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如意松了口气,不由笑了一下;但仍是不放心,自己也夹了一筷子,尝了一口,终于确定沈自酌的夸奖并非出于礼貌。
两人默默吃饭,仍是没有交谈。但谭如意觉得,比起前两周,现在这样的气氛,已是难得的进步了。
吃完之后,谭如意将盘子收拾好,拧开水龙头正要洗碗,沈自酌忽走了进来。谭如意吓了一跳,转身看他,“需要什么东西吗?”
沈自酌挽起衣袖,“我来洗。”
“不用了,我洗就好,沈先生你去忙自己的事吧。”谭如意有些着急,总觉得寄人篱下已是打扰,再让人做家务,就显得自己太不识礼数了。
可沈自酌却十分坚持,手掌握着她肩膀,将她往旁轻轻推了推,“你做了饭,我来洗。”
谭如意无法,只好让出位置来,退到厨房门口了,仍觉得手足无措。耳畔是哗哗的水声,沈自酌的动作看起来倒也算熟练,想来应该是帮沈老太太洗过碗的。这样一想,谭如意觉得不那么不自在了,便静静悄悄地离开了厨房。
十分钟后,沈自酌从厨房出来,去浴室洗了个手,进卧室去了。谭如意立即从沙发上站起来,回厨房看了一眼,碗已经整齐码放进碗橱里了,台子上也清得干干净净。
正要感叹一句沈自酌这人可能真有些洁癖,忽听见敲门声。谭如意忙跑去将门打开,却见门口站着两个人,肩上扛着一张床垫。
谭如意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正要开口,沈自酌从卧室走出来,对两人说道:“请帮忙抬到书房。”
两个工人点了点头,扛着床垫跟着沈自酌进去了。紧接着,工人又下去了两趟,将其他的东西一并搬上楼。
谭如意站在书房门口,看着沈自酌和一个工人将床搬到书房靠窗的那侧,然后挽起衣袖,熟练地开始组装。不过十多分钟,床装好了,旁边又摆上了一个原木的柜子。
沈自酌道了声谢,工人留了张售后名片,就跟来时一样迅速地消失了。沈自酌从隔壁房间拿了一个插座板,从门口的插孔牵到床边。
“帮忙把台灯拿过来。”
谭如意忙将新的台灯从盒子里拿出来递给沈自酌,沈自酌将台灯插上,试了试开关和亮度调节,一切正常。他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身对谭如意说:“没有预装插座,将就一下。”由于刚刚这一系列的动作,他身上微微出了点汗。
谭如意此刻与他隔得很近,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蒸发的细微热气,她仰头看着沈自酌,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
“床单的话……”
谭如意此刻才彻底回过神来,忙说,“我自己来就行,麻烦你了沈先生!”
沈自酌离开书房许久之后,她仍是立在原地,望着面前一米五的单人床,心底沉沉的有些不是滋味;却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清喜,仿佛嫩芽破开冻土,几分固执地生了出来。
☆、第7章 篱下(05)
自此之后,谭如意同沈自酌的交流渐渐多了起来,虽仍只限于平时日常的对话,但比及以往,到底有所进步。
沈自酌渐渐的也开始回家吃晚饭,每次总会提前同谭如意发短信确认。谭如意本一直觉得沈自酌这人难以接近,大约是初次见面时他那深冷的目光让她有了些许戒备,此后相处,总尽量谨言慎行避免招人讨厌。但现在,她却有些开始相信沈老先生所说的,他只是看着有些唬人罢了。
之前横亘于二人之间的那道屏障裂了条缝,渐有些冰消雪融的趋势。而崇城的天气,随着晴好日子的一再持续,气温也一路上升。
又一个周末,谭如意照例跟着沈自酌一同回去看望沈老先生,走到楼下发现,小区的桃树已经开了,灼灼烈烈,缀在青翠的叶间,好似少女酡颜。
两人是开车去的。沈自酌的车是辆银白色的路虎,谭如意对车没什么研究,只记得劝她“哪个少女不怀。春”的室友常说,男不开宝马,女不开法拉(利),说是这两种车,太大众以至于太俗气,稍有点装腔作势的言情小说,都不屑于写这两种车。大抵是耳濡目染,现在谭如意每次坐沈自酌的车,总要条件反射想要室友的这番“高论。”
半个小时的路途,不知谁先起了个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谭如意知道了沈自酌大学是读建筑设计的,小时候同他三叔走得近,还学了点木匠的手艺。
关于自家的情况,谭如意零零碎碎说了一些。 她实则不太愿意提到自己的事,每每说来,都是满口苦涩。既怕招人同情,又怕这些年岁遭罪造成的心里阴影沉渣泛起。
“读师范是因为不用交学费,不然我爸不会准我去。他交不起钱,也不准任何人动念头打他钱的主意。”谭如意攥住了手指,目光看向车窗之外,声音平淡,似在谈及他人的事情。
沈自酌沉默了一会儿,“一直没见到你妈妈。”
“哦,”谭如意笑了一下,“离开了我爸,她现在应该过得挺好的。”
“离婚了?”
