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不由己,身不由己,果然身不由己。
赵跃悲哀,为他身处帝位却身不由己地权力悲哀,更为他帝王之家灭绝人性的算计阴谋而悲哀。
其实最悲哀的,莫不是这皇帝。
赵跃看著他,忍不住轻叹。他是一切阴谋诡计的执行者,人人可以恨他敬他,可以惧他畏他,却不想,只有他,深处的灵魂已被刻上权利枷锁的烙印,别人都可以逃,而皇帝,却永远地不能。
他似乎拥有世上一切权力,可其实,却连自己的生杀大权都没有。
皇位能够给他的,不过兄弟反目,不过阴谋算计,不过尔虞我诈。
赵跃叹息著,心里像开了个黑洞,他服侍了一辈子皇帝,从高崇皇帝到现在的驭苍皇帝,短短的几十年时间,他终於明白,所谓皇家权力,人人挤破门槛也要接近的皇家权力,不过是把杀人的利器,利器的那端捅进敌人是心脏,而这端,竟是染著自己的鲜血。
多麽可怕的一把双刃剑。
赵跃望著站在身前的帝王,心下轻轻一震,一种从未有过的苦涩,渐渐弥漫在他沈甸甸的心底深处,他抿了抿唇,突然沈默下来,不知该说什麽。
也许,这个时候,最需要的,便是摆脱一切的宁静,脱离一切的淡定。
君赢逝也没有说话,他怔怔地望著窗外辉煌壮丽的皇宫,眼波深处流动著什麽难以言明的情绪,他不发一语,目光沈沈地望著远处,那麽宁静,那麽镇定,仿佛是要带著煜羡曾经的一切辉煌与成败,才能甘心地走向死亡。
二人颇有默契地陷入沈默,只余熏烟嫋嫋,淡雅地扶摇而上,青烟似的化开在空气里。
也不知过去多久,久到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久到香炉内的檀香就要燃尽。
一股浓重的悲哀化在两人之间,赵跃抿了抿唇,忍不住轻轻开口。
“皇上……”
君赢逝轻轻一震,回过神来,冲他一笑,淡然道:“时间不早了,丞相……回府去吧……明日,就莫要再来了……”
“皇上……”赵跃停了一停,鼻音颇重:“高崇皇帝若在……”
“不要提父皇!”君赢逝突然言语激动起来,声音有些凄厉,过了片刻,他渐渐稳定下来,语气转淡,低低地开口:“丞相……朕累了……跪安吧……”
赵跃虽然有些担心他,但见他双目微合,眉间倦意颇深,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却还是憋回肚里。
也罢……明日再来看他……
赵跃走向门外,一步三回头之後,终於犹犹豫豫地离开。
君赢逝张开眼睛,看著赵跃消失的方向,轻轻叹息了一声。
赵跃是他的幼年的老师,可以说是自小看著自己长大,对他的栽培与珍视,自然就来得不一般,颇有些父子情深的味道。
煜羡高崇皇帝英年早逝,若不是赵跃一手扶持,他也不可能长成现在这个样子,也因此,赵跃与自己的关系,与其说是君臣,更不如说是父子。
正是因为这样,这趟浑水,怎麽都不能让赵跃沾到的。君赢逝暗付,心里打定了主意,提笔写下圣旨,扣上皇家的玉玺,这才扶著肚子坐在榻边。
累了……他揉著酸麻的两条腿,顿感轻松,呼了口气,终於放下一半的心。
赵跃不再是他煜羡的丞相,若是敌军攻打进来,也可放他一条生路吧……他为君氏效力多年,这样的结果,却只能是他给他的……
躺在床上,高耸的腹部好像压迫到了脆弱的呼吸,他轻轻喘息著,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却不想宽大的衣袖一甩,忽然绞住了一旁的烛台。君赢逝皱眉,心中不悦,用力一扯,却不想挂倒了烛台,“!当”落地的声音,君赢逝惊了一跳,只见高高的烛台瞬间倒地,燃烧著的烛火却顺势恰巧落在榻上,君赢逝愣了一愣,有些反应不过来。
起先是小小的火苗,火红的颜色跳跃著吞噬明黄的床榻,然而不过片刻,微弱的火苗突然壮大,熊熊的火势顺著他的衣角迅速蔓延过来,室内一片烧焦的味道,君赢逝愣了一愣,终於反应过来。
可是此时,熊熊的火势已经沿著他的衣摆爬到腰间,龙袍的下摆被烧得所剩无几,怒火吞噬他腰间的锦带,仿佛要燃烧到他底下的肌肤,他浑身一颤,忽然感觉到烧灼的痛感。
君赢逝开始惊慌,腹部的肌肤被烧得开始泛红疼痛,他心下一紧,想到此时的真儿,直觉告诉他要灭火。
可是怎麽灭?他已经失去理智,全身起火,脑中疯狂著想要保护胎儿,却无从下手,却束手无策。
火势渐渐变大,周身已成为一片火海,君赢逝慌乱半响,却突然安静下来,突然停止动作。
也许……这就是命……
君赢逝闭上眼睛,颓然倒下,放弃挣扎。
宫里的人被他遣散地差不多了,就算真有人看见,谁又会为了一个落魄皇帝而甘心以身犯险……不会的……他心里暗道,忽然自嘲一笑,锋利的眉角处,暗含悲伤。
全身发烫,到处皆是滚滚的浓烟,君赢逝嗓子被呛得生疼,费力地咳了两声,睁了睁眼,被呛出些许眼泪。
狂怒的火焰疯狂著吞噬一切,袭卷他周身的一切物件,火焰过处,皆为灰烬。
他听到有人怒喊,有人狂叫,隐隐约约知道是有人发现了大火,却可悲的,无人营救。
君赢逝忍不住咳了两下,感觉到腹中胎儿不安地踢动,他笑了一笑,轻声安慰:“真儿……父皇陪著你,到哪儿都陪著你,你莫要害怕,好麽……?”
