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还有可能的是,怪老头子在强烈的药物治疗之下,起了幻觉,把一件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当作发生过。
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原振侠在未曾确切知道之前,自然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好。
而就在这时,怪老头子的双手抖得更厉害,他仍然用手掩着脸,呜咽的语声自他的指缝之中迸出来:“我不能不杀他,不能不杀他!”
这两句话,原振侠是听得清楚的,接下来,又有几句话,由于他一面抽噎,一面说着所以全然听不清楚。原振侠听了那两句话心中更是怵然。因为从这两句话听来,他不像是在什么医治过程中杀了人,而是故意的谋杀,只不过当时的情形是他“不能不杀他”而已!
原振侠来到了床边,低声叫道:“厉老先生!厉老先生!”怪老头子停止了抽噎,刹那间静了下来,静得原振侠认为他几乎没有呼吸了,才听得他的声音:“刚才我在自言自语,你当作什么也没听到吧!”
原振侠又怔了一怔,在当时的情形下他实在不能做什么。
对方是一个垂死的病人,就算他真的杀死过自己的儿子,也是无法追究的事情,他只好答应着,走出了病房。虽然以后几天,再没有听得怪老头子提起过什么儿子的事来,但是原振侠心中,始终存着一个疑团。
这个疑团,也没存在多久,就解开了。那是两三天之后,那三位女士又一起来探访她们的父亲之后的事。
三位女士显然都已嫁了人,而且各有自己的家庭,可是他们每次来,都是一起来的,这次也不例外,当她们离开之际,原振侠在医院门口,遇见了她们,想起了怪老头子那天的话,就叫住了她们,问:“厉老先生有一个儿子——你们的兄弟?”
原振侠才问了一句,那三位女士陡然之间嘻哈大笑了起来,那真令得原振侠莫名其妙,问起她们的兄弟,而这个兄弟又有可能是给她们的父亲杀死的,那又有什么好笑的?
原振侠也不知道如何去制止那三位女士的狂笑,他只好等着,一直等到她们总算停住了笑声,其中一个才道:“老头子想儿子想疯了,他只有我们三个女儿,哪里来的儿子!”
原振侠“啊”地一声:“可是……可是……”
他在考虑,是不是要把那怪老头子的话讲出来,因为那毕竟是一件不寻常的事,可是就在他犹豫间,另一位女士已经道:“他还说,他杀死了他的儿子,是不是?”
还有两位道:“他终于对人讲了,那么多天才讲,真不容易!他不想住头等病房,就是好向别人讲他的这件事!天晓得,谁会听他的?”
原振侠不禁啼笑皆非:“三位的意思是,根本没这回事?”
三位女士道:“他也曾一本正经地对我们说过,那时我们母亲还在,母亲就骂他是神经病,想要儿子想疯了,胡说八道!”
原振侠大大地吁了一口气,疑团消散,他又问“厉老先生……曾是一位医生?”
三位女士又互相望着,现出了十分滑稽的神情来,用夸张的声音反问:“医生”
原振侠怔了一怔,看得出这三个女儿对她们的父亲的了解,连表面程度都不够,对于这一点,原振侠实在无法掩饰对她们的不满:“厉老先生是一位很有资格的医生,们曾在德国留学,攻读医学,你们应该知道这一点!”
三姐妹互相望着,像是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一样,纷纷道:“留学?”“在德国攻读?”
“留学?”就像她们从来没有听过那些名词一样,接着,她们三人又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原振侠的心中实在十分疑惑,做女儿的对父亲再不了解,也不可能到达这种程度,这其中,自然大有跷蹊在!他定了定神,问:“那么,厉老先生是干什么的?”
三位女士异口同声答:“他?什么也不干!”
原振侠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什么也不干,那么,何以为生?靠什么生活?”
三位女士又笑了起来,一个道:“医生,靠祖产,祖先有产业,你明白吗?”
原振侠摇着头:“不明白,我不明白何以你们对自己的父亲知道得那么少?”
三位女士一怔:“少?轮到我们不明白了,你说的关于他的一切,我们听来像是天方夜谭一样!”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至少,你们应该听他们讲过德语,就知道他到过德国!”
三人一起摇头:“他极少和我们讲话,小时候,我们对他的印象是,他只是躲在乡下那幢古老大屋的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角落中,你当然知道,乡下的大屋大起来,可以大得吓死人,哪像现在,有几间房间,就算是花园洋房了!而我们家的屋子又特别大,他躲在一角,谁也见不到他,还讲什么话?”
