他在家中残垣断壁里,找到了两具焦黑的尸首,母亲紧紧抱着女儿,双双化作灰烬。”
我眼前,竟可以清晰看见那可怖的一幕,看见那绝望疯狂的少年,在废墟中发出凄厉哭喊。
贺兰箴依然仰着头,仿佛僵化为石。
他的手冰凉,即使握在我手中,仍没有一丝温度。
“我所爱的一切,都在那一天化成灰烬。从此没有国,没有族,没有家。我成了一个孤魂野鬼,哪里也回不去。那个侍卫长找到我,带着一帮侥幸逃出的侍卫,拥戴我为少主,誓死为贺兰氏复仇。”他眼中闪动妖异的癫狂,“可笑,我为什么要替贺兰氏复仇,一个被亲族抛弃的突厥野种,算什么少主?不过,没有关系,这些都不重要,野种也好,少主也罢,只要可以报仇,付出任何代价,我都愿意。”
贺兰箴,我张口,无声地唤他的名字。
他猛然将我拥进怀中,勒得我几乎不能呼吸。
“可这个代价,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他脸色苍白,双目通红,俨然已经神智迷乱,狠狠抓住我的肩,仿佛要将我揉碎,揉进他的身体。
我口不能言,泪水却潸然滑落。
——贺兰箴,你不是被上天诅咒,也不是一无所有。我想对他说,却发不出声音。
你只是被自己诅咒,被自己背弃。
——贺兰箴,不要复仇,不要与萧綦为敌。我想告诉他,却发不出声音。
这么一个人,背负一身伤痛,苦苦欲求一线温暖而不得,连掌心那一点温度也恋恋不舍;他说爱我,又亲手推我赴死;他满怀仇恨,却又孤苦无助……
是恨是怜,我又情何以堪。
他为离别伤痛,却不知道——
明天等待着他的不是离别,而是死亡。
16、惊烽火“少主,是时候了。”
虬髯大汉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与身后夜色相融,仿如鬼魅。
贺兰箴身子一凛,僵了片刻,缓缓放开我。
“进来吧。”他站起身,不再看我,脸上复又罩上一层寒霜似的颜色。
跟随在虬髯大汉身后,是八名重盔铁甲士兵,从头到脚罩在褚黄披风下,幽灵般守在门外。
虬髯大汉将一只黑沉沉的匣子捧到贺兰箴面前。
我全身本能掠过一道寒意,见贺兰箴脸上隐隐抽搐,一只手搭上那匣子,却迟迟不肯打开。
“少主!”虬髯汉子目光灼灼。
贺兰箴的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纤长手指微微发颤,终究还是掀开了匣子。
匣中是一条普通的玉版束带,却有一条极细极长的银丝牵连在上头。
贺兰箴取出玉带,亲手束在我腰间,又将那一段极长的银丝小心翼翼圈起。
我盯着他苍白如纸的面孔,惊疑忐忑,下意识伸手去扯那腰带。
“别动!”他扣住我双手,“腰带中夹藏有最烈性的霹雳雷火弹,一旦扯断引线,立时引爆,方圆十丈之内无一幸免。”
我僵住,一刹间,连呼吸也凝固成冰。
原来,他们最后的杀手锏,是我。
这就是他们不辞艰难,千里迢迢将我挟持来此的目的。
哪怕他们有绝世武功,也不是百万雄兵之敌,即便他们能够混入营中,乔装护卫接近主帅大帐,面对的却是——百战成名,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豫章王!
唯一能够接近萧綦,又令他不加防备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我,豫章王妃。
我,才是他们最后一记玉石俱焚的杀招!
他们将一件褚黄披风给我罩上,借着月光看去,那披风上朱红的虎形徽记格外醒目。
褚黄,是朝廷钦差代表天子巡视时特定的服色,朱红虎符是兵部大员的徽记。
他们怎么敢冒充兵部钦差侍从,难道……心念电转之间,一个可怕的念头浮出。
未及细想,贺兰箴已经将我扣住,“小心跟着,一步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我只得随着他,一步步走出门外。
此时夜色沉沉,月华清寒,我却已经踏上一条死亡之途,不能回头了。
深深吸进一口边塞寒冷的气息,遥望向远处营房的火光
——萧綦,他还在等待什么,贺兰箴已经提前动手,生死仅在一线之间。
眼下境况已是万分险恶,然而只有他,是我唯一可以依靠信赖之人。
纵然此时安危难料,我却相信,他一定会来。
骤然听得身侧一声低哼。
惊回首,竟看见贺兰箴软软倒了下去。
那虬髯大汉从背后将他扶住,“属下得罪了。”
贺兰箴神智还清醒,全身却绵软不能动弹,只能狠狠瞪着那汉子,说不出话来。
“少主是贺兰氏最后的血脉,属下万万不能让您身涉险境。”虬髯大汉一面说一面迅速接过贺兰箴手中银线,“国破之日,属下等原本早该以身殉难,苟活到今日,只为保护少主,为贺兰氏复仇。如今总算大仇可报,我等此去,自知必死,愿少主珍重!”
贺兰箴狠狠瞪视一众下属,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却流下泪来。
“属下已经安排妥当,那络兄弟二人护送少主即刻出城北去。”虬髯汉子将贺兰箴交给两名下属,后退一步,率众人齐齐跪下,“属下拜别少主!”
