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御治军军法向来严明,那几个兵卒互相看看,有一个轻声嘀咕了句我调了一匹马也是违例了。拿火把的亮出我给的印牌,其余人等这才朝我道过小心,站了回去。
我轻夹马腹,由着那马自己小跑而去。
仰头看天,秋冬夜色里的星星稀稀拉拉,也明明朗朗。
原来,被自己全心相待的人无视和遗弃的滋味是这样的啊……
也不是很痛么……
起码以我这身体的破烂素质,还没有到要昏厥的地步。
这马似乎走惯了城外军营和镀城城门之间的路,不知不觉带我回了大营。
兵马皆数在城内,此地人去营空。
兜转些马头,拐了个弯,进了住的院子。
屋檐下一排从低到高的高跷还在。都是竹子加点皮革绳子,简单便宜。
拿了对踩惯的拆了上头形状特制的皮革下来,绳子栓了穿了,系到马上。
高桥鞍没有做,好在这马鞍虽不能前后借力,也不错了,又不是骑兵。
重新翻身上马。
四顾茫茫,呆了片刻,朝张家坡的方向去。
我和小粱说过,去去就回的。
一去,便是一年多。
说起来,我还有包银子在那呢。
当初从穆炎那里敲来的。
回头,刚好给他买副棺材,竖个石碑。
呵……
哼……
八十六
穿出一条山路,前头就是小槐村了。
而后五里,大槐村。
再后面,便是张家坡了。
一抬头,却看到小槐村一片焦黑,四周火光尤剩。
这是……!
屠村了?清野了?
东平还没有兵临城下,先头已允了散兵来此肆虐?!
城内八万百姓得寺御相保,镀城城下辖地又何止八万!
下马,撕了衣服下摆一扎四蹄,再扯条长的系了笼头防它嘶鸣,而后左右两根,当袖口缠腕绑了。
重新上马,折了个弯,抄村后山上小路朝大槐村去。
这里也是……!!
大槐村火焰还要高上几分。
远远山下,风吹来的空气中带着焦臭,和着火焰隐隐的热气浪。
兜转马头。
这世间人口乃是第一资源,所以屠城是一种干净利落的征服手段。
我明白。
但是明白和看到,怎么可能一样!
何况所谓屠城,往往一屠老弱病残,二屠精壮男子。
前者可以减少消耗,有利赋税劳作,后者,自然是为了防止复仇。
像东平这般,彻底屠杀的,实乃少见!
却也……能够十分有效地将新地牢牢纳入版图。
半枯的长草擦过身边,落叶的树枝横打上门面。
绕过小山头,居高临下一看——
张家坡……
一片火海!
隐隐约约还能看到驻着长戟铁枪的百来人,零零散散嘻嘻哈哈四处点火,在被毁的农家院子外,烤耕田的牛!
村头大树,也没能幸免。
手上止不住发抖。
六嫂,张小六,大粱小粱,茅花,那个还没有满月,眼下还没满周岁的孩子,村长……
他们……他们都!?
不……
不是的……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侧后草丛里忽然传来簌簌的动静。
我夹马前窜了丈许,胯下马匹被声响惊到,两个前蹄腾起尺许。右手抱了马脖稳住身子,同时安抚它,顺带一牵缰,兜转马身。
“谁——!?”
草丛里探出个小脑袋,竖着两根小辫子。
“时叔叔……”
“你一个人吗?”我翻身下马,那个总躲在小粱背后不肯露脸的茅花怯怯地看着我,还抱着一个沉沉睡着的一岁小儿,“茅花的大小哥哥和爹娘呢?”
