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官,我怕死,
赐官,我心疼,
赐官……我想,见你!
周天赐抱着鲍望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心跳几乎停止了,直到听见怀里的人轻轻地颤抖着叫出一声:“赐官……”他才反应过来他们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鲍东卿,你,你,你好……哼!”周天赐咬牙切齿地道,但即刻又阻止自己说下去,他吸取教训了,因为这时候如果他再跟这个倔犟的冤家多说一句,势必又会说出不经大脑却又气到对方吐血的话。
一把放开鲍望春,从他手上抢过机枪,迅速地换掉弹鼓,周天赐直射那个蹒跚着往仓库门口逃去的臃肿身影,“南本隆实!”
南本的眼睛眨了眨,眼看着仓库的大门就在眼前,眼看自己就可以逃出去,但随即鲜血就从嘴里喷涌而出,一句中国话杀进他的脑海——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卿卿性命。
猛地挣扎着转身一个狞笑,“没,那么,容易……”南本举起手里的最后一枚手雷,“要死,一起……”
一把拉掉保险栓,狠狠往两个人所在位置扔出去,但力气还没有完全用到手上,他自己已经耗尽了所有生命的能量,软软地倒了下去。
手雷堪堪滚了几滚,落在仓库中央,然后,炸开!
周天赐大骇之下,只来得及转身紧紧抱住鲍望春往角落里扑倒。
一股热浪从背后灼烧开来,被炸开的手雷本身的爆破力有限,但它爆开的位置在地下仓库的正中间,引发了木箱中各类化学药品的化学反应,一时间爆炸接连不断,就连沉重的木箱都被爆炸掀起来往两个人藏身的角落落下去……
周天赐紧紧地护着鲍望春,就像背后被炸到的弹片,落下的化学刺激药剂都完全不存在地定定地看着怀里的人,微微一笑,然后一深一浅两个酒窝诱惑人地在火光里跳跃。
“说爱我,东卿。”
“我,爱你,赐官!”丰润的双唇颤抖着,却努力用最清晰的发音说。
“说我们不分手,永远!”
从他的肩头看过去,厚重的木箱正在压下来,鲍望春眨眨眼睛,笑了,“上穷,碧落,下,黄泉,我跟着,你!”
周天赐深深看看他释怀的笑容,仿佛立刻马上就要羽化而登仙一样,不由俯下身去,紧紧地吻住了那两瓣丰润美丽的唇……
上穷碧落下黄泉,还要加上不过奈何桥,不喝孟婆汤,东卿,记住!
013
周家大宅的主屋里,厚重的窗帘垂着,所以外面虽然阳光灿烂,但房间里却一片阴暗。
周天赐坐在沙发上,赤裸的上身厚厚地缠了几圈绷带,但背上各种各样的伤还是痛得厉害。可是,如果背上的痛跟心里的痛能够互换一下的话,他会立刻欣喜地这样做!他不想自己一看见床上躺着的那个人,心就像被揪起来捶上两拳又用脚踩上十遍,最后用裁纸刀一段段分开这样的痛!
不知道算不算家山有福,地下仓库的一阵爆炸,那厚重的木箱已经被气浪掀起来往他们两个的身上砸下来了,可是却因为箱子太大,一头卡在墙壁上,堪堪就卡在他们两个的头上,竟然形成了一个防护空间反而替他们挡住了更多的爆炸伤害。
抢在火烧到自己这边以前,周天赐抱着鲍望春逃出了这个死亡仓库,出门的时候还很开心地在南本的尸体上塞上了黑龙社的绝杀令。
只是鲍望春还没有来得及跟他一起逃出地道,就在他的怀抱里昏迷了过去。那一刻,周天赐觉得自己又差点被他活活吓死。尽全力快地跑出地道,都顾不得换上衣服,只是把那件衣服往自己身上一披,遮住惨不忍睹的背部,然后抱着鲍望春冲出去。结果出去一看,竟然距离约瑟神父的教堂不远,于是抱着人就这样一路奔了过去。
约瑟神父自从上海沦陷以后,听闻广州正在遭受日本轰炸,就带着他的红十字会来了这里,周天赐作为地主,理所当然地帮他搞定了医院的建立工作,这个说着一口京片子的神父还是一如既往地搞笑。为了感谢他救了自己一命,周天赐又花了点钱,购买了几台国际上最先进的医疗仪器给他,结果现在正好用在了鲍望春跟他自己的身上。
“我说你们哥儿俩怎么回事儿?”约瑟神父满头汗地看着周天赐,“去年,也就这会儿吧,是吧,死得剩下半条命地杀过来我这块儿,今年又是!老弟啊,你别说啊,哥哥我这心脏可是有毛病的,禁不住你们这样吓人……唉,我说你!这里是医院,识字不?看看,看看!严禁吸烟……你小子怎么回事?抽了还不给我一根?!靠!”
