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西比方竹大两岁,此时已大三,因为实习经常不在宿舍住。四人宿舍变作方竹的单人宿舍,而她的同班同学全部都住在八人老宿舍楼内。
从上大学的第一天开始,方竹不得不一个人起床、买早饭、上课、自习、睡觉。同班的同学也都或多或少因为她住的宿舍而推测出她的特殊,看她的眼光多少带了些异样。
方竹的满腹抱怨无处发泄,唯有同初中结交的好友杨筱光和林暖暖隔日通电话来排遣寂寞。
田西姐姐也许是遵照了方父的指示,把方竹关照得很好,领着她认识老师教授,介绍她加入新闻社团,连食堂、操场、健身房、图书馆、各系教室、大学外的商业街和黑暗料理街都带着她走了一遍。
方竹对她讲:“田西姐姐,住这样的宿舍无聊不无聊?我们干吗要听他们的话?表面上看来是带来便利了,实际上会给我们带来另一种歧视嘛!”
田西但笑不语。
后来,方竹才知道田西有比她无奈百倍的处境。
田西姐姐和同是大院里长大的另一位邻居哥哥莫北是青梅竹马的情侣,这是整个军区大院都知道的事情。方竹对于男女朦胧的情事,多半是从莫北牵着田西的手沿着大院操场迎着夕阳散步这样的情景中得到启蒙的。
可是就在方竹上大学的那一年,这对公认的小情侣之间出现了问题。田西的父亲要调任进京,莫家伯伯却因为一桩经济事件犯了事降了任。
青梅竹马瞬间沦为罗密欧和朱丽叶,就在现代社会,就在这样条件的家庭。
田家不允许田西再与莫北来往,莫家也勒令儿子与田西断绝关系。
方竹从小就和生性恬静的田西没什么太多共同的话题,但是走到操场边,看见田西一个人耷着肩膀沿着操场散步时,还是忍不住走了过去。
田西说:“小竹,我很没用,连一场恋爱都没有勇气进行到底,你不能学我。”
方竹血气方刚地安慰:“田西姐姐,真爱面前没有敌人,你要勇敢走下去。”
她是后来才明白,这叫说得容易。
那日陪了田西散步又把她送回宿舍,天色已经很暗了,方竹径直去食堂吃了饭,再去水房打水。
水房靠近老宿舍楼的男生宿舍区,位置很偏,田西只带她走过一次,她又是方向感极不好的,后来自己走的时候次次都走错方向,总是靠问路才能回宿舍。
这天她又绕到了男生宿舍区附近,又不知往哪个方向走了。
第一章 一片痴(6)
这时身边走过去一个男生。天虽然暗,可她还是隐约瞧见男生脚上穿了一双回力球鞋,有红蓝两条醒目的杠。
她想找他问路,但男生走路很快,她跟不上他的速度,只好在后头“喂”了两声。
校园里的路灯本来就昏暗,而且时常电压不稳,在明明灭灭之间,前面的男生转过头问她:“什么事情?”
方竹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
没想到,第二次遇到何之轩,又是一个很窘迫的情形。
方竹不知为何,本能就有点怕他,缩一缩肩,不好意思地说:“真不巧,又遇上你了。”
何之轩皱了眉头。他问她:“迷路了?”
她下意识就又鞠了一躬:“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对面的他轻轻哧地笑了一声。
初秋的夜风不是很凉,吹在身上,本该让人有一种舒爽的暖洋洋,可她的心竟然是跟着拂身的微风颤了颤。
他说:“前面往左拐。”
她问:“什么?”
右手拎着的热水瓶有些重,她正要交到左手,他伸过手来,把热水瓶拿了过去:“我带你走。”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跟在何之轩身后,被他领着走。
他真是不爱讲话,就像上回一样一路无话。静默更加让她不知所措,她胡思乱想,她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何之轩不像上回替她拿行李时那样直接送到她宿舍,他在公寓区入口处就停了下来,把热水瓶交还给她。
方竹接回热水瓶,鞠躬:“多有麻烦多有麻烦。”
何之轩笑起来。她头一回看到他笑。
他笑起来很矜持,不会露出牙齿,但是他的唇会弯出很好看的弧度。他的脸颊十分瘦削,但是两道剑眉张扬得很骄傲。他的皮肤不够白,但是健康的小麦色也很吸引人。他的个子很高,但是身板很硬直,一点也没有高个男常常会有的驼背毛病。
方竹脸上发烧,低下头来,暗骂自己为什么在天色这么灰暗的情况下,还能把他看得一清二楚。
何之轩说:“宿舍楼的门房有地图。”
这栋楼里有何之轩的同学,正巧趴在阳台上晒衣服,见了他们就叫:“哟!大班长,怎么你也会给小师妹打热水啊?”
