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不再遇上(出书版) 作者:未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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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怕不再遇上(出书版) 作者:未再-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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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竹又回到自己的小亭子间,书架上母亲相片前的香已经燃尽,母亲一如既往望着她颚首微笑。
  她趴在母亲相片面前,像小时候那样撒娇:“妈妈,我该怎么办?我以为我一个人OK的,可是我看见了他,看见了他以后,我就变得不像我自己,总是做出这样那样愚蠢的事情。妈妈,没有你在我身边,我把一切事情都做得很糟糕。妈妈,我好想你。”
  她的眼泪扑簌簌落下。
  但是次日,依然得准时起床,打扮清爽,面临全新的一天。昨日的忧郁和犹豫,被今日的忙碌压迫到昨日,这就是都市生活的现实。
  方竹晓得不该容许自己这般矫情。
  她赶个大早抵达报社办公,社内很多异地户口的记者已请假回家过年,唯有主编老莫每日准时蹲守现场。
  老莫把爱人那个研究组写的七七八八的报告拿给方竹过目,里面没有关于李晓的部分,方竹十分感激。她说:“我听说李晓是得了抑郁症。”
  老莫叹息摇首:“这个女孩子选择这样的道路,心里不知道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如果能早点找到她,进行心理干预,就不会有这样的悲剧了。”
  方竹低声喝:“这都是她爸爸的责任。”她是有些恨的,是为了李晓而生出的恨。
  老莫拍拍方竹的肩膀:“小方,作为记者的职责是真实记录,在没有把全部真相搞清楚前,不要轻易地下判断。不是我是非不分,可在我们没有搞清楚全部真相前,不要无端地肯定一个人,也不要全盘否定一个人。”
  方竹听完主编的话,把浮躁的心情暂时抚平,然后才汇报:“我问线人要过她的客户名单。”
  老莫沉吟片刻,才说:“小方,找这些女孩子的有一般的人,也有不一般的人。”
  方竹坚决地讲:“我明白的,我知道得了抑郁症,最后选择这条路也可能是病发。伹是晓晓所处的环境到底是怎么样的,她和她的客人有怎样的交流,她怎么想的,她的爸爸到底为她做过什么,我都想搞明白,为了她搞明白。”
  她有一口气憋在心口,为了李晓,也为了自己。且,箭已发出,已无收回的可能。
  线人阿鸣最近缺钱,又寻上了她,她提出交换条件,阿鸣表示尽力去弄,可能这几天就会有眉目。她对老莫讲:“如果拿到晓晓的客户名单,是不是可以加上中介的资料,一并交到瞽局去?”
  老莫仰头抬了抬老花眼镜:“凭我们的微薄之力,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吧!”他对方竹关切地讲,“这几年你做了很多深入细致的报道,方方面面的人得罪了不少,自己要当心。”
  方竹笑:“人身攻击我是不怕的,被警局找进去喝茶我也不怕的。”
  这几年她做报道很搏命,确如老莫所言,得罪过白道黑道上的不少人。最凶险的一回是她卧底报道浙东一条上下勾结成型的假药产业链。当时不慎暴露身份后,被一群不明人士包围在旅社内,报警也无用,她在旅社内以缺粮少水的状态同外头的人僵持了两天,才有上海报社的外援和警方过去解围。从旅社出来见着阳光时,人差点虚脱过去。
  但,真实记录和如实报道,是记者的天职。方竹当初选择了这项事业,就绝对不会后悔。只是——可惜,何之轩如今已经不再是记者了。
  又思及他,她对自己拼命摇头。不可不可,怎好任由自己又开始放纵这样的情感?明明一切都已过去,往日之事不可再来纷扰内心。
  然则,不得不面对的寂寞春节又临面前。这几年,方竹认为自己已习惯度过这些难耐的团圆节日。在漫漫长假里,她不是申请外派做报道,就是选择忙碌的选题混掉十来天的假期,把这个寂寞节日平静度过。
  今年自然也不会例外,方竹顺便将春节的选题提给老莫。
  老莫对着她报的选题直摇头,她率先把老莫要讲的话讲掉:“老编,您看春节期间在服务场所坚持打工的外来务工人员的心情是不是更值得探究?春节期间服务业的用工荒问题是不是应该正视?”
  老莫叹气:“倔脾气,难讲通。和你爸一个模子刻出来。”
  方竹收好选题材料,没把这句话听进耳朵内。还是工作是一等一的大事。
  她先是选了一间曾做过报道的餐厅沟通春节期间做一天服务员体验生活。老板姓梅,人很客气,听了方竹的请求,说:“我们欢迎记者同志来了解人力资源大难题啊!虽然我们的酸梅汤也是酸梅膏冲出来的,不过我们可绝对不用地沟油的啊!”
