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墨萧把一只手放在她的手上,借力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也讲了一句:“你也注意身体。”然后放开了她的手,跟着女孩走进餐厅大堂。
徐斯路过方竹身边时,说:“舅舅今天想出来吃饭,听说你在这里做暗访,就专门来了。老爷子还不明说,就跟我说什么找个饭店吃饭,要上海城做得最好的,要在淮海路上的地铁旁边的,说要动动腿骨做地铁来。这说来说去不就是这家吗,绕这么大的圈子。”
方竹垂头,眼角开始湿润。
徐斯说:“你们父女何必呢?明明都关系对方关心得不得了。”
方竹抬腕看表:“都这么晚了,你们快去吃饭吧!我一天的工作都快完了。”
她退到前台处,佯装收拾物件。徐斯偏偏跟着走过来:“都四五年了,父女没有隔夜仇,你们倒是很好……”
方竹无奈抬头:“哥哥你别再讲了,每隔一段时间就给我来一次魔音穿脑。”
徐斯忽然问:“何之轩回来了对不对?”
方竹一怔。
“你们见过了?”他又问。
方竹尽量装作无所谓地笑笑:“蛮巧的,他现在是我好朋友的上级领导。”
徐斯点点头:“我知道你怨我当年揍过他一顿,对我的话总归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方竹叹气:“都是陈年往事了。”
徐斯说:“你也说都是陈年往事了。”
方竹停下手上的工作,正色看牢徐斯:“你让我再好好想想。”
徐斯也正色看牢她:“小竹,你爸爸年纪大了,虽然脾气还是一样固执,但是这几年他一直很想念你,你也经常偷偷跑回来看他……”
方竹打断徐斯:“哥哥,你真的可以去吃饭了!”
徐斯拿她没有办法,说:“小竹,任性是不能过一辈子的,困住自己,伤害的是爱自己的人。”
方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会是这个结果,也许性格决定命运,个人自食其果。就像刚才,我不知道应该和他……”她顿了顿,说出了在心中默默存放很久的名词,“和爸爸说什么才好。”
徐斯骂了一句:“不孝子。”扭头就走了。
大堂内宾客尽欢,方竹站在热闹的边缘,愁绪又满心头。
她仍有她的犹豫。
很多年前,她和父亲剑拔弩张,言语不和,终至关系破裂绝门而出。过来这些年,种种前怨早已化去,只是当年执意迈出的这一步,和这一步之前的重重山壑隔阂,让她难以回头。
原来她一直停留在那一天之后的原地,从不曾有决绝的心迈开步伐逃离现场,也绝没有勇气回头跨过这山壑。
方竹的心被轰轰地炸裂一道缝隙,埋葬在最深处的最不愿意承认的情绪一样一样跑出来要她清点清楚。她稍微一深想,就会头痛欲裂。
她对折回来的九零后说:“我头痛,先走了。多谢你一天的照顾。”
九零后坦率地说:“你们真幸福,有这么好的背景,还能来体验生活,真不知道我们的苦。‘是啊,她有多幸福,方竹想。曾经她很幸福,她以为那是不幸福,其实是她错了。
她收拾了属于她的物品和她的情绪,迅速逃离了现场。就好像很多年前一样。
这天以后的几次采访,诸如进保姆中介所当中介、进便利店当店员、去美容美发店做店员,都在方竹魂不守舍的状态下做完。
到这个年过去,她把写得七零八落的稿件一拼凑,犹豫采访不够深入,资料不够完整,选题又没有定好位,自觉实在难以交给老莫,所以在春节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像老莫低头认错。
老莫宽宏大量予以原谅,还说:“大春节做什么深入调查?真要让你搏命写出来,还不得算我一个劳累员工的过错?”
方竹忽然感动,说:“老编,多谢你。”
“你真应该放放大假,这几年太拼,外头看起来还是不错的样子,但我知道你的体力和精神是受不住连轴转的。好好的姑娘,不要搞得自己这样累。”
方竹低着头,望着自己灰扑扑的耐克鞋,这双鞋陪她走过很多地方,很多年月。她勉励自己,说:“是的,我知道我该休息。不过年轻人要争朝夕。”
老莫在这上头总是讲不过她,也只好由她去,不过还是细心嘱一句:“那就多约朋友聊天吃饭,开开心、心聚聚会。”
这是一个很好的建议,方竹转念,自春节前到春节后,林暖暖同未婚夫准备婚礼忙不开身,自己又在佯装投入地做报道,杨筱光肯定同父母四处跑亲戚,友朋之间是真的许久又没聚会了。
她拨电话给杨筱光,没有想到—向有约必赴的杨筱光拒绝了,且唉声叹气曰:“我这个月要把渠道的调研报告搞定,中外十来个牌子,我想死。”
方竹听到心里,转一转念,问:“是关于‘孔雀’这个项目的?”
