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快死了,觉得后悔,对这一辈子很多事后悔,比如他的葬礼,我应该去见他最后一面;再比如,他死前那半年分明是来跟我永远地道别,我却没能明白他的意思,没能跟他多说几次话;我这辈子也有很多遗憾,最大的遗憾就是,他的女儿已经把他跟他的妻子葬在了一起,所以我连跟他死后同穴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生啊,就像午后的悠长一梦,就这样走到了头,他甚至没说过爱我,所以我想,我们甚至不能算是爱情,就这么什么都不是地过了一辈子,远远地,远远地看了彼此一辈子。”
柏远吸了吸鼻子,转身离开了卧室。季布沉默了一会,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相册,“我外公,还有个东西想要让我替他交给他。”
老人颤抖着手接过相册,哆嗦着去枕头下翻眼镜,季布连忙帮她找到戴上,然后看着老人哭起来,为了那封面上写着的“给我的至爱”,为了这活着的时候,无法开口的爱语。
一生的爱,到了尽头。老人紧紧攥着相册,先是无声地滴泪,然后是对一个虚弱老人来说无比艰难和无法承受的大哭,吓得柏远冲进来又冲出去叫医生。
季布离开柏远家,开车直奔卫未一的家里,他已经看够了听够了别人的一生,痛苦不堪。他不知道他想找卫未一做什么,他不知道他能承诺给卫未一什么,也不知道他将来会不会害惨了卫未一,他只想告诉卫未一,如果自己先死的话,希望死的时候卫未一能守在旁边给他点眼泪,让他不至于孤单,当他们最后都离开人世的时候,他想要他们能躺在一起,那样这一生就算再辛劳痛苦,离开的时候却足够平静满足。
第 34 章
在楼下看到卫未一家的灯亮着,但是用钥匙打开门的时候,季布就感觉到卫未一不在家,卫未一出门的时候经常习惯性地忘记关灯。打开门时季布有点讽刺地想到自己,分手了仍旧随身带着卫未一的钥匙,是不是心底里早知道会有用得着的这一天?
这个熟悉的带着卫未一味道的空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杂乱了一点。季布进屋转了转,厨房里有成堆的方便面,东倒西歪的碳酸饮料,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卫未一不可能因为住过医院就懂得照顾自己,季布心里不太舒服,溜达着拐进卫未一的卧室。
床旁放着卫未一跟自己的合照,季布伸手把那只相框扣在桌子上,他没做过什么值得卫未一这样来爱的事情。他抽出一只烟,不管卫未一什么时候回来他都打算在这儿等,现在他比刚才冷静了一点,开始考虑到底该跟卫未一说什么,能说什么,卫未一会理他么?总会理他的吧。卫未一可能一见他就怒火中烧地把他赶出去也说不定,不过之后他总该是能够哄他安静下来。只是他不知道卫未一到底是怎么想的,那天在医院里,卫未一的那份平静让他不舒服,那个时候他才知道他有多介意卫未一在想什么。
现在他回来了,他知道只要卫未一还爱他,总会原谅他的不好,“所以自己才这么恬不知耻地有恃无恐?”他的脑子里冒出这句话,随后忽然有种安慰,卫未一是绝对不会这样想他的,即使他自己都厌恶自己的时候,他在卫未一的眼里仍旧是好到值得全心全意去爱的,他十分确定这一点。他想起多少年前根本不相信爱情的时候,从一本外国小说上读到的一句话——这世上唯一的魔镜就是你情人的眼睛,在那面镜子里秃头也可以照成风度翩翩的王子。
他在卫未一的床上坐下打开电脑,漫无目的地浏览着卫未一拍的照片。能给卫未一什么他还是不知道,能保证卫未一什么他也不确定,未来……打住吧,季布强迫自己停止所有理性的思维,他只知道现在他就是想要看看卫未一的脸,今晚他心神不宁,这种渴望他再也压抑不下去了。他在心里祈求——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向谁祈求——只是祈求他心里那个永远蒙着面纱的权威允许他放肆一次,允许他随心所欲地试着爱上一个人,就这一次,他发誓他一辈子绝对不会再放任自己第二次,就这一次他相信幸福其实不是幻觉。
谁知这一等就是三个小时,季布抽了不少烟,越来越着急,但是在见面之前又不想先通电话,免得横生枝节。等到终于听见开门的声音,季布站起身来,鬼使神差地发现自己心跳加速。今晚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顾虑重重地压抑着自己的行为,他会按照他的本心去讨好这个孩子,求他原谅自己,他愿意全心全意地对待那个孩子,全心全意地保护他们两个人的生活……
卫未一在门口发出一阵大笑,季布愣住了,随即意识到卫未一不是一个人回家的。
卫未一大笑着在门口跟一个蓝头发的男孩缠在一起,那个男孩也笑着,一进门就被卫未一拽下裤子,卫未一咬着男孩打了很多孔穿了一堆环的耳朵,男孩也不甘示弱撕扯开卫未一的衣服,随即又被自己堆在膝盖的裤子绊了个跟头,卫未一顺势跟着倒下去,趴在他身上。
两个人激烈地亲吻着,男孩气喘吁吁地拉开卫未一的裤子,两个人的手在彼此的关键部位较量,卫未一放开男孩的嘴唇,刚要去咬他的耳朵,突然顿住了,男孩从下面看到卫未一惨白惊愕的仿佛见了鬼一样的脸,也吓了一跳,“卫未一,你怎么了?”