原振侠心想,原来,厉大遒不是到了年纪老了才怪的,年轻的时候,已经是怪人了!
他又问:“那么你们的母亲呢?难道令堂不向你们提及厉老先生的事?
三姐妹中的大姐摇着头:“我妈妈也很少见到他,她是乡下一个穷家女,忽然厉家少爷——就是我爸爸,派人来提亲,那还有什么话说的,当然就千顺万顺地嫁了过去,厉家在乡下十分有钱,我祖父又故世得早,财产全由我爸爸掌管着,我母亲日子当然过得丰衣足食,可是我爸爸不怎么见她,母亲倒是经常对我们说……”
说到这里,另一位女士打断了她的话头:“这些家里的事,不必对人家说了!”
原振侠道:“不!不!知道病人的情形越多,对病人越有帮助!”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他心中不禁暗暗骂自己一声“卑鄙”。虽然他说的话,是毋容反驳的。但是他自己心中雪亮,这时自己不断地追问,只是对这位看来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厉大遒先生有了好奇心,想知道更多一点有关他的事而已!
他这样讲了之后,三姐妹沉默了半刻,大姐才问:“老人家的病已经没有希望了,是不是?”
原振侠叹了一声,又摊了摊手:“是的,只不过在拖时间而已!”得到了这样的回答,三姐妹并没有什么悲戚的表示,只是互相望了一眼,原振侠又想追问,可是又觉得这有点故意在打听人家的隐私,所以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幸而那三位女士的发表欲相当强,不等原振侠再问,大姐说道:“我们母亲在我们小时候,常形容她见老头子的次数少,说是有三年,寒天特别冷,她替父亲送被子去,就有了我们三姐妹!”原振侠听了,不知道是笑好,还是惊愕好,夫妇之间见面少到这种程度,也算是罕见的了。自然,在以前乡下的富豪家庭之中,可能有这种情形发生,但通常都是男方另外有了堪眷念的女人,才会这样,但是听来,厉大遒的情形却又不是这样!原振侠再问:“令尊一直是自己一个人住在大屋的一角?”
大姐道:“是啊,我们母亲去世很早,他也没有续娶,后来离开了乡间,来到了大城市,那时我们三姐妹,还要人照顾,他就雇了人来照顾我们,造了一间大屋子,他就躲在屋子的三楼,也不让我们上去,连吃饭,一家人都是不在一起吃的!”
这种情形,除了说明厉大遒是一个性情孤僻的人之外,似乎没有别的解释。
可是从这十来天,原振侠和他接触的情形看来,厉大遒怪是有点怪,但决不是如此孤僻的人!
厉大遒不但满头满脸全是青筋,而且,手还剧烈地发着抖,指着他的三个女儿,双眼睁得极大,看他的情形,分明是在盛怒的状态之中,有什么话要责问他的三个女儿,可是他的身体又实在太虚弱,所以除了用发颤的手指指着和不住地喘气之外,什么都不能做!
那时候,在他身旁的一个护士也吓坏了,连忙去扶他,想把他颤动的身子按下去,但是厉大遒却挣扎着,坚决要坐起来,护士没有法子,只好扶着他坐了起来,当他勉强坐起来时,他全身的骨节都在发出“格格”的声音来,那种发自一个垂死的老人体内的异音,听了,真叫人感到死亡之神已经直逼而来!
原振侠也忙到了病床旁,在他的背上敲着,示意护士也都那样做。
三姐妹互相望着,神情既是惊愕又是惶然,她们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这时,原振侠也只认为,老人听到了三个女儿在他的病床之前,公然计论他的遗产而生气——这是垂死老人的通常反应。
过了一两分钟,厉大遒才缓过了一口气来,颤声道:“你……怎么知道……有……
一个大保险箱?
三女儿指着自己的心口,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厉大遒的声音听来短促而凄厉,简直象是用哨子吹出来的一样:“说!”
三女儿忙道:“是……我说,我说!有一次,我上三楼去……你在午睡……我当然看到了那个……放在你床边的大保险箱!”
厉大遒的神情更加恐怖:“你……你……我不准你们上三楼……你上去……
干什么?“
三女儿被她父亲逼问得几乎哭了出来:“爸,那是好几年之前的事,我早忘记忘记为什么要到三楼去了!”
厉大遒急速地喘气,喘了好一会儿才停止,原振侠示意护士让他躺下来,可是他却不肯,指着原振侠,一面喘气,一面道:“你们听着,在这里的人……全都听着……全都……”
原振侠道:“有什么话,慢慢再说!”