大大咧咧的杨筱光不疑有他,说:“可不是?我被操劳死了。这个项目还得和选秀节目合作,我们英明伟大的何领导看中的代言人年后要参加选秀了,到时候倒是一场硬公关账。”
方竹咕哝:“‘孔雀’手笔倒是很大。”
“厚积薄发呀,有钱之后要雄起呀,民族品牌在争气!”
方竹被杨筱光逗笑。
放下电话,鬼使神差地、不由自主地,她又做了一桩自己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她给昔日采访过的一位任职营销数据分析公司的友人拨了个电话,对方很是卖她面子,很快就发了一份日化行业的数据报告过来,她随手转发给了杨筱光。
把邮件发完以后,她对着发件界面发了好一阵呆。她问自己,方竹,你又在发什么神经?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杨筱光立刻就打来电话:“老友,这把炭太火热、太及时了。”
她笑:“小事一桩,改天请我吃饭。”
杨筱光多加一句:“我跟何领导说了是你发的数据报告。”
方竹无奈:“阿光。”
杨筱光说:“是你帮了我们做报告,我当然要如实汇报。”她把‘如实’二字拖得老长。
好友心意方竹能够心领,只是她有太多的难以言说,只得默默将电话挂了。
她在做什么?她想。他如果知道她做的这件事情,又会作何感想呢?
自从他回来后,她整个人又开始不对劲了,情绪不对劲,想法不对劲,身体不对劲,连行动都不受控制。做着老早以前做过的那些蠢事,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可是忍不住,她忍不住就把这些事情一桩一桩做下来。
老莫真的是个会体恤下属的好领导,在年初这段时间很少给方竹派新任务,只嘱她专心写好援助交际女生的专题报道。只是方竹素来闲不住,又想自动自发去寻个跑外地探查问题奶粉的报道做,被老莫拦住了,老莫说:“娱乐版的几位骨干跑好莱坞做专题了,今年我们的大导演没发誓要拿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可惜本市的选秀没人跟。我看你礼拜六有空,就去跟一跟。”
方竹瞪眼睛:“老编,我不是娱乐记者。”
“代班的情况也是有的,正好你带个实习生去学习学习。”
方竹一时无语了许久。这份关怀来得过分莫名,她顿生了些怀疑,给表哥去了电话询问。
徐斯一问三不知,直说:“你别疑神疑鬼,你们主编关心你,你倒是疑心我们帮你打招呼。你多大了还需要这些招呼?”
“真的没有?”
“绝对没有。”
“不是……不是我爸爸?”
徐斯便说:“你怎么自己不去问你爸?”
方竹赌气:“行了,不问你了。”
她闷闷地同要带的实习记者聊了聊,对方才从大学毕业,很年轻,对工作也很热情。就像当年的自己。
方竹不想在新人面前消极,便很认真地同对方研究了一下这场选秀,没有想到对方把功课做得十足,把第一场秀的每个选手的资料都寻了来。
实习记者指着其中一个选手的资料说:“我有个很靠谱的幕后消息,这个男孩年前给一家广吿公司拍过广吿,那家公司的新客户是这次选秀的冠名广告商,所以这个男孩很有可能是内定的前三甲。”
方竹把冠名广吿商的资料拿过来,资料上赫然写着“孔雀”二字。
她的心思转了转,还是同实习记者说:“现在是小道新闻到处飞的年代,不要把没有核实的消息随便说出去。”
实习记者还想坚持已见,但见方竹已经在看其他选手的资料,并没有同她继续八卦的闲心,便只得作罢。
到了周末,方竹领了实匀记者奔赴选秀现场。
实习记者看什么都新鲜,尤其还是选秀比赛现场的知名男主持的粉丝,一见人就老师长老师短地叫开了,提问比谁都积极。
方竹见实刁生挺勤劳,便跟在人群后头不做采访的排头兵了。
她从舞台后走出来,外面阳光很好,她很不意外地看见了人群里的杨筱光。
杨筱光很意外地在人群里看到她,拨开人群,钻到她身边,一脸纳罕的表情:“难道你被调到娱乐版了?”
方竹白她一眼:“怎么说话呢?就不兴我来看看本城帅哥的风采?”
“真难得,我一直以为你看不上娱乐亊业。”杨筱光做个鬼脸。
方竹以手覆额,遮一遮照射过来的阳光,也挡了挡自己脸上的表情。她问杨筱光:“你们接的那个护肤品公司的资料什么时候整理一下给我?”
