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方竹躺在何之轩的床上想,她躺在床上,占了他的床,他就睡在客厅里,离这里一墙之隔,他们又回到了同—屋檐下的最初岁月。想着,她的心安稳下来。
真好,又离得这么近了,她不是—个人?
然后,地就安然入睡了。
她在回到何之轩身边的这几晚都能睡得香甜,这是这几年从未有过的踏实。以往她虽然能睡熟,但醒来总有一片茫茫然然的空落落。现在再听到他的声音,便逐次把心内的空隙填满。
她甚至是用怀念的心来度过和他在同一间屋子里的每一天。
再这样下去,她又会开始依赖。这是不堪设想的结果。
于是,方竹并不会太过放任自己同何之轩交流。
但是,何之轩会天天准时下班,回到家先给包姐搭一把下手,把晚饭做好。菜单是前一日他同包姐商议好了的,四菜一汤,营养均衡。
包妲协助方竹在卧室吃饭,何之轩会独自在厨房用餐。
这样也好,她不愿意他看到她被人当个儿童那样进食,他不在现场,反而减免她的尴尬。
也许包姐会感到很奇怪,但是绝对不会多嘴问。
吃完了饭,何之轩就开始用公司的笔记本工作。他给方竹买了床上桌,下载好很多电视剧存在她的笔记本电脑里,包姐会及时地放给她看。
他下载的片子都是喜剧,无论电影还是电视剧,剧情轻松有趣,看得她忍俊不禁。以往忙碌的她是绝对抽不出工夫看电视剧的,现在养一次伤,倒是把前头几年落下的当红电视剧补习了一遍。
一边补习,一边留意客厅里他的动静。
他的电话很多,于是把手机调至振动状态,不至于吵闹到她,他讲电话也会压低声线,不让稍微的杂音打搅到她。
她在房内心不在焉地看一部TVB老剧,叫做《我的野蛮婆婆》。情节很轻松,讲的是婆媳矛盾。她发觉真不该看这样题材的电视剧,但又忍不住一路看下去,看到大结局,一路矛盾不断的婆婆和媳妇握手言和。戏里戏外都应该开心的,她却落下眼泪,手又不方便,只得笨拙地往脸上蹭。
何之轩不知何时走到房门口,看见她没有及时擦干净的脸,他去卫生间绞了热毛巾为她擦脸,问:“是悲剧?”
方竹拼命摇头。
他转过她的电脑,换了一部周星驰演的《唐伯虎点秋香》放起来。
对她可以算是无微不至了。
包姐毕竞是四十岁的女人,不经意就把些许唠叨漏了出来:“何先生虽然不是上海男人,倒是比大部分上海男人细心。”
方竹突然想到,父亲虽然是上海男人,却不如大多数男人细心。她又开始想念母寒。一个人的岁月里,她习惯想念母亲。
何之轩将她母亲的相片放在她的床头柜上。
母亲每日含笑看着方竹。方竹会对着母亲的相片默念:“妈妈,我又要他照顾了,好像这几年我进步得没有他那么多,再过一阵我自己单独过的话,又要个独立适应的过程了。”
自她经历过,她深知这个独立适应的过程有多艰难。
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在何之轩将资料交付警方以后,老莫又同方竹电话沟通过几回案件进展。
何之轩买的智能手机有声控功能,他为她全部设置好,用起来很是便利。老莫告诉她:“你的线人阿鸣失踪了,警方怀疑他的嫌疑很大,阿鸣打工的那家夜总会也被聱方盯着。他们可能还涉嫌贩毒。”
方竹并不意外,且异常关心案件的进展。
老莫劝她:“既然已经休息了就好好休息。小何帮你请了三个月的病假。你这手上的伤看起来是得养几个月才能好利索。?
方竹想,何之轩固然周到,然后对她的亊情样样插手,这一下全天下都会误会他们的关系,他们明明离婚都好几年了。
为什么又要重复来时同样的路?当她已经放弃,他又会给她一线希望,让她无法轻易放弃。
方竹的矛盾是,自己全凭一副蛮勇去爱,却从来无法把爱的方向看清楚。这些都是不能宣之于口,甚至不愿意去深想的。
她对老莫另择话题:“这回受这么重的伤,是我大意了。以前做过比这回更凶险的报道,也没出这么大类子,给领导添麻烦了。”
老莫咳嗽几声,讲:“小方啊,那时候那些亊没出娄子不一定是运气好。很多人关心你,你是个聪明人,心里应该清爽,你经历的那些亊情、那些危险是谁帮你渡过的。这回你借着养伤好好定定心想想,想想过去,想想将来,想想你的家人,一个人过曰子是很寂寞的,一个寂寞的人就会有缺失的遗憾,表面上好像逃离了樊笼,但这是一种无所适从的可怜。而且你还让别人跟你一样寂寞,一样有缺失的遗憾,这样好不好呢?按理说这些话我这个外人是不合适说的,但是年轻人看亊情看不透,前辈提个醒是应该的。你说对吧?