在他说了这句话之后,接下来厉大遒所说的话,真令他目瞪口呆!
那保险箱中有什么东西,他似乎十分难以说出口来,“的”了很久,身子猛烈发抖,一口气缓不过来,看来像是就此要咽气一样。这时,三位女士紧张之极,一起在床前,望着她们的父亲。
原振侠知道,这三位女士对父亲根本没有什么感情,这时她们这样望着老人家,绝不是关心老人,而是关心那口大保险箱中有什么金银财宝和他准备如何处理而已!正当原振侠这样想的时候,老人一口气又缓了过来,说了一句人绝不能相信自己耳朵的话来。
老人还是没有说出保险箱中的是什么,他只是努力把一直指着原振侠的手指,离原振更近了些,尖声道:“我把那保险箱……送给你!一切归你全权处理!”
接着他又道:“你们听到了没有,那口大保险箱和箱中的……的……全都属于他所有!”
这两句话一出口,不但原振侠错愕之极,三位女士更是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原振侠陡然一震之后,用力摇了摇头,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卷入厉大遒的遗产纠纷之中,他在几秒钟之后就定下神来,忙道:“厉老先生,我不会要你任何东西的!”
厉大遒的喉际,发出了一下可怕的声音来,颤抖的瘦得只剩骨头的大手,一下子抓住了原振侠的手腕,手是冰冷的,在那一刹那间,原振侠在感觉上就像是被什么鬼怪抓住了一样。
厉大遒抓住了原振侠的手,又道:“我那口大保险箱是属于你的,这是我的遗嘱,现在有证人……听到我这术说,……我还会通知律师……正式……”
原振侠心中,已再也没有法子说下去,只是喘着气,原振侠向那三位女士望去,只见那三位女士都对他怒目而视。
原振侠心中,真是既好气又好笑,心想自己真可以说是无辜之极了,他忙道:“三位,你们放心,令尊的东西我绝不会要,当然归你们所有!”
在三位女士还在回味着原振侠的话、考究是真是假之际,厉大遒再次尖叫:“不,那是你的,是……你的……是我……”
厉大遒叫到这里,显然已超过了他体力所能支持的极限,身子一阵抽搐,双眼向上一翻,原振侠忙道:“快,准备注射器!”
急需应用的药品,就放在病房中,护士立即准备好,原振侠提起注射器,将药物注射进了老人的手臂之中,老人总算不算再翻眼,眼皮垂了下来,护士将他的身子慢慢放了下来。
原振侠看看病情暂时不会有什么恶化,才吁了一口气,向三位女士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们离开病房,走到了走廊的一端,虽然他心中觉得事情荒唐可笑,但他还是十分正色地道:“什么大保险箱、小保险箱,我绝对不会要的,你们请放心!”
三位女士直到此际,才算心头落了一块大石关,不约而同地一起松了一口气。原振侠又道:“从此以后,请你们也别在老人家面前,提起遗嘱遗产的事了!”
三姐妹一起苦笑,大姐道:“原医生,你不知道,爸爸……初到这里时,还有不少祖产,可是……坐吃山空,已经只剩下一个空壳,我们三姐妹替他东挪西借,垫进去不少,这大保险箱是我们唯一的指望……”
原振侠听到这里,几乎想要呕吐反胃了,忙一挥手:“行了,还是你们的指望,别再多说了!”
大姐这才讪讪地住了口,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可是却又掩不住心中的高兴。
在那次之后,厉大遒的情形更坏,很少讲话,即使他在勉强有精神可以讲话的时候,他也绝口不再提那口保险箱的事,原振侠自然更不会提,因为他根本没有把这件事当真和放在心上。
又隔了若干天,原振侠和另外两个医生会诊厉大遒,三位医生心中都在摇头,可是厉大遒那天,精神又特别好。三位医生偶然地提到了一个医学上的问题,有屯一些争执。
他们偶然提到的问题,是“试管婴儿”。一个医生不知是怎么开始的,闷闷地便说了一句:“现在的所谓试管婴儿,这一个名称其实是不对的,其实还是母体婴儿!”
那医生道:“把卵子自母体中取出来,使精子和卵子在试管之中,然后,又把受了精的卵子,移植回母体的子宫去让受精的卵子仍然在母体的子宫内发育成长,再通过正常的生产程序生产出来,这难道就可以把婴儿称为试管婴儿了?”
原振侠也参加了讨论:“这名称的确值得商榷。可是,生命最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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