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满欣赏那只猪猡……但是他死了也好,麦伦的生活会更单纯些。」
不能再同意布雷克更多了,凯利切断电话,如今伦敦将只剩下他一人操控局面,对于骑士团给与他的种种侮辱,他会尽己所能,以眼还眼。
特别是那个叫做维多·塞尔斯的男人。
◇
在等待飞机起飞的时刻,麦伦只想随意走走,所以在机场里的免税商店里流连,眼睛对那些商品其实视而不见。
「那人死了。」布雷克走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喔。」他冷淡回答,好像兄长刚刚不过是跟他说了类似外头正在下雨的平常事。
其实他脑海里还萦绕着昨天的画面,他看见自己的手插入那人的心脏处,只要再深一分,就能将对方的心给刺穿。当凯利抱着自己仓皇撤退的时候,他看着那人的背影,不远处燃烧车辆的火焰映着他影子摇摇晃晃。
胸口闷得难受,倒像是胸口受伤的是自己,而如今听到死讯,他一时之间竟只有虚幻无实的感觉。
「登机时间要到了。」布雷克再次提醒。
「再逛一下,我想吃苹果。」
布雷克摇摇头,这里怎么可能找得到水果?麦伦却已经往其他店走去,似乎真想尝试寻看看。
算了,再由着弟弟任性一会儿,等到了亚洲之后,多的是各式各样的水果,他迟早会忘了苹果的味道。
◇
麦伦绕到巧克力展示架前,其实什么都没看、什么都没想。
不需要想了,那人已经死了。
从茫茫人海里,一滴水珠温柔向我走来,
他低语:我爱你,我不久就要死去。
他真的死了。
被死亡所隔绝的残酷突然间漫天漫地而来,他蓦然惊觉再也无法见到对方了,见不到那种痞痞的笑,听不到他深情的话语。
有人说吸血鬼跟美人鱼一样没有灵魂,一旦死了,前者化为灰烬后者为泡沫,但若是没灵魂,此刻这种魂魄由四肢被挤压到心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的疼痛又是怎么来的?
「原来……死了……」明明提醒过他,关于罗密欧与茱丽叶的下场。
「他没死,被囚禁在北威尔斯的城堡里,城堡的名字是……」身边一个女人对他小声说出几乎没什么人听过的城堡名称。
转头,发现竟是玛蒂娜,她装扮的暗沉低调,在人来人往的机场里毫不起眼,低头看着贝壳巧克力礼盒,像是正准备买来送给家人。
麦伦愕然又往四周看,布雷克还在走道之上,附近也没有疑似骑士团的人,但是玛蒂娜的出现还是让他武装起自己的心情,对这位女子不假以辞色。
「你可以亲自去救他。」
「我不能。」玛蒂娜咬唇,这神经质的动作显出她内心的纠结,她紧盯着麦伦胸前镶缀蓝宝石的十字架,低气压在她黑色的阴郁眼睛中盘旋。
项链物归原主了,她嫉妒地想,吉罗德居然能为了这个血族人做到这种地步。
「我不像他,我无法承担失去一切的后果。」她终于说。
救人的事情一旦曝光,她会失去数十年来从骑士团里凭借努力而累积的身分、地位、及友情,所有成就会被抹煞,碧云骑士玛蒂娜这个名字将被刻上背叛者的符号,失去进入天堂的资格。
这些考量,相信那个人在爱上吸血鬼之后,就自觉要将之都给抛弃了,「爱」,有时候并不如口头说说那么简单。
麦伦了解她心中所想,回以冷冷的一笑。
「那座城堡被骑士团豢养的狂战士看守,我不想失去我的命。」
玛蒂娜有些激动,切齿说:「他不该爱上你!不该爱上你这薄情寡义的吸血鬼!」
「我也劝过他,所以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他爱牺牲奉献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麦伦漠然拿起一盒榛实奶油夹心苦味心形巧克力,转身结帐离开。布雷克见到弟弟手中的东西,还问那是什么。
「飞机上的餐点不合我口味,我买巧克力来打发时间。」
说完回头,蓝蓝的冰眸里给予通风报信的女子某种暗示。
吸血鬼本就该薄情寡义,这点不需由他人来特别解释。
◇
北威尔斯的冬季既酷且寒,绵绵阴雨替某座建于河谷中的中世纪城堡添了灰冷的湿气。城堡主楼设有地牢,几十条钢铁加上三面石墙围成的囚犯小天地里阴冷潮湿,连与外界阳光接触的机会都被剥夺,对于人类而言,这是最残忍的刑罚。