周天赐失笑地递过去一支烟,还规规矩矩地给神父点上。
神父深深吸了一口,看看周天赐,叹了口气,“你别怪我没有尽力,你那兄弟情况不妙。”
心里面“咯噔”一下,周天赐觉得自己的眼眶就开始发热,吸了口气,“什么意思?”
“他吸入了过多的神经毒气,检查下来情况不是很好,特别是视觉神经受损较大。但所以说吧,你种的前因好,这医院里恰好就有能够解毒的药剂,所以虽然以后可能还有些微的后遗症,但总的来说也不算没救,不过……”
“怎么样?”
“他身体的各个机能都有问题。”约瑟神父皱起眉头,“明明去年的时候,没见到有那么多伤啊?啊,哪!其实身上的伤还好处理,但是……”
“你能不能一口气把所有的话都说完?”周天赐皱着眉头问。
“是你让我说的,哪!你自己让我说的!”约瑟神父又看看他,一咬牙,“你老实跟我说,你这个兄弟是不是长期从事嗯……特别工作,就是……的?”用手比划比划自己的脖子,约瑟神父问。
周天赐叹口气,“是!”
“那就对了。”约瑟神父一拍手,“人在做天在看,不管是什么立场,干这活的终究伤天和啊!好好,我不废话……因为长期处于紧张状态,他有很严重的心理疾病,导致全身机能处于反常状态,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没事,但,这样跟你说,如果他还不能放松下来,好好调养并且接受心理治疗,他撑不过三个月。”
眼睛微眯,“什么叫做撑不过三个月?”
“切!”约瑟神父很鄙视地看他一眼,“就是嗝屁着凉呗!”
“啪!”拿在手里喝水的杯子被扔在地上碎成四分五裂,周天赐一把揪起神父的衣领,“你说什么?”
约瑟神父依然神色镇定地看着他,“他活不了三个月了!”凉凉地说,“如果他再不好好调养的话!”
慢慢松开约瑟神父的衣领,喃喃地说了一句:“唔好意思。”周天赐再忍不住地瘫坐下来。他用手捏住自己的双眉之间,虽然拼命想忍住,可眼泪就是怎么都忍不住地从眼眶里流出来。
果然是这样!这个笨蛋笨蛋笨蛋!
明明看着他的眼睛还有那么多的情意,明明放不开对他的感情,明明宁可牺牲自己也不让他有一点点的伤害,却嘴硬地说什么“我是男人,我要自己的事业,家庭!”
这个笨蛋笨蛋笨蛋!
他们彼此都太了解彼此了,他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周天赐把手改为捂住自己的嘴,痛苦却还是一阵阵翻上来让他怎么都不得安生。
东卿,你,你啊……
我是那种点燃了就会不顾一切的人,我自己知道,你却更加清楚。如果我们还是处于热恋状态,假如在这时候你自己死掉的话,你知道的,我一定会不顾三七二十一地跟着你一起共赴黄泉。我克制不住自己,你知道的!
可是你不要我死,你想我活下去。就像在上海和平饭店的时候,最后你劈晕了我却想自己去杀张大亨;又像我们两个人最后在约瑟神父的教会医院的时候,你自己转身走掉却还是留给我两颗子弹要我欠着你地活下去。
自始至终,在你的心里,我比你重要,我的生命是凌驾你自己生命之上的宝物,你珍而重之!
所以,你才要跟我分!你知道你自己身体出问题了,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突然倒下去就这样死掉,你怕我跟着你一起去,所以你要跟我分!
你以为你跟我分了,我就会淡忘我们的感情,就算你死了,我也能熬过去……是吧?你,这个笨蛋!
你为什么总是记不住,如果你对我说谎,我的心,是会痛的!
我承认我粗心,我承认我常常说话不经大脑,但是你对我说谎,我一定会发现!
现在,你叫我对你怎么办?
怎么办?东卿,我劝你停手,我劝你歇下来,你会听我的吗?那么倔强的你,会听吗?
“喂,都叫你上麻药了,又不听又不听,看,不是!又哭了!”约瑟神父哇啦哇啦地叫,“现在我们不缺麻药,给你上了?”
周天赐抹一把脸,哽咽着,“不用了,我不是因为身上痛的关系……”
“知道!你心痛嘛!”约瑟“哈”了一声,反过来安慰,“你跟你兄弟说,没什么比自己的命更重要的,让他别干那些工作了,歇下来,没准还能活个二三十年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中国现在这样,说不定你今天救了他,明天又死在那头……你别怪我乌鸦嘴,哥儿我是看透了,这医院里每天生生死死的人太多,顾不上痛不痛的了……好好,我不说,你继续哭!您咧!”拽着自己的衣领准备走人。
“等一下!”但就在那一瞬间,周天赐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
“神经毒气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我是说没有解毒剂的话。”
“瞎!”约瑟老老实实地回答,“挺漂亮一双招子,就这样废掉!”
“那么,如果我把这些药剂全部买下来,”周天赐看着约瑟神父,眼睛藏在深深的阴翳里,“然后全部摧毁掉呢?”