“……他们……”茅花听我问起,眼神困惑而恐惧,显然记忆里有什么她尚不明白的。
“来,先和时叔叔一起好吗?”知道不能再问,我蹲身对她道,“时叔叔在这,茅花就没事了。”
“嗯。”茅花起身,抱好手里的孩子。
我浑身一抖。
那个小儿不是睡着了,他后脑分明重重磕到,些许白色大片红色,糊糊一片沾在襁褓里。
茅花太小,根本还不懂这些。
我眼下又如何和她说……
却听得坡下有人声,扭头看去,百米开外有十来人追到了这边。
两弓四戟二枪一刀。
毫无迟疑,抱起茅花翻身上马,一夹马肚往前去。
“时叔叔要打后面的坏人,茅花抱着马脖子……”解开腰带教茅花抱向马脖,绑住她,让她坐稳鞍前,“来,有紧得疼么?”
茅花摇摇头,看看她怀里和马脖之间的小弟,牢牢抱住马脖,抓住马鬃。
风声呼啸中听得身后脚步声,呼喝的言语。
垂手摘了鞍上弓。
举弓在手,一摸箭壶,上白翎。
神箭将军麾下,安有空马弱弓!
朝后,瞄向手中同样有弓的。
箭头往下移了些许。
——不求击毙,但求击伤腿腹。如此,凭借马力,便可以谋逃生之计。
无意无妄
万阑俱寂
无心无念
万空俱泯
指松,箭放。
一人栽倒。
回头朝前看了段路,一边摸箭,一边瞧了眼茅花,她安然。
转向后,尚未张弓,左肩上遽然一痛。
咬牙,我慢慢拉开手中劲弓。
……
剩下六人吆喝追逐时,我正看着前路,加力夹马,发觉茅花的脑袋耷拉在一边得好像……睡着了。
心里一惊,伸手在她颈上一搭。
动脉没有跳跃。
摸索了一下她小小的身子,我将她护在马前,应该并无外伤啊……
却在她腰上摸到一手很粘稠的液体。
这……血?
已经有些时候了。
忽然间觉得,左肩上这一箭,往下往右偏上几寸,或许更好。
更好……
更好……
再搭箭瞄向身后时,一瞥之间,我不由自主勒住了马。
有人正料理那几个平卒。
手起刀落,转眼便是横着的六个。而我,花了十几支箭,才把三个伤地足够重。
再熟悉不过的人。
“穆炎……么……”眼里热热的,视野有些模糊。
——你终究还是,跑出来了么……
那么,虽然怀里有两具小小尸体,虽然张家坡尽数被屠,我……
“大人请公子回府一叙。”穆炎叩地,道。
神智皆数清醒,原来是梁长书忽然觉得还少个垫背的。
“如此呵……”解开系着茅花的腰带,将她和她的弟弟缚在一起。
——茅花,要是你找不到弟弟,黄泉路上,会哭的罢。
“穆炎。”唤他,同时将茅花朝他一抛,他反射性一接。
搭箭开弓,狠狠一夹马腹。
转身满月,一箭射出。
不求中的,但求阻挠些许。
也不看结果如何,回头查看番前路,无异。
加踢一脚马腹,侧头咬住左肩箭杆。
右手一拗,箭杆应声而裂,反手再一拗,又一声脆响而断。
痛。
眼前发红发黑。
——时临,眼下你若昏了,便得给梁长书陪葬去了!
狠狠一闭眼,再睁开,眼前总算能够看清东西。
扔了断杆,摸箭搭弓。
回身,紧弦,松羽!
穆炎轻功短途内自然比马速快,但他内伤未痊愈,一路出城急急赶来,刚才一番厮杀,力已初疲,加上尚要躲避劲弓利箭,自然也就没了便宜。
分心查看了一下马上箭壶,尚有百余支,于是略放心。
可穆炎还是一米米拉近距离了。
二十来支后,穆炎开始在奔跑中弯身蓄势。
我见过校场上的演习,武功好的能够拔地而起,如大雕扑兔一般从后扑上马鞍。
我的马技不够,我的武技更不够……
耳边风声呼啸。
但是给梁长书垫背,绝不甘心!