  方竹不由得笑起来。
  若干年之前,何之轩同她分享记者经验,讲过当记者最不作兴不了解行业操作,把常态当做非常态报道看来吸引读者眼球,完成版面内容。要报道一个行业的情况,非得做足功课,别写下惹人笑谈的报道。
  她还在当报社实习生那会儿,每日最头疼的便是找有意思的新闻点,有时候需要搜肠刮肚地想新闻。
  譬如她想起在快餐店打工时,看到快餐店内是用可乐雪碧糖浆同纯净水通过饮料机调和成饮料,并不是销售超市出售的饮料,便觉着这也许算欺骗消费者。当下便写出一稿来。
  晚上何之轩跑完新闻回到家,像家长一样审核她的新闻稿,看完以后,用手指叩叩她的脑门。
  她抱牢他的腰,撒娇辩驳:“干吗干吗?我写的难道没有道理吗?我身边的很多人都以为他们店里的七喜雪碧都是饮料公司原装的,批发了饮料直接倒进饮料机再倒出来的,都不知道是糖浆加水冲兑出来的,且他们都没有标明具体的成分,肯定涉水很深。”
  何之轩说:“我们都在快餐店打过工,管理严格的快餐店都有糖菜和水的配比,是饮料公司给的。”
  方竹认真听讲,诚实地说:“我倒是真没注意到这个,我以前在店里只干收银,你晓得的。”
  “快餐店用的配比是严格按照饮料公司给的,糖浆没有过期,用的水是纯净水,他们最多是个没有及时通告消费者饮料是现场调和饮料,没有把用料公示的过错。如果他们没有按照这些标准来做,那才值得报道,也是报道的重点。新闻人也要讲究个公平公正。”
  方竹听何之轩分析下来,想一想,慎重地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我要搞清楚在写稿子。”
  何之轩揉揉她的发,倾身吻下去。
  后来,方竹亲自往快餐店内调查,查验到糖浆保存期限无过期情况,用的水也是严格从蒸馏水出口拉了管子。她回头就将稿子删除,虽然百忙一场,但是自觉有所长进。
  这些全赖何之轩从盘提点。
  如今梅老板的一句话,又令她回忆起当年。想起这样的陈年往事,人生之中,她所能抓住的点滴温馨也就这样几件,陈年的温暖和亲吻的温柔似乎还停留在唇上心间,想起就会不自禁地微笑。
  她同梅老板说:“这些专业知识我还是晓得的,大伙儿在家里冲麦乳精也是冲,冲阿华田也是冲,冲兑饮料实在是没有什么新闻点了。”
  梅老板大笑,十分爽快地替她全程安排好工作,也深知她的行业工作需要,同餐厅里头的工作人员招呼好,只讲她是来体验生活的亲戚,隐去了她的记者身份。
  有了朋友关照,很多工作便好进行。
  因为在春节期间,餐厅的工作果真异常忙碌,几乎日日爆满,服务员同厨师更是忙得马不停蹄。
  第一日同方竹一块儿做接听客户定位电话的女孩说:“幸亏过来做前台领位,如果做传菜,我就不做了。”
  方竹问:“因为传菜很累?”
  女孩答:“是啊,我爸妈心疼。”
  女孩是九零后,红扑扑的脸蛋像脆生生的苹果,也许学历不高也许家境不好,才会做社会上头最劳累的服务工种,但有父母视如珠宝,便是矜贵的。
  方竹问:“不能回家过年,他们不怪你?”
  女孩换一副赌气嘴脸:“他们不愿意我找这里一起工作的男朋友,我才不回去。等我们赚好钱再回去,他们就没话说了。”
  方竹心上一滞。
  女孩叹口气,又说:“大家都认为当服务员是伺候人得工作,没出息,情愿去工厂吸毒气,像在那个什么厂的,都有人做得跳楼了,但是很多人还是喜欢进工厂。因为进工厂当工人比较体面呀!我爸妈都要我找个当工人的,是个电工、木工也好,他们看不起当服务员的。”
  有电话进来,女孩不再同方竹聊下去。
  凡尘俗世,类似的烦恼总是在轮回。大太阳底下,绝无新鲜之事。方竹又想苦笑。
  女孩接完电话,又讲:“所以春节不回去了,春节翻三薪,老板还额外派新年红包,这里有钱客人多,还会给小费,划得来。”
  也是世俗的算计,带着平凡的快乐。
  方竹看着女孩同她的小爱人在忙碌的间隙都不忘互望一眼,彼此鼓励,她是羡慕的,也给予真心祝福。
  门外有客进来,是一位长者领着两位年轻人。
  方竹躬身立好,正要唤一声“欢迎光临”,抬起头的刹那,她生生往后退了一步。
  表哥徐斯冲她眨了眨眼睛,莫北客客气气地朝她点头致意。他们都恭恭敬敬跟着位长者。
  方竹把眼睛抬起来,不由自主地把脊背挺直了,光明正大地望过去。
  她很久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这样望着这位长者了,上一回还是几个月前,在军区里头隔着小花园的假山假水远远望了一回。他正打着太极拳,不紧不慢的白鹤亮翅,马步蹲得不够低,手摆的位置也不对,身姿刚正而不优美。
  他年轻的时候,身材颀长,身板健壮,动作灵活。年幼的方竹喜爱在他的背上享受女儿应有的父爱,奶声奶气地说:“爸爸是我的千里马,爸爸你快跑快跑!”