怎么了?进门的时候就觉得不对,那个时候就闻到了熟悉的烟味,可是自己竟然没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都是这男孩身上妖里妖气的香水味太浓,熏昏了他的头。卫未一脸朝下不敢抬头,衣 冠 不 整 地趴在一个几乎全 裸 的男生身上,烟味比刚才还浓,他闭上眼,要是不抬头不睁开眼睛一切就没发生该有多好。
可他还是张开了眼睛,一点点抬起头,先是熟悉的长腿,然后是再熟悉不过的衣服,最后是季布的脸,他正在抽烟,泰然自若居高临下地瞧着这幅 淫 乱 画面。
“打搅了啊。”季布吸了一口烟,似乎笑了一下,往那男孩身上脸上看了看,“质量还不错,看起来技术也很娴熟。舒服吧?”
季布转身向门口走,走出门的时候,卫未一从地上爬起来,追了出去,一把拉住季布胳膊,“你来干什么?”
季布回头看着卫未一的眼睛,看了很久,最后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口气很轻松,“我想起来钥匙还没还你,所以送回来。”
卫未一接过钥匙就松了手,嗓门很大,“放屁,为了那屁大点事,你是不会等到我回来的。”
季布看了他一眼,“我走了,你要是想自己继续站在门外的话,记着你裤子拉链还没拉上呢。”
卫未一看着他走进电梯,突然愤怒地抓着钥匙向电梯里的季布砸过去,“要滚就滚的彻底点,再也别在老子面前出现。”
电梯门关上了,卫未一呆呆地看着那两扇合金门,没用地幻想着门又开了,季布走出来回到他面前来。可是电梯门上的数字在下行,终于停在一楼不动了,季布走了。
卫未一走回家,关上门,膝盖发抖,倚着门颓然坐在地上,这次是真的绝了。
蓝头发的男孩子提上裤子,无所谓地说,“真不巧被你男朋友撞见了。”
卫未一抱住自己的膝盖,垂下头,一句话都不说。
男孩等了一会,“嗯……还要继续吗?”
“滚!”卫未一吼了一声。
“嗯,好。但是,我们已经讲好价钱我才跟你来的,这样你就耽误了我一晚上工作。”男孩发愁地看着卫未一。
卫未一手向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摸,摸出钱夹一把抓出所有的钱丢给男孩,“快滚快滚。”
“嗯,”男孩高高兴兴地收起钱,只不过却没动地方,“可是我今晚没有地方去,你能不能暂时收容我一晚上,反正你男朋友也不会再回来了。”
卫未一没有理他,坐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脑袋,突然大哭出来,哭声嘹亮,把那男孩吓了一哆嗦。他担心地拍拍卫未一的胳膊,“算了,同性恋这个圈子就这样,你男朋友自己就能保证干净吗?他肯定也明白这事,过几天就会回来找你的。”
“你给我滚,给我滚。”卫未一尖叫着大哭,哭得气喘吁吁几乎要把自己肺里的空气都掏干净,“你知道个屁!他是回来找我的,他竟然回来找我了,可是我把一切都给毁了,我把我自己给毁了。”
男孩被卫未一给吓着了,卫未一拉开门,揪起男孩的衣领就把他丢了出去。这一天晚上卫未一直哭到天亮,哭到人事不省。
季布在酒吧喝酒喝到快要人事不省,天亮的时候被艾米碰见,艾米尖叫了一声,捏起季布的脸,“靠 ,眼睛怎么伤成这样?谁给你弄成这样的?在这么漂亮的脸上留伤口,简直是作孽。”
季布迷迷糊糊地推开她,“卫未一生气丢钥匙,丢得太巧了碰到我的眼角上,钥匙上的挂件把眼角划了。”
“去医院了吗?”艾米问他。
“已经不流血了。”季布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 KAO,季布,你要知道你只有脸还算可取,跟我去医院吧,我看需要缝一两针,你怎么这么能挺?你没有疼痛神经啊?再说卫未一在钥匙上拴什么了?能把眼角划成这样,你的眼球有没有碰到?妈 的,你喝这么多,要是视力下降你也不知道啊。”艾米拽起他就向外走,“我能开你的车吗?”