约瑟神父一呆,傻了会儿突然咳嗽一声:“咳,大少,我们医院可从来就没有解毒药剂的啊!据我所知,广州都没有,就算现在配的话,起码要个十年二十年的,你跟你朋友说,这不是我们不尽力,而是实在没有办法!他干不了他原来的工作了,好好歇着是唯一的出路!”
修长的双眉微微蹙了蹙,周天赐站了起来,“好!你记得要告诉整个广州同行,你们是没有这种药剂的,否则下个月我会忘记往医院账户上打款的!”
“哎哟,周老板,您厚道人,千万别介!”
……
完成了检查治疗,周天赐立刻打电话回家,让福仔把他的车开过来医院这里,他不想把东卿留在医院里,他承认这是他的私心,但是——
如果说只有折断你的翅膀才能让你活下去,那么最痛的这个动作就让我来完成,东卿!我不会眼睁睁让你离开我的!你猜得不错,我就是那种会不顾三七二十一的人!所以我要你不得不熟悉起来我在你身边的日子,我要你习惯我依赖我,完完全全属于我!因为这样的日子,我们要过一辈子!
接下来,你会很痛,但是,相信我,我会比你,更痛!
揉了揉酸涩的眉头,周天赐注意到躺在床上的人轻轻发出一声呻吟,他即刻从沙发上跳起来冲了过去……
014
“啊!”鲍望春猛地从深深的噩梦当中醒转,下意识地弹坐起来,然后南本临死前扔出一颗手雷,爆炸后引发化学品的连锁爆炸,就连沉重的木箱都被掀起来,但紧紧护着自己的,始终是那个脸上有着一深一浅两个酒窝家伙的情景无比清晰地在脑海里翻出来。他记得自己最后说了,他说爱他了,他说上穷碧落下黄泉都跟着他了……那么现在,自己是在哪里?
这样,一片漆黑!
熟悉的气息氤氲在自己的身侧,心安了一点,轻轻地问:“赐官?”
手猛地被人紧紧握住,“我在!”
但恐惧随即而来,“这是,哪里?”
“放心,我们都没有死,这是家里!”
“家里?”好看的眉头蹙拢起来,“谁的,家?”
“我的家,也就是你的家!”
“……为,什么,不,开灯?”
“因为,房间里拉着窗帘。不过,现在是下午五点,外面阳光很好。”
“……那么……”声音颤抖起来,黑白分明的眼睛企图睁得更大,却让周天赐的心紧紧地抽得更紧,疼痛难忍,“那么,”鲍望春慢慢地问,“为什么……我……看不见?”
周天赐用力握着他的手,深深吸了口气,想换气,却克制不住自己对自己的痛恨,又咬了咬牙,结果再吸气的时候,一声堵塞了气管的抽噎就这样泄露出来,“你瞎了!”
“我……”没有被握住的另一只手,白皙修长的手指抓住床单,抓了又放,放开又紧紧抓住,鲍望春像是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才能慢慢说出这几个字,“瞎……了?”
狠狠一咬牙,“是!”周天赐说,“神经毒气伤害了你的视觉神经,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太晚了,救不了!”
“……”鲍望春失神地僵坐在床上,本就略显单薄的身体竟而微微颤抖起来,“太晚,了……”喃喃地轻语,“救不,了……”
“但是,但是我们终究是把南本隆实干掉了!”周天赐连忙说,“我们把那个仓库都炸掉了,日本人没有机会再来一次的,他们想要再建一个化学武器工厂不可能了!东卿,我们赢了!”紧紧紧紧抓住他冰冷的手,“我们赢了!”
“……赐官,”隔了好半晌,鲍望春突然轻轻喊了一句,“抱住,我,我冷!”
从来没有过的柔顺无助和依赖合着这轻轻颤抖的声音一起送入周天赐的耳中,只一霎那,疼痛就铺天盖地地淹没过来,周天赐刚刚伸开双手把那纤瘦的身体揽入怀里,自己的眼泪就不可抑制地从脸颊上滑下来,恰恰落在鲍望春的肩头,烫得那清瘦的身体忍不住又是一阵轻轻的颤抖。
“对不起,东卿,对不起!”
“傻瓜,”喟叹一声,鲍望春轻轻地说,“这,关你,什么,事?”他慢慢伸出手试探着去触摸周天赐的脸庞,冰冷的指尖逐渐被滚烫的泪水熨热,“我杀人,太多!能够,还活着,都是,老天,开恩……”
“东卿!”不是,不是,不是!周天赐看着他失去光彩的眼睛,这双眼睛以后都不能再发出犀利的,属于鲍望春所有独有的意气风发的眼神!只要一想到这样,他就恨自己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但是这样的恨还有剧痛,他却说不出来,就连口风都不敢稍微泄漏。
他一再地告诉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东卿好,是为了东卿好,是为了东卿好,可是痛苦还有绝望还有恐惧却不依不饶地纠缠着他。
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这是我的谎言,东卿,无论如何,请你……
原谅我!
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