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还很小的时候,他也是这么睡着,总有一对白色羽翼带着温暖的气息抱拥着他,羽毛搔着他的皮肤好痒,害他吱吱咯咯笑。
伏在某个人的柔软怀抱里,小手总喜欢抓着那人胸前的十字架,上头灿耀的蓝宝石跟那人眼里的颜色一样。
怀抱给予的安全感无与伦比,那人轻轻哼着摇篮曲,柔和的天籁总催得他昏沉。
闭上眼,在这个人的怀里,他永远也不想醒——
突然间,花香大举侵略梦境,熟悉的气味触动深层强烈的情绪,那反应来势汹汹,他一下措手不及就失守了,不得已从梦境中仓皇退出。
唤醒睡美人的不是千里迢迢远来的王子,而是散发狂恋情绪的一种香味,血色艳红的玫瑰芳氛如雨落下,浸湿他全身。
「……犹如狂恋中……」下意识喊出玫瑰的名字。
花如其名,绽放时总奋不顾身,如陷入情网的年轻人,为爱烧灼自己的灵魂,知道唯有如此,方能在凋零之际献给爱神最为可口的芬芳。
他不是爱神,却是芳香体液的吸血鬼,花香对他而言是血液的另一种替代品。长期睡眠耗掉了他体内积存的精力,如今,气味成行动的指令,触发他求生存的反射动作。
「好饿、好渴……」舔舔唇。
睁眼,眼前是一片黑暗,他一时也想不起躺在什么地方,只知道被一团浓浓的香雾包围着,是他最喜欢的香味。
血族的夜视能力颇高,不若一般人类的视觉只强在于色彩辨识度、动态辨识度、及判读理解上,他们同时拥有媲美猫科的集光能力与鹰隼的解析度,只一会儿,他就得出自己身在玫瑰茎丛之中的结论。
交错的枝节将他包覆得密不通风,这是一具天然的玫瑰棺木。
饥饿感让他无法思考为何自己被置放此地,他只想大力吸嗅浓郁的玫瑰香气,好解了对血液那种疯狂的渴望,这香氛海能活络他全身细胞,让力气与理智一点一滴的回到身体里。
全身蠢蠢欲动,已经不耐烦被动地躺在棺木里。
「还不够……」他对自己说:「光是这样……不够……」
掌肌一使力,指甲倏地变尖变长后往围篱一划,锐如利刃的指甲能摧枯拉朽,玫瑰城堡霎时崩塌。
大片大片的晨光洒入,血族人被黑墨晕染的双眼一时间承受不住,急忙低头合下,银白长发恰如帘栊,替他遮挡掉刺眼光线。
同时间有纸片从他怀中飞落,此刻他却没心神辨别那究竟是什么。
湿气混着晨风拂来,鸟语虫鸣在四周跳跃着悠扬颤音,这稍稍抚平了他的焦躁,慢慢再睁眼,倾颓的城堡之外,风景由一线开展成为区块。
「这里是……」疑惑了,这里风景并不陌生,但是,他怎会在这?他不该在这里。
思考时,玫瑰荆棘上缀饰的一朵朵红花让他分了心。果然啊,名为「犹如狂恋中」的品种总是能深深撼动着他。
恍然大悟,原来是浓郁甜美的花香催醒他的梦,让他比某人预期的时刻提早醒来。
折了花往鼻端嗅,秀色正可餐,苍白脆弱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吻上绯色的花瓣。
青春的花朵颤抖了,死神的怜悯之吻知道,垂危花朵的芳馥最为醉人可口,将花朵的能量转为自己的生命,就是他向这朵花致上敬意的一种方式。
艳红的色彩扩散往贪食者惨白的脸颊与嫩唇之上,花瓣因此萎了,枯焦的色彩是陷身炼狱的明证。
咂咂舌,他说:「好甜……」
食欲一旦开启就无休无止,枯萎了一朵,他就换另一朵,在连连吸取了七、八朵玫瑰的精华之后,他眼里晕染的黑夜渐渐退去,显露出一双比蓝天还要璀璨的瞳眸。
麦伦·特伦森,俊美绝伦的年轻人,单就外表看来,有的是天使那超脱俗世的清丽绝俗,与所谓的吸血鬼一点都沾不上边。
饱餐了一顿之后,神智完全清明了,他开始想厘清处境,脚边一封信笺吸引他的注意,弯腰拾了起来,摊开信纸阅读。
由于受到结界的保护,纸张如新,纸上一手漂亮的钢笔字遒劲有力,显见写字人的严肃认真。
致 麦伦吾爱
玫瑰就算换了名字,闻起来还是一样芬芳。
您忠诚不渝的 吉罗德
看到第一句「麦伦吾爱」,吸血鬼皱起眉头,脑海自发代入某个让他恨之入骨的男子形象,待看到那个预期中的名字,轻哼一声,信纸化为碎片。
自诩为正义代表的骑士吉罗德·维因特对他做过的可恶事,值得他诅咒个十万年、百万年,忠诚不渝这样的字眼,根本不是那种骗子配得上的。
该死、他该死、吉罗德该死!
