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生握住我,宽大的男人的手掌却传达着无助和烈痛,他的泪滴在我手上。
“阿生,手术费的事,或许……我可以想想办法。”
根据邮寄的帐单找到孟廷所在的医院。我找到孟廷的主治医生,说明来意。
他望着我的眼神,是医生的一贯的冷静,“不需要再考虑一下吗?袁先生,这是很严重的决定……并且,眼角膜交易,迄今亦属违法。”
“拜托您,我很需要这笔钱……而且,我知道自己身患绝症……所以,才有这样的决定。”
并非说慌,近来胃痛越来越严重,一直在吃的止痛药也几乎失效,晚上会痛到难以入眠。因为担心打扰同住的室友而不得不咬着被子忍耐。
我似乎已经迫不及待,等待着结局的到来。
做出这样的决定,我忽然平静下来。
辞掉了邮差的工作。也没什么可以告别。
手术之前,我悄悄去看孟廷。隔着深切治疗室的玻璃窗,他睡得很沉静。
我记得他的脸,永远记得。
与医生签定的合约里,我唯一的条件,是隐匿我的身份与姓名。
不再有任何纠缠。
面对他,已无爱无恨。
想起阿生当日的笑脸。无影灯下,手术布罩下来,合上眼,即是黑暗。
想我这一生,永远无法拥有那样灿烂无忧的笑。但是我要让阿生,继续着他的幸福。
数日之后,我终于可以出院。
因为身体稍有虚弱,恢复的时间已经推迟。
我知道孟廷已先于我拆除纱布,手术十分成功,他只需等待着日益清晰还原的世界。
而我已不再需要等待。假使我曾经等待过自由。
已经拜托医生将孟家支付的钱转汇给阿生。
医生的便车将我送出医院。
在人车熙攘的大巴站坐了很久,直到人潮消退,温暖的日光渐渐从脸上移到脚边,换成了清凉的夜风。
登上未班车,我才记起将导盲杖遗落在车站。
空荡的车厢里大概唯我一个乘客,在夜里缓行却颠簸。
经过的每个车站,亦无人上落。
我想问下一站是哪里,司机却答,“终点站到了,要不要下车?”
摸索着下车,脚步未稳,身后大巴已关门驶离。四周如世界尽头般的安静,以及黑暗。
海似在不远处,浪声细卷入耳,如此真切。
是否被囚禁时的无声海岸。
数年恍若一瞬。我是终于逃出铁窗的伤痕累累的少年。在梦里无数次奔逃在赤足的海滩,乞求在日出前结束一切。
细软的沙滩令我在黑暗里不再举足无措。
海水越来越凉。
从不知道原来我这样渴望着,温暖的拥抱。这具孤单褪色的身体,一直在渴望着拥抱,渴望有人听见我的哭泣,渴望着不被抛弃。
在冰凉的海里,飘浮过半生的记忆。
却只有数张模糊的脸,还有,已经不觉伤痛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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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28.
三年后。
新一日的阳光,重复着成千个早晨的炽烈与残酷,又如成千个夜晚那样暗去。
醒来,他已在。
生疏的脸,与表情。
“饿吗?”他碰了碰我的头发。
一直自由生长的发,已经太长,遮住了脸,我躲在长发后缩在墙角。拉下袖口隐藏起手上臂上的无数烙伤。
他的手指在发上慢慢摩挲,轻轻的,生疏而犹疑。
“因因。”
很疼,背上有杜擎用烟头烫的烙伤,他轻轻抚着,隔着衣服抚在伤上。
我蜷起双膝缩在宽大的旧恤衫里,他摸索着我脚上的链子,以及铐环上缠绕的破旧布帕。
日光里又真实又魔幻。
杜擎在门口出现,“为什么约在这里见面?怪怪的,回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他不动声色离开我走到窗边,并不理会杜擎的埋怨,语气淡淡:“钥匙带来了没?”