“不是……”谭如意斟酌了一下用词,“就是,离开了,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小时候听见的议论是,妈妈“跟野男人跑了”。年幼时还有些怨恨,觉得她抛家弃子,毫无担当。但十多年过去,谭如意渐渐理解了她。死水一般的日子,窝囊又动辄打人的男人,她生得好看,又勤劳聪明,凭什么不该去追求更好的生活。
“什么时候的事?”
“我十岁的时候。”
沈自酌没再说话,这个话题也便无疾而终。有时贸然的安慰更甚于冒犯,谭如意有些感激沈自酌恰到好处的沉默。
车很快到了沈老先生楼下,沈自酌将车停好,谭如意跟在他身后上楼。走到三楼,迎面走下来一个拄拐杖的老头儿,沈自酌立即打招呼道:“陈爷爷。”
“小沈啊,小两口一起回来啦?”老头儿笑眯眯将两人打量一眼,“老沈还说呢,成天在家坐着,无聊得紧,你们赶紧上去陪他说说话。”
沈自酌应了声“好”,又嘱咐道:“您下楼慢一些。”
谭如意不由看了沈自酌一眼,他脸上仍是没有笑意,却也能将这些关怀的话说得得体而又诚挚。
沈自酌有钥匙,直接开门进去,朝着里面喊了一声,里面电视的声音顿时小了,沈老先生大声应道:“快进来!”他拄着拐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颤巍巍地往前走了两步,脸上含着笑,同谭如意打招呼,“如意,你来了。”
谭如意急忙换了拖鞋上前将沈老先生搀着,“爷爷您坐着就行,别摔倒了。”
沈自酌走进来,四下看了一眼,“奶奶呢?”
“跳舞去了。”
谭如意去帮沈老先生洗了个苹果,切成小片儿,装在洗净的盘子里拿了过来,沈老先生说:“别……别麻烦,坐着看……电视。”
谭如意在沈老先生身旁坐下,照例同他讲一讲近日工作上的事,不管多么鸡毛蒜皮,沈老先生都听得十分高兴。不知不觉间,一盘子的苹果片吃完了,在外面跳舞的沈老太太也回来了。
打完招呼,沈老太太朝厨房走去,边走说道:“如意您坐着陪爷爷聊天啊,保姆今天请假了,中饭我得自己做。”
谭如意忙起身道:“我来做吧,奶奶。”
“唉,你是客,怎么能让你做。”
谭如意跟去厨房,将沈老太太手里的米盅接过来,“我来吧奶奶,我做饭挺快的,只要您别嫌弃不好吃就是。”
沈老太太笑道:“怎么会嫌弃,我巴不得能偷点儿闲。”
沈老太太留在厨房给谭如意打下手,陪她聊天解闷,“如意,跟我们家自酌相处还好吧?”
谭如意笑了笑,“挺好的。”
“他这孩子就是不太爱说话,闷葫芦一个,但你说什么其实都认真听了,也会往心里去。去年我有次说了句背老是酸疼,过了几天他就给送了台按摩椅过来。”沈老太太择着四季豆,“他读小学时他爸妈就在闹分居,天天关在屋里吵架。这事儿我们也不知道,后来闹得鸡飞狗跳了,他还反过来给我们做思想工作。”
谭如意愣了一下。
“这孩子聪明,也有些早熟,同别人家调皮捣蛋的男孩儿不一样。”沈老太太叹了口气,“他读初二的时候,他爸妈正式分居了,他妈去了南方,他爸工作忙,他一年多半时间都是跟我们住在一起的。”
谭如意忽想到自己当时指责沈自酌“愚孝”,一时有些后悔自己口不择言。若立场倒置,自己爷爷出了事,她难道不会跟沈自酌做同样的选择?
“成绩又好,从来不闯祸。当时读大学他爸让他出国留学,他顶了一句,‘爷爷奶奶谁来管? ’”沈老太太语气感概,“这孩子,就是太省心了,反而让人担心。爷爷总说他性格有些凉薄,其实是他这人只会对自己认定的事儿格外执着,你要是得到他认可了,他就掏心窝子对你好。我生了三个儿子,如今老大的孙子都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可每周雷打不动回来看我跟爷爷的,也就自酌一个人。”
谭如意默默剥着手中白菜的叶子,没有吱声。菜叶如玉,一片片剥开,露出里面通透的菜心。
沈老太太笑了笑说,“当然,现在又多了一个你。我跟爷爷总说,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也没什么可操心的。可孙辈里面,我们最记挂不下的就是自酌。现如今也结婚了,心事算是了了一大半,如果活着还能看见你们的孩子出生,那这辈子,也就真的是圆满无憾了,黄泉路上,反要请孟婆喝一碗喜酒。”说着,忽压低了声音,笑问,“怎么样,你跟自酌……有没有什么音讯了?”