“……呃……”胎儿仿佛是十分不安,踢得越来越厉害,君赢逝冒出些许冷汗,粗喘了一阵,笑骂道:“你这泼猴子,越是叫你安分你却越厉害了……”滚滚浓烟呛得他嗓子生疼,他说了两句,忽然激烈地咳了一阵,才又缓缓道:“真儿……父皇真没力气了……你莫要闹了……好麽……父皇到哪都陪著你,你……咳……不要害怕……咳咳……”
君赢逝淡笑,眼角却越来越冰凉,他心里苦涩,生命攸关之时,他还是不争气地想到了那人,那人孤高倨傲,若是知道自己命丧於此,也许会高兴得大醉一场吧……
他自嘲一笑,突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混著滚滚的浓烟直入他的鼻腔,他笑了一阵,忽然剧烈地咳了起来。
“你这疯子!”隐约中听见一个声音,那声音孤高冷傲,清豔绝伦,却掩不住惊慌失措,掩不住满心关切。
君赢逝轻轻一震,费力地睁了睁眼,挤出声音:“……谁……”
月下无人宠 第五十四章
“谁!你还敢问是谁!?”来人似乎很是气愤,一把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清冷淡雅的气息迎面扑来,顿时减少他体内烧灼的痛感,君赢逝轻轻一震,突然清醒了几分。
“你。。。。。。”他勉力睁了睁眼,到嘴的声音却突然顿住,有些张口结舌。
苏引月一把将他抱起,眼神里写满慌张,他看著眼前狼狈不堪的君赢逝,心里一紧,不由微微心疼,然而转念一想,却又十分恼怒,不由骂道:“你疯了麽!这麽大的火,怎麽就傻了不知道逃出去!?”
君赢逝清醒过来,忽然意识到什麽,开始挣扎。
苏引月搂紧他,刚想要出言相斥,忽然对上他敌意颇深的眸子,心下一震,似乎才意识到二人现下的身份,到了嘴的话又不由吞了回去。
他掳了个太监回去。那太监名唤小卓,生的眉清目秀,据说是这皇帝身边的红人。
昨日他守了他一夜,不知为什麽,只是看著那躺在床上昏然深睡的身影,他就不可遏止地痛心疾首,就好像脉搏连著他的呼吸,他深一下,自己就放松一分,他紧一下,自己就收紧一分。
就好像。。。。。。。他们曾经相识一般。
不!不仅仅是相识。
苏引月至今仍记得那晚炙热而热烈的心跳,就好像某种感情要鼓胀著破膛而出,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就好像紧密地联系著自己以往的记忆,汹涌著破脑而出。
是。他是失忆了。
可他却不是傻子。
他虽然记不得以前的种种,但他却清醒地明白自己的感情,尤其在昨晚之後,那样一个倔强隐忍的睡颜,那麽深刻地映在了自己的脑子里,心里隐隐明白,他与这个皇帝,绝对不简单。
心里奇怪,但只要一深想,脑子里就像绷著根弦,猛一扯动,断了般得疼痛。
苏引月费解。
恰巧此时,那个名唤小卓的宫侍来了此地,他心下一动,想著这名宫侍或许能知道他以往的一二,便毫不犹豫地将他掳了去。
谁知那小卓居然不知好歹,饿了一天竟也不肯透露半分,惹得他又是心急又是气愤,心情十分焦躁。愤愤然地回了营帐,他坐立难安,光是想著那人沈睡的容颜,他就忍不住心下躁动。
若是那沈睡的眼睛睁开,将是怎样一片倔色。
他左思右想,在营帐里来回踱了两步,本意是想淡下些情绪,却不想,想见那人的欲望反而越来越强烈,只有增,却无减。
他叹息一声,不由自主得动了脚步,不由自主得到了皇宫,更加不由自主得。。。。。。瞠目结舌,惊呆当场。火光连天,窜大的火舌张牙舞爪地吞噬暗黑的夜空,刺眼的红色在他眼前张狂地舞动,疯狂而急切地,就像要灭绝世间的一切。眼前一座庞大辉煌的宫殿,似乎就要在他的眼底,挣扎著化为灰烬。
连带著那人,连带著他来不及深究的记忆,一起被吞噬在茫茫火海之中。
苏引月轻轻一震,顿时醒过神来,耳边是一声声凄厉而尖锐的叫喊,纷纷指责他人不救圣驾,哭声震天,却始终不肯有人跨步上前,真正救那人於水火之中。
苏引月却做了。
他愤恨地删了那几人几个嘴巴,嘴中骂了一声,接著就直奔火场。
那一刻,他以为他停止了呼吸。
那人静静地躺在大火之中,表情淡定宁静,好似真正解脱了一般。
苏引月只感觉呼吸一窒,眼前一黑,险些就要晕厥。