跟现代科技隔绝的中世纪城堡,照明设备皆仰赖古老的煤油灯,骑士总管维多·塞尔斯提了一盏煤油灯来,替阴暗的空间提供了光明,他站在铁栏这一边,静静看着栏杆另一头垂头屈坐着的男人。
寒冷的天气里,这男人仅穿了一套脏乱的罩衫,满脸乱七八糟的胡须,毛发丛生像个野人。
维多将煤油灯放到脚边,他问:「吉罗德,你还好吗?」
吉罗德听到熟悉的叫唤声,动了动,脚上沉重的铐链铿锒响。
「……还好,跟在阿索斯差不多……」大概是好一阵子没跟人说话了,他的嗓音沙哑粗糙,说话的节拍都慢了下来。
「我相信,你有很多话想问我。」
「……你怎么察觉出的?」
「我协助圣魔白议会抓住越狱的阿普顿·艾恩斯之后,就顶替身分进入特伦森家,伺机窃取情报及破坏他们未来的计划,然后发现,欧尼斯特跟我在阿索斯山下遇见过的修士一模一样。」
吉罗德想起来,麦伦的确是在维多下山之后没多久现身的,没想到他们两人竟有一面之缘,「光是这样,不足以让老师联想起我和他的关系。」
「很不巧,当你与吸血鬼于漆黑的花园迷宫中嬉戏时,我正从凯利·特伦森家中的监视器看到那一幕。我当时想,为何你会与特伦森家的新进分子如此熟稔?那位欧尼斯特·麦伦·特伦森跟原来的麦伦·特伦森是否有关?」
「既然你要混入特伦森家,我跟玛蒂娜出那次任务一点意义也没有。」
「你们跟外头的士兵们只是幌子,要制造阿普顿仍在逃的错觉。」说到这里,他有些痛心:「我一直希望是自己多虑了,所以做了最后一次测试……」
「难怪玛蒂娜指名我上蓝康迪特街,你跟她早就联合要揭开我欺骗的真相了吧?」
「找她帮忙,是因为知道她爱你。她愿意掩饰你犯过的罪,所以配合我的计划。「
「原来……」喟叹一声。
「我打算跟大团长说明,五年前麦伦不过是故技重施,制造你以为他已经死亡的假象,大团长会认为你不过是被恶魔掩蔽了眼睛,然后……」
「然后你还对麦伦做了什么?对了,玛蒂娜能调出暂时让人听话的魔药,只要适当加以暗示……」吉罗德恍然大悟:「让其他骑士们亲眼看见我被他所伤,好在日后做出对我有利的证言……」
「可惜你心中有叛逆的因子,不顺着我导的戏演下去,还打算死在我们的手中……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为那个血族人牺牲那么多?」
「因为我爱他。」说的天经地义,说的再自然也不过,仿佛他出生于人世间的目的,就是为了表达出这一句话。
维多叹了口气,「我早警告过你,爱情的苹果是禁果,亚当夏娃偷尝的下场就是被赶出伊甸乐土。」他摇头:「监牢你的刑期为一百年,我只怕没办法活着看你出来。」
「没尝过苹果芳香的人,自然不懂那滋味。咬了第一口我就知道,那才是我要的天堂。」
「你着魔太深。」
「老师就没着魔吗?」
「什么?」
「明明可以一刀了结凯利·特伦森的命,将你最厌恶的吸血鬼给灭成一堆灰……可是,你下不了手……」
向来严酷的灰蓝色眼有种被戳破了心思的慌恐,却在刹那间调适回来,他冷淡地说:「我承认,在卧底的那一阵子里,我的确受到蛊惑……完完全全大出意料之外。」
「你确定那只是蛊惑,而不是动了爱意?」
「魔鬼懂爱吗?他们不过是顺应本能,用外表来迷惑身边的人,好确保食物无虞而已。」
「听来老师很清醒。」
「我必须清醒,免得落入与你同样的下场。」他扯开自己上衣,露出矫健的胸肌,正中央位置烧上了一个长宽各约九公分左右的十字烙痕。
「老师,这……」吉罗德看得触目惊心。
「我跟你不同,吉罗德,身为神忠心的使徒,我绝不允许自己在侍奉神的道路上走偏。这个十字痕迹将时时刻刻提醒我,不会再为魔鬼的诱惑而摇摆。」
吉罗德突然间笑了,笑得开心,这是他进入这座城堡后第一次笑。
「所以我在天堂,而老师仍在地狱里受苦。」他下了结语,「十字架的烙痕不会为老师多减轻几分痛苦。」
维多摸上了自己的烙痕,不语。
或者,魔鬼仍在他心中作用着,这让十字架烙痕隐隐热痛。
◇
二〇一一年,春天。
麦伦咬着红苹果,蜜香味盈满口腔,他在几个小时前经过山下小镇时,由于遍寻不着玫瑰,看到摊子上的苹果光洁红美,顺手买了。虽然他对苹果并无特殊喜爱,却总在不知不觉间拿起把玩,然后心中会想起那人说的话。
他说:苹果的香甜多过于酸涩,爱情也一样?