谭如意一时窘迫不已,耳根子也跟着烧起来,“奶奶……这个事情,没法着急的。”
沈老太太哈哈一笑,“不着急不着急,我就是问问,”她将择好的四季豆拿去清洗,“你们现在的小年轻,都不愿意这么早要孩子,我晓得的。”
在谭如意的张罗之下,一大桌菜很快上桌,沈老太太尝了一筷子,赞不绝口,“好吃,比我请来的保姆强多了,爷爷你尝尝,有没有家乡的味道?”
沈老先生缓缓地夹了一箸蒜薹炒肉,喂到嘴中嚼了一口,当即比了一个大拇指,“好吃!”
谭如意忙说,“爷爷您要是喜欢,今后我过来都让我做吧,”她笑了笑说,“我没什么长处,就做菜还拿得出手。”
“唉,别这么说,”沈老太太为沈老先生舀了小半碗鱼汤,“你这么年轻,性格温和又踏实,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她转头看了沈自酌一眼,“对吧,自酌?”
谭如意也跟着瞟了一眼,没敢多看,忙低头吃菜,却听静了一瞬,沈自酌轻轻地“嗯”了一声。
谭如意顿时吓得筷子一抖。
☆、第8章 篱下(06)
沈老太太哪有察觉,笑呵呵地接着说,“爷爷缺点一箩筐,不过看人相面总是很准,这不,这回也被他给说中了……”
沈老先生不知是想否认前半句话,还是对后半句的夸奖有几分受用的矜持,轻轻地“哼”了一声。
谭如意只低头吃饭,耳垂却渐渐灼烫起来。
过了一会儿,沈老太太忽想一件事,“自酌,你大哥他们要回崇城。”
“子轩呢?”
沈老先生今年八十二岁,四世同堂,一家子人加起来有十几口之多,谭如意对沈家的家庭关系还没彻底捋顺,一时没想起这“子轩”是谁。
“子轩也要转学过来,马上升小学六年级了,正好留在这边小升初。”
谭如意细想了一下,明白过来“子轩”便是沈老太太所说的,已经读小学五年级的重孙。
“学校找好了吗?”
“就是还没找好,所以昨晚给我打电话,说让你帮忙打听打听,哪所学校升省重点初中容易些;还有顺便看看附近的学区房现在什么价位。”
沈自酌神色平淡,静了数秒方答了一声,“知道了。”
末了,沈老太太拧了拧眉,神色有些担忧,停箸看向谭如意,笑了笑说,“如意啊,下个月你大嫂搬回来了,你别同她走得太近,平时该尽的礼数尽了就行。”
谭如意应道:“奶奶,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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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留在沈老先生家里吃了晚饭方才回去,回去路上,沈自酌似是有心事,神色沉沉,谭如意不敢贸然开口。她手肘撑着车窗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路灯光仅在她眼中留一个一闪即逝的幻影。一路沉默。
沈自酌将车停入车库,谭如意紧跟上前,正要走进公寓大楼,忽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谭如意好奇张望,赫然发现竟是夏岚;她面前还站着一个男人,看模样依稀似谭如意当日在夏岚婚纱照中看见的那人。
夏岚脚边立了一个半人高的纸箱子,她一手叉着腰,一手食指指着那男人的鼻子,“我原本想咱俩好聚好散,你反倒恶人先告状,到我妈跟前说我坏话!”她气得浑身发抖,捞起纸箱子里的东西一把扔到男人身上;谁知纸箱子里全是衣服,扔过去毫无杀伤力。夏岚气不过,弯腰将脚下的两只高跟鞋脱了下来,朝男人身上掷去。
男人这才往旁躲了躲,“夏岚,我说你不体贴不温柔你还不服气,你自己看看,你现在跟泼妇有什么两样!”
“呸!”夏岚声音陡然提高,“是你他妈的睡了跪在你脚边给你擦地板的小保姆不是我!凭什么要求姑奶奶我对你好言好语!”
邻里关系平日里冷漠疏离,遇到这种可堪登报的社会新闻,全都换了一副模样,围观的围观,议论的议论,评理的评理。
“你这么强势,换成哪个男人都不会喜欢的。”
“去你妈的!你以为天下男人都跟一样衣冠禽兽,鸡鸣狗盗?三条腿的蛤。蟆少见,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随便找一个过来,都比你这人模狗样的畜生强。”
“那你找一个,现在就给我找一个看看?”
话赶话说到这份上,谁要是气焰低下去谁就输人一筹。夏岚朝着四周围观的邻居扫视一圈,要么是看热闹的女人,要么是靸着拖鞋下来的宅男,竟真还找不出一个比眼前男人还似模似样的。
一直围观的谭如意此刻立即出声喊道:“夏小姐!”
夏岚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