杨筱光一脸小促狭。
方竹忍不住解释:“我对洋人占有国有品牌渠道深感愤慨,想做一个报道。”
杨筱光笑眯眯地说:“你哦,我就知道你给我资料也是有私心的。”
方竹把手拿下来,板牢面孔:“想什么呢!不给就算了。”
杨筱光马上拉住她说:“过两天就给你。”忽又叹一口气,讲“你这是何必呢!”
方竹别转过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面上神情。
是的,这又是何必呢?这么的隔靴搔痒般接近着,名不正言不顺,不光明不正大。自己怎么会一而再地容许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
她就要恼恨起自己来了。
同杨筱光同来的一位模特经纪走过来寻杨筱光,被杨筱光一番介绍,得知方竹是记者,马上笑容满面地一个红包塞过来。方竹推让过去,坚持还给了对方。
对方颇为讶异,不过胜在见多识广,也不见怪,仍旧招呼道:“多关照关照我们家的小朋友。”眼一转,又瞧见几个本城着名娱记在另一头,便又转换现场。
方竹见此状况哭笑不得,问杨筱光:“这是何之轩选的合怍商?”
杨筱光讲:“你放心,这种女人他看不上的。”
方竹又对牢杨筱光要沉下脸来。
杨筱光转过头,朝着候场区的一个方向,对方竹努了努嘴:“何领导看中的是最后那排中间那个正太。”
方竹看过去时,坐在那边的男孩恰巧把眼睛睁开了,于是她惊叹一小声,赞:“这双眼睛适合在聚光灯下吸魂摄魄。”
“瞧你这形容。”杨筱光忍不住笑起来。
坐在那儿的男孩望了过来,杨筱光也望了过去,同方竹说:“我去去就来。”
她挤过人群,走到他身边,同他讲着话,一副很是开怀的样子。
方竹不禁意外,朝向他们望了好几眼。
她知老友乃本城典型剩女性格,干物女得不得了,对男性这种生物从未轻易放下过姿态,此时面对那位年轻男孩,却有异样的眼波流转。男孩笑得淡淡的,态度大方自然,长得那么好,却没有帅哥常有的乖张表情,望着杨筱光的眼神很是专注认真。
方竹寻了个位子坐好,主持人依次上台,比赛要开始了,杨筱光又折了回来。
方竹说:“那男孩很个性,也许会让观众受落。”
杨筱光没有作声,她的眼光落在他身上,方竹看得出来。
一轮一轮无聊的演出持续进行,舞台上的人次第亮相,演他们的一出折子戏。
方竹看得无聊,竟坐着打着盹。
她听到似乎有人在唱歌。
在她青春的岁月里,她听过一把极好听的男声唱过歌。
他唱过《一无所有》,他唱过《有谁共鸣》。她不想他一无所有,她想做他的知音。可是怎奈现实风吹雨打,把不够牢固的心房砸到坍塌。
方竹一个哆嗦醒过来,春日的微风略带着寒意,她把外套紧了紧。
舞台上头,何之轩看重的那个年轻男孩正在唱歌,已经唱了一半——现在的选秀门样不高其实挺好我坐在角落发着明星梦听着小道我梦想的大世界迁移到一边这里又多了上海大剧院演歌剧和舞剧小小务堂的反面是钢筋铁骨的森林谁能从这里翻越过去我记得第一次吃肯德基就在这附近如今它已经开得遍地都是年少时候流连的田园水洼黄花菜地它现在变成精品高楼在出售电视里立波啤酒那首歌是我喜欢上海的理由可是城市越大世界越来越吵地铁开了好几条广告越来越多班次还是那样少人依然那样多金茂大厦已经不是第一高楼东方明珠还在它的对面日本人说要盖高楼它一定要高过金茂陆家嘴终于从荒芜萆地变迁成一片缘地是我们的骄傲上海不断地改变改变我却不断怀念很久以前时间不停地走远走远我的记忆却停在却停在最初的那个年代多好的句子。停在最初的那个年代。
时间走远,城市改变,她的记忆却一直停在最初的那个年代。
方竹甩开遐思,同杨筱光讲:“好了,明日偶像诞生,你们公司绝不蚀本。”
杨筱光也很高兴,直对方竹说:“我要请你吃饭!”
方竹的手机振了振,她从裤兜里掏了出来。每回杨筱光看到她还在用十来年工龄的GD92就要打趣一句:“松下的质量这么好,怎么就退出中国市场了呢?现在人家都用iPhone了,你还停在GSM蓝屏机时代。”
方竹晃晃手机:“停在最初的那个年代嘛!”她瞄一眼手机屏上的短信,同杨筱光说,“工作先占第一,同行里通气多,正有一手资料。回头我请你。”
她同老友道别,转个身,把短信翻开来看。
短信是阿鸣发来的,上面有李晓生前最后—段时间的几个客户姓名。方竹赶紧和实习生告别,骑着车赶回报社,在电脑前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