虬髯汉子走在最前面,我被两名大汉贴身押解,一行八人沿路经过重重营房,巡逻士兵远远见到我们,均肃然让道。每过一处关卡,虬髯汉子亮出一面朱红令牌,均畅通无阻。
那是兵部特颁的火漆伏虎令。
这件令牌,我曾经在三叔手中见过——那是兵部钦差印信,此令一出,如见钦差大人亲临。
就在我们刚刚通过的关卡,一面褚黄牙旗赫然矗立在帅旗一侧,上面朱红虎纹映着猎猎火光,鲜艳夺目。
那个可怕的念头,终于被证实。
有另一只黑手,一直在贺兰箴背后支持他们。难怪他们可以轻易逃出徽州,又能混入押运军需的队伍,还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直入宁朔大营。
更可怕的是,那个兵部钦差,此时也已经到了宁朔。
——他是贺兰箴的同谋,那么,他的目标当然也是萧綦!
我全身血液在瞬间转凉。
不可能,兵部不可能与外寇串通,做出挟持王妃,行刺豫章王的逆谋之举!
爹爹怎么可能让这样的阴谋发生在他眼皮底下?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只觉得丝丝寒气从每一个毛孔钻进身体,冻彻肺腑。
通过最后一道关卡,眼前是巨大的阅兵校场。
不远处已经筑起高达十丈的烽火台,台前三十丈外是主帅登临阅兵的点将台。
三叔说过,每逢钦差出巡边关,照例要举行盛大的阅兵,以代天子巡狩。
阅兵将从五更天明开始,三军阵列校场,主帅升帐点将,最后点燃烽火,令烽烟熊熊燃烧,彻夜不熄,火光绵延百里,震慑边寇,显示天朝赫赫雄威。
我抬头望去,那烽火台上硕大的柴堆已经层层叠叠架起,巍然如塔。
两名士兵守在烽火台下来回巡逻,竟也是一袭褚黄披风在身。
“站住!何人擅闯校场重地?”
“我等奉钦差大人密令,特来检视。”虬髯大汉亮出令牌,“令牌在此。”
“贺兰公子呢?”两名守卫对视一眼,面色狐疑,当即检视令牌。
“公子另有要务在身,已经先行一步。”虬髯大汉低语道,“小的自当遵照徐大人密令行事,还望大人从旁接应。”
两名守卫拱手道,“大人已安排妥当,稍后雷弹一响,即刻发动。”
“是!”众人齐声遵令。
虬髯大汉将我带到烽火台背后,钻入吊篮,启动机簧,吊篮徐徐升起,直达台顶。
那柴堆足有一人多高,中间架空,恰恰可容二人藏身。
我腰上玉带的银丝被缚在柴堆支架上,那银丝细如发丝,却柔韧无比,层层圈起足有数丈长。
此时天色隐隐放亮,从台上居高临下看去,营房四下篝火熄灭,校场也在晨光中渐渐清晰。
蓦然间,一声低沉号角,响彻方圆达数里的大营。
大地传来隐隐震动,微薄晨曦中,校场四周有滚滚烟尘腾起。
天边最后一抹夜色褪去,天光穿透云层,投下苍茫大地。
四下里赫然是一列列兵马重装列阵,依序前行,靴声撼动高台,卷起黄龙般的股股沙尘。
点将台上,一面衮金龙旗赫然升起,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三声低沉威严的鼓声响过,主帅升帐。
战鼓催动,号角齐鸣,万丈霞光跃然穿透云层,天际风云翻涌,气象雄浑。
帅旗招展处,两列铁骑亲卫簇拥着两骑并驾驰出,登临高台。
当先那人,依然是熟悉的黑盔白羽,身披墨色绣金蟠龙战袍,按缰佩剑,身形挺拔傲岸,玄色大氅迎风翻卷。旁边一人骑紫电骝,着褚黄蟒袍,高冠佩剑。
——那个身影,骤然跃入我眼中,为这一刻竟仿佛等待了千年之久。
我的眼前忽然模糊,泪水涌上眼眶。
九名重甲佩剑的大将,率领数十名佐将,率先驰马行到台前,按剑行礼,齐声高呼,“恭迎主帅升帐——”
号角声呜咽高亢,众兵将齐声呐喊,声震四野。
萧綦俯视众将,微微抬手,校场上数万兵将立时肃然,鸦雀无声的聆听。
他的声音威严低沉,中气充沛,一句句远远传来。
“奉圣谕,抚远大将军徐绶代天巡视,亲临宁朔大营,勤劳王事,抚定边陲。今日校场点兵,众将士依令演练,展我军威,以飨天恩!”
数万兵将齐齐高举戟戈,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喊,几乎令人心旌震荡,站立不稳。
随着一声令下,铁骑营率先入场,按着九宫方位,纵横驰骋,随着将校手中红旗进退演阵。
随即是重甲营,步骑营,神机营,攻车营……每一营由一名将校统带,排阵操演,训练精熟。一时间,校场上沙尘飞扬,旗帜翻飞,杀声震天。
虽明知不是真正的沙场厮杀,仍是被这矫健雄浑的军威震慑心魄。
阅兵毕,萧綦振臂一掀大氅,“抚远大将军听令!”
旁边那人一怔,只得在马背上俯首躬身,按剑听令。
萧綦傲然道,“燃起烽火,召告四境!”
校场众将士齐声高呼,如潮水般齐齐向两侧退散,留出正中三丈宽的一条大道。
两名亲卫跪地,将一张巨大的玄铁弓和一支狼牙长箭高高举到徐绶面前,箭头所缚的油毡已经点燃。徐绶略一犹豫,只得接过弓箭,夹马驰入场中。
那紫电骝一声嘶鸣,在校场正中扬蹄立定。
徐绶挽弦搭箭,遥遥对准了烽火台。
17、生死决“不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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