原来他还是班长。
方竹涨红了脸,抬起头来,忙冲楼上的人叫:“不是不是不是。”就差摇手以示清白。
何之轩不以为意,对楼上的同学说了一句“别胡扯”。
方竹则早已拎着热水瓶奔进公寓里,连句“再见”都忘记同他说。
不是不后悔的。
她那时在想,为什么不问问他叫什么呢?
终于知道何之轩的名字,是在半年后。
田西去美国留学前,安排方竹进了“新闻社”,方竹也回报了邻居姐姐,为她和她的有情人暗中传了几次信。
田西每每看完莫北的信就会发呆,对方竹讲:“我是拗不过我的爸爸妈妈的。”
方竹生气,还是那句话:“田西姐姐,你要相信真爱无敌。”
可若是真爱真的无敌,田西也不会在一个月后就被家人送到美国去留学,宿舍里就留下方竹一只孤鬼,简直度日如年。
第一章 一片痴(7)
大学第一个学期就在各种不顺意中度过,一切都糟透了。
寒假回家时,父亲有军务没有归家,却派了任务给她,让她跟着社科院的一队经济课题研究组去南方的开发区做经济发展的调研。
母亲对方竹说:“你瞧,你爸爸知道你喜欢做新闻,不但支持你考新闻系,还给你找来这么好的体验机会。”
方竹撇撇嘴:“他干吗不直接跟我讲呢!”其实心里很高兴。
她把资料准备得很充分,知道要调研的小镇是改革开放初期很有名的一个案例。当年小镇县委书记在计划经济年代就领着镇民避开政策搞地方经济,当时自然备受白眼和打压,可是二十年以后,整个小镇成了那个省的税收大户,家家都盖了小洋房,买了小汽车。
方竹很有兴趣采访一下这位县委书记,但是成行时才发现调研组里有表哥徐斯,还有那位和田西分手的莫北。
又是一个关系团。她真是走到哪里都摆脱不了父亲的安排。
徐斯和莫北对方竹一贯照顾周到,这次调研与其说是在做课题,不如讲是在旅游。
在最后汇集资料的时候,莫北亲自整理了这位书记的语录,连连说“他说得真好”。
表哥徐斯讲:“男人是受不了能力上的歧视的,就因为当时太多人不相信书记能扭转乾坤,他才会背水一战。”
方竹在很久的后来再回想到此时,心内深深痛悔没在最初的这个时候懂得这个道理。
充实的寒假过完以后,方竹正式开始了大学独居生活。好在田西临走之前安排她进了“新闻社”,充实的社团活动确实帮助她排遣掉了日常校园生活的孤独。
当时市里着名的日报举办了一次面向全国高校的“大学生看中国”的新闻报道比赛,教育部门、宣传部门都很重视,比赛影响力很大,比赛结果对大学生们来讲,自然就更有挑战性和诱惑性,谁都知道只要在这个比赛中脱颖而出,以后不管是升学还是求职有讲不尽的好处。各高校也都跟着积极组织了筛选参赛选手的工作。
方竹鼓动新闻组里几个同是大一大二的低年级生共同组队参赛时,大家都有点犹豫,因为晓得首轮的竞争对手就是本校本社团经验丰富的高年级师兄师姐。
最后,鬼使神差地,方竹把寒假里参加的调研小镇的选题拿了出来。
翔实的数据和资料、一手的采访录音,还有一个非常出色的选题,一切就像是一个唾手可得的胜利果实放在一众大学新鲜人面前,让方竹很快就聚集到一群志同道合的同龄人重整资料参加比赛。
当然,参赛的报道不能照搬别人的调研结果。方竹还是动足了脑筋做出自己的思路。
她头一回自动自发地调用了父亲的关系,又找了不少当年的旧档案,电话采访了不少当年的改革先锋和主管领导,最后做出来的报道既有翔实的背景资料又有一针见血的评论。
她还给选题定了一个豪情万丈的标题,叫《明天的太阳》。
第一章 一片痴(8)
组里的同学一致推选她这位付出最多的成员做演讲员,志得意满的方竹没有推辞。
他们笑着说:“这回是托了方竹的福了。”
方竹闻言,不知为何,竟然有点心虚。但是,有这样的工作成就,也足够她在那些日子里乐得飞飞的。
在学校筛选选题这日,方竹带着充分的资料,还有十足的把握,以大一新生的身份,面对系里资深的教授和老师,将报道成果娓娓道来。
结束陈词是她亲自修改了好几稿,并且对着镜子练了好几遍的。怎么微笑,怎么控制语速,怎么控制语调,她都在事前把每个细节调整到最完美。
所以这天站在讲台上,她有一万分的自信。
“在这样的二十年,时光是一条被点燃的导火索,我们的国家要进步,我们的民族要复兴,在这条导火索上,被牵引前进。执火柴的人们付出至大的心血,在体系和道德的边缘挣扎成长,终于能轰然一声,将明日的辉煌爆破。他们撕裂了我们这个时代发展的口子,给予后人无限勇气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我们能够越来越有勇气屹立于世界之林不倒,他们居功至伟。站在他们的肩膀上,我们能够看到明天的太阳。”