穆炎有伤在身,我怎能不赌?!
挂回弓,双手撑抱马颈背交接处,数着马蹄声随之调整动作节奏稳住自己,收腰,蹬镫一跃,我跪伏到马背上。
身后传来破空风声。
左膝左脚发力,大腿一顶,腰上递劲,侧翻身,送髋,右腿横扫踢出。
老天佑我!
后脚踵有踢到硬实的物体。
一声闷闷的撞击,眼角瞥到黑色的人影朝路边落去。
顾不得查看效果如何,重心落向贴着马背的胸口、左肩,抓鞍的两手一撑缓了缓劲,但是左肩一痛,左手一软,狠狠一踢的反冲教我重重往马上撞去,肩上一阵钻心裂肺。
还好还好,只是穿透而已。左手上既然能够用力,便是筋骨经脉无碍的了。
撕了布条勒紧伤口,抱着马脖,一路狂奔,陆陆续续回头看了十来次,的确没有人再跟上来。
布条已经红透了。
虽知道一路肯定留了痕迹,十分不妥,奈何眼前黑雾一阵阵浓重。
马走到一条小溪边,跑得渴了,自己去饮水。
天色大亮了。
我早已无力再鞭它策它,眼睁睁伏在它背上,看着它悠闲垂脖,而后自己渐渐陷入了一片茫茫之中。
……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因为精疲力竭,或者因为被变故突生……
亦或者,都有。
八十七
好热。
被烧着烤着般的炽痛。
左半边身体好像已经……不在了?
有清凉的东西贴上身来。
一片冰冰的柔痛渗入肌体,腐蚀骨髓。
却也,不那么热了。
剧烈的跳痛慢慢变成一片片的刺痛,竟然觉得安下心来。
黄泉真的有水啊?
要死了么……
这次也真不干脆。上回再突然,再惊怖,也不过几秒而已。
应该不会再莫名其妙地醒过来了罢。
斩头果然是比陵迟好的。
果然……
好……
……
××× ×××
“老伯?”
小矮屋里除了我之外唯一的活人瞥了我一眼,只手递过老大一碗黑乎乎的药汤。
我小心接了,手上似乎有些力气,倒也没有摔掉。
药汁已经凉了些,微微烫口。很苦。还好气味不犯恶,苦也不是呛人的腥苦,带着草药的天然气息,虽然空腹,入口倒也不太容易反胃。
剩下半口药渣,我把碗还给他,“多谢老伯相救。”
头发斑白,五十多岁的男子没有答话,只是一手接了我碗去,而后朝枕头努了眼,径自开门出去了。
门在他身后阖上,我老老实实躺了回去。
身上除了左肩,各处也在隐隐作痛。伸手一摸,低头一看,两臂,两腿,背上胸前,大片大片地上了褐色泥膏,涂得厚的地方用撕了条的布料包着,质地可见,是我原来的内衫。
连带脖子脸上都涂满了。
隐隐渗着清凉。
想来我后来纵马狂奔于长草杂树没径的山路上,身无披甲头无盔,刮伤不少。
有盖被子,没有穿衣服。
……起码在他看来,我也是男的。
似乎睡了很久,精神还好。体温有些高,但并不燥热。温烫的药汁渗入四肢百骸,我几乎能感觉出自己一点点地好转。
四下环顾,这间屋子一扇门,两面墙上开了各开了方长约一尺的小窗。茅草顶,灰泥墙。
就一间,没有外厅。
细细听听周围声响,有不少唠叨家常的高低嗓子,小孩隐隐的嬉闹,洗刷和往地上泼水的声音,井台轱辘轱辘打水的响动。
这么密集的居住,公用的井台,应该是城里头才有的。
屋子里满是草药味道。墙边摆满了架子,架子上一层层,晾的都是各色主植物茎叶。
一个老采药人,拣了我。
××× ×××
老伯会说话。
因为我听到他在屋外和来取药材的人说,“不卖。”
不会会来了个一个年纪大些的,道了歉赔了礼加了价,而后喝令那个鲁莽的伙计自己动手包扎。