把长胳膊长腿的季布推上车,艾米累的汗都冒出来了,“妈 的,卫未一那么爱你,你又去干什么招惹他了,能把他气到拿东西丢你?”
“谁爱谁啊?开什么玩笑?我又不是蓝头发穿耳洞脐环的男妓。”季布嗤笑一声,又不知道是在笑谁,头向靠背上一仰就睡了过去。艾米惊讶地看着季布,再叫他,他就是不醒。
第 35 章
卫未一浑浑噩噩地在窗边坐着,看着日升日落随后街灯渐渐亮起来,起先离开医院那几天他总是恍恍惚惚的,白天去找柏远,或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晚上回到家里等,等着不可能出现的季布来找他。他不相信季布从前全都是在骗他,不是因为季布从前对他的好有多真,而是因为他做错事的时候季布的愤怒是真实的,他的疼痛他都不觉得的时候季布那皱眉的样子也是真实的,还有很多……他说不出来的东西都是真实的。
他不敢想他竟然会在那个有心理洁癖的季布面前跟人缠成一团,他知道即使他真是个垃圾至少也应该装一装,也不该把所有不堪的模样都让季布看见。现在好了。要是那个时候季布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打一顿,他肯定会好受很多。可是那个季布,皮笑肉不笑的季布,讲话还是轻轻松松,来还他钥匙,干嘛要这么说呢?就不能说是还想他卫未一吗?他捂住自己的耳朵,仿佛季布还在这儿,微笑着把所有的事都说得轻松之极——那一点都不轻松,那明明是要让他卫未一把心肝都挖出来的事情,这个可恶的季布,这个该死的季布,卫未一的眼泪又出来了,那么久的时间他都以为季布爱上他了,他都以为季布是爱他的,即使季布自己并没意识到。他站起来趴在玻璃窗上往下看,十几层的高度下面是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街道,他有种想要走出窗户的欲望,跌下去,心脏会摔得破碎,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有的时候,人要是走到了牛角尖死胡同,又赶上自己独处,就会一门心思地想着非要死不可。
卫未一想他这短短一生,五六岁以前不太记得,只隐约记得躲在桌子底下看父母打架的片段,之后妈妈死了,这个世界就剩下了他自己。许多个日子他就是这样趴在窗上看着下面的世界,跟他没有什么关系的世界。后来他在下面的世界上游游逛逛,没有人关心他卫未一疼不疼饿不饿,该吃点什么不该吃什么,或是手太脏了衣服太薄了,他就揣着满兜的钞票在这个世界上流浪一直到现在。他不知道自己活着为了什么,钱已经足够了,不需要赚钱那还应该做什么?
一直到季布出现了,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许地管束着他,他爱上了这种感觉,生活被季布划出了框子,他却出奇地有了安全感。他喜欢被季布管束着,他知道没人会理解他的这种感觉,可是他知道自己被人拴住了,所以绳子那头一定有人,而且就离他不远。
他看着楼下的街道,打开了窗户,再活一百年也是那么回事,活着,花钱,浑浑噩噩,躲在角落里,像只癞蛤蟆一样被所有人厌恶,而最痛苦的是,这只癞蛤蟆还在心里惦记着那个视他为狗屎的季布。他想想自己也真像狗屎,季布不小心踩上了他,就被他臭烘烘地粘上了,还要让季布费那么大的气力才甩得开,怪不得季布说他是狗屎,还真是确切。他的脑子乱了,又想起季布回来找他的事,季布还是回来了的,只不过不管他是因为什么回来的,他都再也不会回来了。季布终于还是决定再也不见他了,所以才说是把钥匙还回来的吧,呵呵,卫未一想起他们一起住在这里的日子,那时候他快乐得快要升天了,季布也最不像季布。可是季布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这句话不停地在他脑子里响,他快要崩溃了,他想让一切停下来,安静下来,他的腿放在了窗外,晃晃两条腿,就像坐在季布的阳台上,只不过这次他跳下去的时候,一切就结束了,他这块狗屎会粘在下面的人行道上摔得扁扁的,季布会来看吗?最好别来。卫未一从口袋里套出手帕包着的那只海东青,放在窗台上,等会儿可不要把它摔成粉碎。老头子回来整理遗物的时候一定会把这个还给季布的。
他的眼泪干了,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天上没有星空,只有城市光污染带来的一片橙红。手机响了,卫未一迟疑了,手机响个不停,他回到窗户里面,去地上捡起手机,是柏远打来的。
“未一,今天吃饭了吗?”柏远问他。
“关你屁事?”卫未一又回到了窗前,吃饭这种事好像离他很远了。
“出来吃个饭怎么样啊?”柏远的脾气总是那么好。
“不吃。”
“小一一,待会儿我去你家接你,就这么说定了啊。”柏远呵呵笑着。
卫未一寒毛都竖起来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