同老莫共亊许多年,向来公亊公办不同她多讲私话的前辈头一回同她把私话讲得这么透,方竹不是不感激的。她身边的每个人都是善意地照顾她、提点她、协助她。或许在今次之前,她封闭自我过甚,将这些人说的这些话排斥在内心以外,然后这些日子经历太多,现时的遭遇和过往的影像碰撞,她生活和工作中的细节,被渐次展现。老莫的话有如微凉的湥Х纾踩ニ耐返牟型粒粝乱豢槊骶怠
真是三分汗颜、三分心酸和三分惆怅,照得自己无比惭愧。方竹久久不能言语。
老莫没有要她立刻回答,讲完这番话后,说道:“你安心养病,争取早日回来上班,我们很需要你。”
方竹的眼圈情不自禁就红起来,她真心实意诚恳地说:“谢谢您。”
原来她的寂寞已经成为她的标签,人人都能看得晰透无比,唯她不自知,把头埋入沙子内。
她一直都是傻瓜,如今更缺乏当年的勇气。
连杨筱光都看出来了。
好友是在她受伤一个月后才打来的电话,小心霣翼问她:“你在哪儿?”
方竹沉默一阵,才说:“你领导家。”
“啊,他新房没装修好呢!”
“他的酒店公寓。你们公司福利真好,一个月给他万把块在内环线旁边租房子。”
或许杨筱光发觉方竹心情不锗,她的语气也开始活泼起来,开起玩笑:“我们这种改革开放一开始就进来的香港人的公司总归有—套留住人才的策略嘛!恭喜你们又同居了。你们现在同居多好呀!领导有房有车,还住在内环线旁边,以后正式的新房子也在世纪公园小资金领区。房子大、空气好,你们养了小囡直接送到浦东的双语托儿所,学学English,小朋友往你老爸面前‘Grandfather’一叫,你老爸什么气都能消了。”
直把方竹听得啼笑皆非:“你又瞎扯。不说了,我手不好拿手机,夹在脖子上怪酸的。”
杨筱光笑:“领导既然在家,我就不大方便过去看你了,不过我的心与你同在。他周末要去苏州出差,到时候我过去陪你吧?”
“八卦精,晓得了。”方竹笑。
何之轩要出差的事情,方竹并不知道,何之轩从不主动同她谈起他目前的工作情况,现下反而由杨筱光来通知她,她不免失落。
这样的失落实在没有道理,方竹自知是没有资格再有类似的情绪的。
这天何之轩回来得很早,又是和包姐一起合作做了晚饭,然后一个人在厨房里吃了。
他吃完了饭,走进卧室,对方竹说:“周末我要出差一天,去苏州,需要在那儿过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回来。”
他交代得很清楚,她却口不对心地答:“你忙吧,实在是……不用同我……讲这些的。”
何之轩站在卧室门口,不知缘何忽而一笑。
他对她无可奈何的时候就会发笑,是自哂的,也是无奈的。在她眼里,有时候会认为那是一种轻微的嘲笑。
方竹把自己缩进被褥中,蒙住脸,当自己想要睡觉了。
他为她把灯关上。
一个人的黑魆魆的房间里,她很孤独,但这的确是她自找的。
所以当周五上午,杨筱光又打来电话,问她:“今晚我去看你好不?”
方竹立刻就答了一声“好”。
杨筱光下班后没有加班,马不停蹄就赶了过来,手里拎着塑料袋,里头装了好些熟菜。
包姐笑道:“你们这帮子小姑娘呀,不好好儿学烧菜,天天买这些不能吃的,以后怎么照顾老公哦!”
杨筱光嘻嘻一笑:“老公会烧菜就可以了呀!”
包姐点头:“也对也对。你们都是享福人,找的老公是又会赚钱又会烧菜。”说完拿着食品去厨房忙碌了。
杨筱光促狭地问方竹:“领导还天天烧菜啊?”
方竹笑笑:“有时候。”
杨筱光在公寓里转了一圈,讲:“才—室一厅就要上万,欺负老百姓嘛!”又东看看西看看,发现书房是保姆睡的,卧室是方竹睡的,于是不禁问,“领导怎么办公的?”
方竹指指客厅内的茶几,那下头塞了插座和笔记本电脑。
杨筱光望望卧室,里头是张单人床,问:“你来了,他睡哪儿?”