当她讲完这些话后,台下的同伴们率先鼓掌,教授和老师们跟着鼓掌,于是整个大礼堂里旁听的同学们都鼓起了掌。
方竹伸手擦掉额上的汗,同台下的同组同伴们比了个“V”字手势,下台时,走路都是生了风的。
后面一位演讲的选手上台时同她擦肩而过,他们面对面的瞬间,方竹愣住了。
他穿着白色的毛衣,下身是牛仔裤,是她熟悉的简单朴素的蓝白色。
他对她颔首微笑,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很友好的样子。然后落落大方地上了台,向台下介绍:“大家好,我是新闻系四年级98032班的何之轩。”
方竹坐回到同伴们中间,从同伴手里抽出表单。何之轩的名字原来是“何必”的何,“之乎者也”的之,“器宇轩昂”的轩。
他名字下面的标题叫《英雄无觅六十年》。
有小道消息灵通的同伴在窃窃私语。
“他们都是新闻社的前辈了,竟然还和我们后辈抢这个风头。”
“四年级为了进报社可是拼了老命的,得了奖就有机会直接被本城几大报社选进去,连本城户口都能办下来。”
“他们什么选题?”
“听说大四的这批新闻组老前辈前几年做社会调研的时候认识一个老太太,老太太的父亲在当年抗日战争时投笔从戎,那时候离开家后就再也没回去过。不知这帮师兄师姐哪里查到的资料,怀疑当年在晋察冀牺牲的一批战地记者里可能有老太太的父亲,所以就带队去查了,结果还真查到了,寒假里他们把葬在牺牲地六十多年的烈士骨灰带回来了。”
这座城市的初春略带寒意,方竹望着台上的何之轩,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这股寒意。
第一章 一片痴(9)
他明明穿着朴素,站在台上却有格外慑人的力量,目光坚定,气度轩昂,如同他的名字。
等她回过神,发觉自己在仰望他。
他向大家微笑:“我得先感谢我的同学们,这是我们最后一年可以在校园里聚在一起做这样的报告。”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说出这样长的一句句子,第一次发现他的声线原来是低沉而有磁性的,像极清晨调频节目的男主持人。
他还同其他上台报告的同学不一样,一上来就一一介绍了他的团队。她在想,他们都是大四了啊,还这样有团队精神!
方竹肃然起敬,认真听讲。
他们的选题切入点也与众不同,用游记的方式叙述,绝没有多余的修辞,平易近人得不可思议。汇报到末尾,他在台上有了些情绪波动,但是在克制,因为他根本没有结束语,只是缓缓报读了一篇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报道—“这里有你抗敌遇害时所流下的血迹斑斑,你的钢笔、你的相机,都是与你一同阵亡的战友。当我们看到它们的残骸,你那年轻而智慧的脸颜、沉毅和蔼的神色、清晰而响亮的声音……都一一浮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抚摩着你那已经消失了温暖和热气的血迹,便记起你所留给我们的最深刻印象。”
他是适合演讲的,恰到好处的情绪和声音,恰到好处地调动人们的情绪。在人们的耳朵里,他说的每个字似乎都饱含了感情,有一瞬间,方竹也恍惚了。
选题汇报会后,方竹同组的同学们都开始忐忑起来。
何之轩带领的团队是强大的对手,且他们身体力行,报道是用脚和手一块儿写出来的。
“这才是记录的真谛。”有同学这么说。
方竹也忐忑,在和母亲通电话时把情况说了一说,母亲安慰她:“经验不如高年级的很正常,你要有平常心,不要太好胜。”
的确,输给何之轩实在没有任何可丢脸的,虽然自己会感到遗憾。
过了几天,评委会给亮了分,果然,何之轩的大四团队比方竹的新人团队高了两分。又过了几天,辅导员齐老师来通知方竹参加市里的比赛。
方竹问:“何之轩他们也要参加的吧?”
齐老师面无表情地讲:“学校只选送一组。你们要好好努力,为校争光。”
方竹叫:“为什么呀?”
齐老师没有答她。
这件事情随后就在新闻社里炸开了锅,同何之轩一组的学姐纪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