幸而那人肚腹一动,小小的凸起立即呈现在圆滚滚的肚腹上,他睫毛一动,过了片刻,缓缓睁开眼睛。
苏引月眼睛一涩,竟觉得眼前之人的动作竟是那般熟悉,铺天盖地的喜悦狂卷而来,他激动得轻轻一颤,只觉苦涩连著喜悦,那般疯狂地侵蚀他的大脑。就好像。。。。。。无法呼吸。
垂落在地的双手轻轻抚上高耸的腹部,轻轻揉捏,君赢逝勉力一笑,坚强隐忍的眼睛里流泻出什麽,他宠溺一笑,嘴里好像说了什麽,声音不甚太大,却分外清楚。
火舌张狂著隔断二人,火红色的焰苗恣意张狂地烧灼著一切,苏引月远远望著那人,听到他不紧不慢地诉说,不由轻轻一震,只觉自己的理智,竟随著那徐徐的话语和斩不断的火舌,一瞬间灰飞烟灭。
他最终还是奔了进去,奔进去紧紧抱住那人,双手收紧,空虚的感情好像一瞬间被什麽填满,鼓鼓的,心里流淌著满足与兴奋的激流,双臂竟激动得轻轻颤抖。
“你好好的,莫再挣扎,我这就救你出去。”苏引月耐下性子安抚他。
君赢逝却冷冷一笑,继续挣扎道:“苏引月,你是打了什麽主意?现在救朕又做什麽!?你既然投奔了刘瑟,你我二人就永远是敌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闻言,苏引月手下一抖,心中一抽,过了片刻,终於缓过神来,微微苦涩道:“我既然救你,并不是因为你我二人的身份,当然更不会有什麽其他企图。你做了多年的皇帝,莫要把人想得与你一样,不论做什麽,都暗含企图。”
君赢逝气结,挣扎著跳下地,一把推开他,怒道:“滚!朕根本就不需要你救!朕宁愿死在这里!带著肚里的孩子死在这里!”
苏引月皱眉,他本就心骨倨傲,若是平常之人,他根本就不屑一顾,现在特意跑来救他,他还丝毫不知感动,甚至还被指著鼻子大骂了一番,他心下不悦,甩甩袖子,心想反正你是死是活都不管我的事,索性让你烧死在这大火之中好了。
火舌滚滚,整个屋子都是呛人的浓烟,他负气而去,正要离开,君赢逝忽然力不从心地咳了一声,他心里一紧,忽然脚下一顿,明明担心得厉害,却赌气得不肯转身去看。
君赢逝被呛得嗓子生疼,他咳了一阵,抬头见苏引月还未离开,不由嘲讽一笑,有气无力道:“怎麽?苏大楼主竟要看朕怎麽死的麽。。。。。。?也好。。。。。。”他忽然莫名其妙地低叹了一声,语气里含著浓浓的悲哀。苏引月却轻轻一震,不可置信地回首一看,竟觉得那般叹息的声音如此魂牵梦绕,真实得就像。。。。。。就像夜夜入他梦魇的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绝望般的眼神,竟真的像他一般,坚定,隐忍,不甘,愤然。
君赢逝还在继续嘲讽:“既然你走了,还回来做什麽?既然回来了,又救朕做什麽?苏引月,你的心思太高,朕永远都猜不透,你的演技太真,朕永远都看不透。走了这一步,谁知道你下一步又要做什麽?信了你一次又一次,朕累了,不想再信你了,你也乖乖滚回你的军营,好让朕歇歇。”
苏引月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抓紧他,紧张道:“你说什麽!?你我果然有什麽!是不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苏引月忽然紧紧地抱住他,二人身上都被烧得滚烫,火舌张牙舞爪地吞噬一切,苏引月却不管不顾地大叫:“你说!你和我有什麽是不是!?你和我有过从前,有过故事,更有过。。。。。。。”他然顿下声音,眼睛小心翼翼地向下瞥去,高高耸起的肚腹横在两人之间,他动了动嘴,想去确定,又好像害怕著什麽。
君赢逝拧眉,以为他又在耍什麽花样,不悦道:“苏引月!你又在搞什麽鬼!?”
“我没有!我。。。。。。小心!”
苏引月焦急地想要辩解,忽然眼角一瞥,只见房梁某处被烧断了竟直直跌了下来,粗长的木棍夹杂著熊熊的火焰,眼看就要砸在面前君赢逝的头上。
苏引月一把扑了过去,险险躲过斜砸而来的火棍,带著他连翻几滚,最终停在一旁的角落上。
他轻轻呼了口气,转身去扶君赢逝,却被吓了一跳。
君赢逝按著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