方竹指指沙发。
杨筱光点点头,又见方竹虽然双手还缠着纱布,但是头发衣服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人也算精神,就说:“他真的挺会照顾人的。”
方竹点头,表示同意。
杨筱光坐到她身边,问:“竹子,这里虽然没有家的环境,可是有家的气氛。”
方竹斜斜靠在沙发靠肩上,何之轩日日睡沙发,好像这儿也有他的气息。她怅怅地对杨筱光说:“他一直比我会打理房间,收拾得可干净了。这点我拍马都追不上。”她回神见老友神情也似心事重重,问,“你怎么了?有什么事?”
杨筱光长叹一声:“以前你和何之轩吵架闹别扭,你痛苦、你彷徨,我都不大能理解,因为我不了解谈恋爱原来这么麻烦。”
方竹审视地看着她。从来乐观的老友,脸上开始有了心事,这可不像她。她福至心灵,问:“找到令你膝盖发软的人了?”
杨筱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歪在沙发的另一边—手托着腮帮子一手敲沙发靠垫,问方竹:“竹子,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方竹把这个问题想了一想,才回答:“你是个认真坚持又没什么野心又热爱生活的人。”
杨筱光吁口气:“是啊,是不是挺惨?做什么事情都累,可又不上进。我昨天看到一句话,你听听像不像我。”她回忆了片刻,开始复述,“我的梦想,是做个稻草人,站在稻田边看星星,闻得到稻花香,下雨的时候披烟雨,有风的时候看杨花,我还想晒着暖洋洋的太阳,让自己越来越轻盈丰盛。我就想做这样一个幸福的、自由唱歌的稻草人。”
方竹把她的话又喃喃复述了一遍,笑:“确实挺形象。记得你以前念书,花十分力学习,考试倒是随便应付。后来你工作,花十分力工作,对升职要求倒是无所谓的。”
“我妈一直说我没出息。”
“我现在能懂你的膝盖发软论了。”方竹笑。
每个人都有难以挣脱的情感桎梏,看不透的人生前路。
杨筱光抱着方竹的肩:“有人理解可真好。我们相处了十多年才有这样的了解,可当一个你才认识几个月的人,都能这么了解你,会不会让你感觉恐怖?”
方竹想了想,笑:“确实。”
她想,她当年同何之轩谈了四年的恋爱,还不能把他的内心看个清楚。
没有想到,杨筱光竟然也这样发问了:“你觉得你能看得透领导他吗?”
方竹黯然下来:“他很少和我说心事,从过去到现在,他都是选择直接告诉我结果。如果说我有多了解他,我没有信心这么承认。”
包姐做好了饭菜,摆好桌子,问方竹:“何太太,今晚我家里有点事,这个周末可以请个假吗?明天上午我就回来。”她的眼光是看向杨彼光的。
杨筱光就说:“好的好的,我来照顾何太太。”她说着笑嘻嘻地看向方竹。
方竹答了一声“好的”。
等包姐走后,杨筱光嘻嘻笑道:“她都叫你何太太。”
“我总不能说不能这么叫,别人一听会想歪的,这样不大好。”
杨筱光想,老友就是心事重,现在更甚从前。
方竹的手目前仍旧没办法活动,杨筱光便喂她吃饭。她发现保姆煮了鱼片粥、湥ъ赖母胱印鬃频慕胬叮际菧'爽的,适合病人。她问方竹:“菜单是领导开的?”
方竹说:“他和包姐商量的。”
“我真的是服帖他,他是十项全能选手。你喜欢他是有道理的。”
方竹同意:“他家务一向做得好,以前生煤炉、洗衣服都是他做的,就是烧菜还差一点,不过也比我强多了。”
她会想,会不会是自己过分的依赖,让何之轩有了百上加斤的压力?
他俩自开始同居,何之轩便把一切该担负的都担负了起来,是没有令她受过丝毫委屈的。
那时候,他们住的小亭子间没安煤气,只能在天井里生煤炉。何之轩在大热天穿着白背心运动裤,在天井里放煤饼生火,火候控制得相当好,一忽儿就能烧水做饭了。看得隔壁好婆都对方竹夸道:“这样好的女婿你怎么找来的?没见过比本地男人还能做的人。”
何母不比本地好婆,她看见何之轩忙了一天下班后还得在公用灶庇间洗菜做饭,身边和他干同样工作的都是女人,她忍不了,在吃饭时就撮着筷子对方竹说:“我们那时候哪里还等男人回家做饭给自己吃?男人干了一天的活儿就够累的,这事怎么做得出来?”
方竹扒拉两口饭到口里,不是滋味。
晚上,何母在招待所住得气闷,来他们这儿串门又看见何之轩在公用卫生间洗衣服,扭干的是一条粉色女用内裤,那脸色立刻变得比冻僵的茄子都难看。
最初同居的时候,方竹是同何之轩约定好你干一三五,我干二四六的。可生煤炉的手法她怎么学都学不好,力气又没男人大,次次都弄得天井里都是烟。做不了饭就只能去做洗漱工作,可一碰水手上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