一面跨出玫瑰藩篱一面咒骂着那个人,同时间疑问涌上心头。
他所在的位置是精灵湖中央的小汀州,隔水望,湖旁小森林旁一栋石墙别墅属于特伦森家族的度假小屋。
「为什么没把我送到神御骑士团总部?」麦伦看着脚边的枯萎花朵,喃喃问:「为什么把我藏在这里?你又打什么坏主意?」
按道理说,身为吸血鬼的他因为一时收不住手杀了人时,吉罗德可以逮他回骑士团邀功,甚至当场杀了他都可以,却为何将他藏放在精灵湖?
因为我爱你。那人曾经这么说。
「我不相信!」麦伦大声说,仿佛借此可以坚定自己的立场。
他不相信,因为吉罗德是大骗子,他傻傻地以为吉罗德真是自己多年前好友的子孙,所以对他放下心防,甚至不小心让他走入了心里。
想到当时奇妙的心理变化,忍不住对自己嫌恶起来,看似冷漠冷淡的他,其实极易受人影响,然后被牵着鼻子走。
他不会再重蹈覆辙。
◇
精灵湖风景优美,却因为传说有吃人的恶精灵居住,所以除非必要,普通人不会往这附近来,这也是吉罗德当初选择此地来隐藏麦伦的主要原因。
麦伦小心走近水边,另一波深深的忧郁袭来。湖边没有小船,他的体质却怕水,该如何越过这深而阔的湖水,回到对岸他的家?
不得不呼喊某个斤斤计较的恶精灵了,但是要请她帮忙,得付相当的代价。
「佩格·泡勒,你在吗?」
平静的湖面起了晃动,细小白泡泡从湖底一颗颗冒上,像是有未知的怪鱼潜伏水底;白泡泡颗粒愈来愈大,泼剌一声,顶着杂乱墨绿藻发的怪头穿水出来。
麦伦没被这怪物的突兀行径给吓到,蹲下身,直视对方灰浊的大眼,正想问话,恶精灵已经抢先一步开口,阴恻恻的语调有若爪牙摩擦玻璃的刺耳刮声。
「哦呵呵,你提早醒来,我也就解脱了,很好、很好……」
麦伦听出了点意思,问:「解脱什么?」
「契约啊,那个人要我看护你,你既然醒来,契约就结束了。我替你造座桥离开吧。」
身为水精灵的她轻松就能紧密水分子结构,让冰晶成型、堆叠。很快的,麦伦脚前的湖水结了冻,冰路直通石墙屋,轻松解决了吸血鬼渡水的问题。
麦伦却未见欣喜,他有问题要厘清。
「那个人是谁?」心中虽然有个模糊答案,却还是追问:「与你定契约……看护我的人……」
佩格·泡勒带蹼与鳞片的可怕双手扣着冰道,仰头反问:「你怎会不知道?就是那个神御骑士……啧啧,大方的男人,我开口要他一只手,他连杀价也不杀,就给了。」
回味起吉罗德左手的美味,恶精灵又忍不住吞口水。
麦伦却是听得没头没脑,继续问:「什么一只手?告诉我细节。」
「他要我当看门狗,不让任何人靠近你。我哪知道你会不会睡上一百年?所以要了他一只手。他给了,然后离开。」
「真的是他?」麦伦不解:「可是……」
他为什么这么做?私放自己,就表示背叛神御骑士团……
「玫瑰就算换了名字,闻起来还是一样芬芳……」轻轻朗诵着某已逝剧作家写出的名句,猛然间了解那人给自己信笺的真正意思。
就像大部分长生的血族人在人世间生活一样,长生不老的特性让他们每隔几十年就会换个名字乔装为新一代,到时神御骑士团再怎么爱找碴,也不可能重办很久以前小镇神父被吸血鬼残杀的事件。
那人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难道他真以为自己会睡上一百年?