老伯没有再出声,也没有拦。
涂在我身上的药泥可见,还有我醒来时口中吊命的老参块可见,老伯进山很深,采的药材质地大概特别好。似乎城里有名的布善堂的掌柜郎中,专要买他的药。
老伯应该不缺钱。不知为何不修缮一下屋子。他自己不开火,在面汤包饼之类的摊子上买了解决。
我醒来的时候是早上,于是躺了三天,吃了九顿包子。
头一顿老伯伯给我带来两素两荤四个包子。
我吃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做了晚饭。
老伯没说啥,不过之后就是一次两个了。
第三天下地的时候,老伯拿过来一叠干净的旧衣服,开口,“马山里赶走了。”
我点点头,恭恭敬敬朝他深深一揖。
马匹养护昂贵,日常本就不常见,那马是梁国军中快马,神俊非常,更是显眼。老伯救我已经冒了大险,自然要将它原地放生赶跑,以免追踪,将那马带回来,除非疯了。
老伯看看我的脸,又拿过一竹管药泥,“再二十天。”
我不知所以,摸摸自己的左脸额头。
疤痕平了很多。
这屋里没有镜子,老伯不愿我出门被人看到,用水都是他提进来的,我也就安安静静呆在里头,所以,不知道他的药泥居然还有这般的用处。
再一礼,接了。
我换上衣服,老伯伯取了布条蒙了我眼睛,往我怀里塞了包东西,领着我出了门。
天色尚未亮,城里刚刚解了夜禁,秋冬早寒,想来行人也不多。
每走一小段路,老伯就停下来,扶着肩把我身子左转转,右转转。
我听凭他意思。
他既然不愿用那药泥赚钱,又执意隐居生活,自然有他的原因。外人本就不该随意探究,何况他救我性命,送我药泥,赠我衣物盘缠,恩惠实在诸多。
脚下先是小巷的高高低低,而后是大街上平坦的石板,再后来又高高低低,如此交替了好几回。
“自己小心。”
“老伯保重。”我朝出声处答礼。
眼上蒙的布条被解开,老伯头一回正经打量了我一眼,点点头,转身走了。
我目送他普普通通的背影消失在左手边几十米的一个拐弯处,消失在交叉织罗如藤蔓的小巷里。
天色已经青白,四下有人声响起。
摸摸左肩上包得好好的伤口,我转向右边。
七八米外,就是东西走向的通衢大街。
八十八
“客人,您还真准时。这边请,这边请,老位子给您留着呢。”
我点点头,隔着斗笠垂下的白纱,用眼角余光扫了眼身后,并无异常。
是我多疑了。
再扫了眼内厅那些欢畅谈笑的书生游学子,好似又有几个新来的。
此城名袒,是新归入东平版图的尉国旧地。
百姓惶惶了几日,一切归于如常。城主府里换了谁谁入住,驻城兵卒穿了怎么样的另一种衣服,于他们而言不过一个饭后话题,并不怎么牵涉日常生活。东平惯例,投诚的新地,头年减一半赋税,以补战事扰民之损。东平的赋税本就轻于尉,这告示一出,茶馆里好生高兴了一阵。
民心也就开始转移,常听人夸东平君主明,良臣贤。其实这也并非全是君臣贤明与否的缘故,东平背海,无后顾之忧,尉四面临敌,无处不防,所以东平军用低于尉,也是自然的。
何况那些茶馆里夸夸其谈大肆赞扬的,未尝没有幕后人。
梁一夜间都破而国灭。镀城周治殉,城降,寺御君……谭广投正旁。明明是他以一己屈辱换得城内兵民平安,却偏偏被人冠以不忠不勇之名。平君欲封他为将,他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