的确很甜,但是随后涌起的涩感,暗示爱情并非是一种完美的情绪过程。
他还说:诱惑我吧,吸血鬼,用你的爱情诱惑我。
「到底是谁诱惑谁?」他问,一时之间居然给不出答案。
随手把苹果核往山崖下扔去,然后感觉到裤袋里的震动,拿起手机接听,是凯利例行性打来问平安的电话。
「……我很好……印度这里的天气?晴空万里……问我现在做什么?」他一边单手套上连身飞行装,一边说:「飞行伞。布雷克跟你说了吧?我最近迷上飞行伞运动,正准备迎风翱翔。」
凯利在电话另一头担心地问:「我知道,只是……怎么会迷上这危险的运动?」
「突然间很想飞,想要居高临下,如老鹰追寻气流盘旋……我想变成鸟……」
「世人都说蝙蝠是我们的化身,这还不够?」
「蝙蝠是无羽之鸟,有翼之哺乳类动物,正如我是半血族,也不清楚身上的另一半到底是人类或者天使……」
「不管是人类是天使,你是我兄弟,改不了。」凯利安抚道:「等救出父亲,关于你母亲的谜题就能解开,别急。」
「我不急。」顿了顿,说:「过去我惹了好多麻烦,谢谢你们的宽容……」
「别说这些,好好感受亚洲的阳光,骑士猪猡由我来应付。」
麦伦切断通话,喃喃又说:「抱歉了,我现在还得惹另一个麻烦,我保证是最后一次。」
可惜凯利听不到他这「最后一次」的保证。
站在崖边远望黑暗的山峦与河谷,眯眼感受着风向,这里跟刚才他口中所说的「晴空万里」大相径庭,无月的夜里让视野一片黑。
拜血族天生的夜视力所赐,他能借着微弱星光将山区地貌一览无遗,包括单独矗立于谷间的中世纪城堡。该城堡失去了当初防御与避难的目的,由骑士团接收后,作为囚禁重罪犯的坚固石牢。
也就是说,这里根本不是印度,而是北威尔斯,麦伦跟布雷克说要往印度中部待几天,玩玩飞行伞,却偷偷订了回英国的机票,然后直往此地。
「风向正好。」他说。
将预先准备好的手榴弹绑在腰上,确认腿部枪套的牢固性,不会使刀弄剑的他既然要侵入城堡,自然得准备最方便的武器。他戴上头盔与风镜,大腿上另外缚好升降仪,正要穿上背带,陡然间背上传来剧痛。
他停止动作咬牙忍耐,虽然背痛的频率愈来愈频繁,从一个月两、三次到目前每天一、两次,却也知道这痛持续不了多久,挨过几分钟就行了。总觉得身体要变化,变化得再也不像以往,他心底对此不安,即使凯利跟他说过,永远接纳自己为兄弟。
「不想了,得在天亮前办完正事。」迎着风他这么给自己打气。
剧痛停止后,后面深色的飞行伞已经撑开,他理好伞绳,拉住主提带和煞车环后就起跑,一待背后伞翼吃足了风,他跃出崖边,轻飘飘浮上天空。
熟练的操控背带盘旋,渐渐接近城堡上空了,城垛口毫无防备,他得意地笑了,城堡内外虽然驻有最恐怖的狂战士,却因为四周山峦层叠,飞行器进入不易,就以为不会有外敌由空中来袭,这点疏失正好给了他便利。
这也是他选择飞行伞的原因,因为飞行伞不若飞行器会发出引擎吵杂声,吸引堡内人的注意,他可以悄无声息降落于城垛口上。
抵达城垛上,迅速脱下飞行外衣,里头的黑色紧身衣及黑色毛线帽帮助他融入夜色。他观察城壁上的窗户,几处有光几处黑暗,屏气凝神静听,除了山谷中夜行动物的吵嚷外,城堡里几乎静谧无声。
决定夜袭的计画后,他曾经想办法要找城堡的配置图,可惜城堡年代久远,古老的内部配置图只存在于骑士团的资料室内,他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抓着城垛外缘,一个轻巧的外翻身,窜入无光的窗内。
◇
顺着主楼的楼梯向下疾奔,石材的地板原本容易回荡出入侵者的脚步声,但血族天生的轻盈弥补了这个缺点,他如幽魂在旷阔的空间里飘荡。
在这犹停留于中世纪时光的城堡里,昏暗内部仅有几处位置点燃油灯,幸而他的好视力让他能通行无碍,再走了好长一段迷宫般的途径后,见前方有微微火光,正打算绕过,却听见好几响微微鼾声,原来是城兵集体休息的地方。
绕过,另找下楼的路,一听到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就躲往黑暗里,直到楼梯尽头的一楼处,发现靠墙处有一个人正趴在木桌上打盹,是骑七团中普通阶级的城兵,腰上挂着短刀,桌上有点心与过期的旧书报,看来是在轮值当中睡着了。
他放下心,避开桌椅要过去,但城兵毕竟有相当的警觉心,即使睡了,当一缕暗影飘过他眼睑时,还是会反射性睁眼。
「换班时间到了吗?威廉……」陡然惊觉眼前人并非威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