因为我爱你。似乎又听到那人在耳边这么说。
佩格·泡勒看着怔忡的他,颇为嫉妒地说:「哼,血族人就是吃香,轻松就让骑士为之神魂颠倒……」
麦伦惊醒,薄怒:「胡说,神御骑士是最奸最恶之徒,现在对我好,哪天又会从背后捅我一刀。我要以血族之名诅咒他死不得其所,死后,地狱所有魔鬼都将分食他的灵魂,人间所有恶虫啃啮他的尸体、他所崇敬的神也会拒绝他进入天国,天上地下都将唾弃……」
「好、好,我已经知道你有多恨那个人了。」佩格·泡勒掏掏钻入耳朵里的水草,甩甩手提醒,「赶紧离开吧,冰之步道要融化了。」
惊觉自己失态了,麦伦咬咬唇,又问:「我究竟睡了几年?」
「五年。呵呵,我赚到了,当初看你那副样子,我猜测你起码得睡上二十年……」
麦伦仰望天空,徐徐清风依旧,时光与潮水从不等人,除了吸血鬼。
◇
湖边的石墙小别墅依旧干净整洁,因为特伦森家族每年固定都会付费,住附近的老乔治一家人隔几天就来整理打扫,随时可供主人使用。
换衣服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的十字架不见了,猜测被那个人给拿走了。
「小偷!」又骂了好几声。
十字架项链是他母亲的还物,而他记忆中已经没有母亲的容貌,十字架因此变得珍贵,比任何事物都珍贵。
「这是逼我去杀你吗,神御骑士?」他问,而答案无庸置疑。
取了存放在柜中的些许金钱,出门,徒步前往镇上搭公车。路上遇到一些眼熟的村民,看到他都颇感惊异,有些甚至拔腿就跑,边跑边喊着上帝耶稣圣母等等。
村民会有这种反应,是因为五年前此地发生过一连串凶杀案,虽然警方判定为镇上神父所为,神父最后却也被杀,形成了另一桩疑案。
所有人都谣传是吸血鬼怨恨神父嫁祸罪名于自己,所以前来报复,据说麦伦·特伦森就是那位吸血鬼,他在事发之后失踪了,从此也没回到特伦森家族。
无怪乎他们见到麦伦有见到鬼一样的反应,当下以为吸血鬼又从地狱爬回来了。
麦伦毫不在意,今天离开后,他不会再回来了,这个幽静的山谷总让他感触颇多,不管是七十五年前、五年前、或是现在。
乡村景色没变多少,没多久,熟悉的淡黄色石灰原石筑成的庄园映入眼帘,他停下脚步,盯着屋旁的玫瑰花园。
五年前,花园被骑士整理得欣欣向荣,各色花卉穿插种植,很难想象一个拿着杀戮武器的大男人竟能植出那乱中有序的景致。如今五年过去,花园苍凉了,唯剩几丛耐力顽强的花株倚着树篱残喘。请尊重他人劳动成果,勿随意传播,如喜欢本书请购买原版。
「可惜了……」叹气:「可惜了那『犹如狂恋中』……」
他在精灵湖上享用的那几朵怕是最后的飨宴了吧?看来骑士很用心,知道这里的花园终将荒废,特地留了几株栽植成睡眠时的城堡。
但,他还是不会因此而感激对方,身体被强占的屈辱与痛苦值得他把人由冥河起点诅咒到尾端。
童稚的咯咯笑声由花园一端传来,把他从愤恨的情绪中拉回来,一颗彩球飞过矮石墙滚到脚边,他捡起来,穿可爱碎花裙的小女孩同时从矮丛中追出来。
「球、球……」三、四岁大的小孩一点也不怕生,跑出墙门到麦伦身边,指着球喊。
麦伦把球递回给小女孩,端详她的容貌,乌溜溜的大眼,圆润白净的脸庞,跟七十五年前他朋友的未婚妻娜塔莉有惊人的相似,他心一动,蹲下。
「你父亲是欧文·席维尔?」
小女孩点头,紧抱着球,同样看着他银白色的长发、蓝澈若天的眼睛,想起母亲给她看过的绘本,有关天使、精灵、或是仙子的。
「天使?」小女孩歪头稚嫩地猜。
「不是。」麦伦微笑摸摸她的头又说:「快进去吧,当心被魔鬼拐走。」
盛夏风中,小女孩的笑声像一串铃随着脚步散落这里、那里,她跑回花园的时候,还不时停下回头对麦伦挥手,年轻女子也从花园中走出来。
「妈咪,天使——」小女孩叫。
女子看到麦伦愣了一下,脸微红,礼貌点头,牵着小女孩回到花园里。
真正的欧文·席维尔应该已经回来定居了,这庄园物归原主,女子当是他的妻子,看相貌不似当地人,所以对自己的银发没太多联想。
这里的回忆真的要放开了,有人说过,成熟的人不会停滞于过去。
唉,最可惜的是:欧文没有遗传到曾祖父保罗的绿手指,麦伦为那一片玫瑰园叹息。
◇
低调回到伦敦,招了计程车往异母哥哥凯利位在伊顿广场附近的豪宅而去。
凯利与一般避世潜藏的血族人不同,他高调奢华,不但活跃于人类上流社会,也积极与异族示好、商讨对抗神御骑士团的计划,目前与另外两位兄长成功说服了脾气最为古怪的矮人族、妖精国度的奥伯隆王、爱尔兰岛上的达那神族,还打算前往北欧,与狼族战士商讨结盟的可能性。
对此,神御骑士团自然无法坐视不管,至于要采取何种应对手段,目前还看不出个端倪,总之各自在台面下较劲,就看谁能夺得先机。
麦伦站在仿希腊廊柱建筑的白色六层楼豪宅外喟叹,三位哥哥都强悍能干,比较起来他则毫无建树,尽惹些麻烦,难怪其他宗室的血族人看不起自己。
个性如此,而个性决定命运,他心知肚明。
大门口有警卫室,警卫属于血族内部最低等的辈分,他们见到麦伦都大吃一惊,讶异到不能再讶异。
「先生!」
「怎么了?」麦伦认识这两个人,不懂为何他们见到自己像见到鬼。
「因为……」其中一个答:「全血族都以为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