领会到他的冷淡,杜擎也降下温度。如今两人并立,已不再是昔日的游戏少年。
杜擎动作悠闲地点燃一支香烟,“听说你离婚了。”
“不是离婚,是逃婚。”
“呵,Alina那么好的女人都不要。孟大少,你知不知你将百万宝贝拱手他人?”语中却有尖刺。
“别告诉我,你回来是为了因因。”杜擎走过来扭起我的手,将烟头摁在我手心。
“闭嘴。”孟廷面无表情,站在原处。
对他这样的态度,杜擎一笑了之,又抽出一根烟衔着,用鞋尖踢了踢我。
我拾起丢在地上的打火机,跪起身为杜擎点烟。
杜擎长吸了一口,舒畅的吐出烟圈,“因因,把手伸出来。”
知道会很痛,我却不敢不将刚被烫过的左手,忍着痛展开,伸到杜擎面前。杜擎乐此不疲这样的残忍游戏。
在烟头再次摁上皮肤之前,孟廷却回身狠狠给我一记耳光,对杜擎说:“你恨当日Alina选了我。”
杜擎忽然冷笑,“孟廷,那是我的女神,你将我的女神弃如蔽履,我恨不得杀了你这败类。”
“钥匙给我。”
“早丢了。你可以请开锁师傅,或者报警请阿ser帮忙。”
孟廷冲过去将杜擎按在墙上,“我让你照顾因因,原来你是这样’照顾’他。要不是阿远告诉我真相,你还要骗我多久?”
杜擎冷笑,“你应该感谢我,孟廷。”
“Alina打电话来说你将身着白纱的新娘弃在教堂,独自回国。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推因因下海。”
“阿远说得没错,你从来没爱过Alina,你爱的是因因这个只卖三百块的男妓。”
从杜擎口袋里搜出钥匙,孟廷再不理会他的讥讽,蹲下身为我解开脚上的铁链。亦不理会我的瑟缩躲避,替我擦去唇角的血沫,脱下自己的风衣裹在我身上。
杜擎只在一旁冷笑。
看着孟廷半强迫式地将我带走。
电梯里他放开手,我在下堕的箱室中将自己蜷低。早已绝望,然而一切却忽然平淡发生,我只感到恐惧。
电梯停在一层,他并没有威胁或者安慰,只俯身牵我的手。
依然是孟廷的小别墅。一切都没有改变,很像是早晨离开,夜晚又归来,我恍恍惚惚,心内旋尔一片空白。
只是更加寂静及沉默。
他不再碰我,他的咖啡色毛线衣的背,成熟而坚挺的肩膀和颈后的精短发型,有令人不敢靠近的陌生及冷酷。
我在明亮但缺失温度的阳光里这样虚弱,几乎跟不及他的脚步,甚至已不能适应室外冷洌的空气,如怕黑的孩子那样慌张跟随着,直到大门在身后闭合锁死。
我已不再有勇气,我唯有这具空荡但仍然喘息着的躯壳。我甚至会跪下来求孟廷留下我。
我便在门边跪下来。
刚刚的短暂步行已让我失去全部力气,但我仍然爬到孟廷脚边,风衣滑落地上,我将恤衫也脱下来。
长恤衫底下便是完全赤祼的身体。
厅内的阴冷空气令我不得不抱紧双臂,在他的目光里抬不起头来。
孟廷静默地看我,从发中托起我的脸。
我不敢看他的表情,是鄙视还是冷漠。我知道我在不停地抖,因为冷,也因为羞耻。
还有绝望。
他忽然拎起我,将我扭到浴室,丢进浴缸。冷水从花洒中喷射出来,我任凭孟廷在水瀑里毫不留情地冲洗着我,这具停止发育的细瘦的骨胳,和绝症般的遍体鳞伤。
这样丑陋和不堪。
他拉扯我的湿发,掌掴我,我跌进水里,无法呼吸。
他探手进水里将我拉起,松手,我便再滑落水底。窒息中透过扭曲的水面看着孟廷的脸,他忽然那么残酷的伸手扼住我。
视线朦胧暗淡,死亡的至寒迅速而致,而他又一手将我拖回。
“我恨你,因因。”
在我耳边擦过这句话。
我一身的水湿透了他的毛衣,靠在他肩上呕着水,因为冷而心脏蜷缩似将碎裂。
醒来,黎明如此暗淡。
孟廷的呼吸近在耳侧,他的左手,执拗的箍着我的背。使我睁开眼,视线便局限于他的面容。
这么近,他的脸。
无论远或近都这样模糊。
微橙的晨光映在窗帘,映出一道道熟悉又骇惧的细细黑影。
我悄悄退出孟廷的臂弯,纱帘揭开,露出窗上的雕花铁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