  “千里马爸爸”不像一般的爸爸那样娇宠小女儿,硬声硬气地斥方竹:“小丫头片子胡扯啥?”一边呵斥一边会抓牢女儿,真的就在军区的操场上跑了两圈。
  方竹张开双手迎着风,看到母亲就等在操场边,夕阳的余晖洒在一家人的笑脸上。她永远都记得。
  她也记得父亲以前没有打太极拳的爱好,这爱好是这两年才培养起来的。
  张林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和方竹联系一次,聊的无非是师长最近吃得还可以,身体健康,爱好上了太极拳,脾气锻炼得比以前好了。然后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家?”
  仿佛方竹才离开家里没有几天。
  她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在张林的叹息里把电话挂上。
  爱好上打太极拳的父亲,没有年轻时候那样挺直的身板了,这些年愈加略略佝偻,鬓发的白线也逐年地蔓延。
  方竹望着他的发,思忖着,不久之前在小花园里看到的他,似乎白发还没有这样多?
  只有他的面容表情还是如旧,方正的国字脸,深刻的法令纹,不怒自威的气势永远不变。小时候她多怕这样一张脸,又多想见到这张脸。
  离开家的很多日子,她对镜自照,想要从自己的面容上发现一丝一毫同这个男人相似的地方,但是结果却徒然。她的眉眼,她的唇鼻,无一不肖似亡故的母亲。看着这些相似,她就会深刻地想念母亲,感恩着这些相似。
  方墨萧把目光停留在身着工作服的方竹身上好一会儿,才开口:“三位,最好包房。”
  九零后女孩查阅了电脑上的订位系统,为难地说:“都满了,大堂四人座也满了。”
  方墨萧点点头:“我们等一会儿。”
  九零后女孩领着他们坐到等位区的沙发上,过来经验老到地嘱咐方竹:“上茶和点心。”
  方竹惶惶地快步走到点心间拿了点心,又从酒水吧拿了茶,端出来时,那边一行三人围坐一处,已开始交谈。他们没有一个人主动同她打招呼,好像都是不认识她的样子。
  方竹端着托盘,用尽量标准的服务仪态走到他们面前,把托盘内的点心碟子和茶水一一奉上。动作有些凌乱,但是幸未将茶水洒出。
  从这么近的距离看着父亲,是方竹这些年的第一次。
  距离近了,才能看清他鬓边真的是已经霜白了,离开家的时候,还只是斑白而已。
  他以往但凡去餐厅里头吃饭,就很会摆些领导派头,非包房不用,更遑论要坐在公众等位区等位。这在越长越大,越来越有自主思想的方竹眼内,是搞特殊化的官僚作风,是大男子主义的臭脾气,是不可理喻的。
  但是此刻,他落座在等位区的沙发上,就像这里普通的顾客一样。
  徐斯说:“先拿菜单过来吧!”
  方竹横了表哥一眼,对方嬉皮笑脸,一副存心模样。
  她将菜单递给徐斯,手从父亲面前伸过去。父亲的目光在她的手上停留了一会儿,忽然说了一句:“锻炼出来了,很好。”
  方竹把手缩了回来,背在身后,跟小学生似的。
  她自小手上皮肤就对很多化学用剂过敏,尤其是洗衣粉、洗洁精,所以父母从不让她沾家务,真正的十指不沾春水长大的。后来同何之轩相恋结婚,她渐入人世,再也回不去十指不沾春水的生活,那一双会过敏的手,在经历一层一层生活磨砺之后,竟然也将过敏的毛病戒掉了。
  现在她的手,比彼时在父母身旁做掌上明珠时要粗糙,要暗淡,多了趼皮,少了细嫩。但是,双手却更有力,刚才端牢托盘,也能做得一板一眼。
  这些落在父亲眼中,他是看得出来的。
  方竹将眼一垂,将心中涌起的脉脉情绪压了下去,想要即刻退下,可是口舌不受自己控制地说了一句:“您要注意身体。”
  坐在沙发上的方墨萧,身躯微微一倾。
  方竹扭过头,推开两步,怕自己伸出双手。
  九零后女孩上来招呼:“那边位置空出来了,请随我来。”
  方墨萧是用手在沙发上撑了一撑,才支起身子来,徐斯本意要扶,但是瞅见了方竹微微伸出的手。
  方竹还是悄悄地伸出了手,这是本能的动作,迟疑着,犹豫着,可是抬头看见父亲的鬓发,她伸手扶住了要站起来的父亲。
  方墨萧把一只手放在她的手上,借力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也讲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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