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庆然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让她把孩子打掉了。”陆捷木然地重复。
陆庆然怒不可遏,不假思索就把桌上的那盛着热茶的茶杯砸到儿子身上:“混账的东西!”
☆、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浅褐色茶渍在陆捷的白衬衣上洇开,茶杯随后就掉落到地毯上,它没有摔烂,随着惯性滚弹了一下。
那杯热茶虽然还冒着烟,但不算太烫,当茶杯砸到身上时,陆捷觉得被砸到的地方闷疼闷疼的,可见父亲根本没有留力。他一声不吭,既不反驳,也不解释,只是等着父母责骂。
丘思萍有点心疼,但又觉得儿子这番作为实在过分,因而并没有帮他说话。
“什么叫做一时冲动?就因为这点破冲动,你就可以乱来了吗?”陆庆然手背上的青筋暴跳,眼睛死死地盯着儿子。
陆捷用力地抿着唇,手渐渐地收紧。
同为人母,丘思萍也为此感到愤怒:“你做事不想后果的吗?人家才念大三,真有了孩子,要还是不要都很为难。”
等父母说完,陆捷才开口:“这事是我做错了,我也很后悔。”
“后悔有什么用?都成定局了。”丘思萍叹气,“当时你怎么不跟家里说呢?有我们跟你一起商量,总比你自己扛着要强得多。”
在丘思萍的安抚下,陆庆然的情绪才稳定了些许,他也说:“没错,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告诉我们,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陆捷回答:“你们肯定不同意打掉孩子的。我担心大家都各执己见,最后更难做决定。”
陆庆然再度发火:“不就是一个孩子,我们难道还养不起吗?”
面对父亲的质问,陆捷按捺着情绪回答:“佳言还没有毕业,他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当妈妈的,我不可以应该这件事拖累她。再说了,我的儿子难不成还得依靠你们来养吗?更重要的是,我和佳言都不知道怎么培养和教育自己的孩子,养而不教,教而无方,不也一样罪过吗?”
这种养而不教的悲剧,丘思萍和陆庆然已经司空见惯,身边不少亲友的子女,正是因为缺少管教,渐渐变得骄奢淫逸,恃势凌人,有热衷于花天酒地、有沉迷于酗酒飙车,总之各样的混账事情层出不穷。儿子的忧虑不是多余,养大一个孩子很容易,但养大一个品行兼优的孩子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沉默了片刻,陆庆然说:“算了,一步错,步步错,无论怎样选择,都会有遗憾的。”
丘思萍惋惜无比,接着又说出自己的顾虑:“我还不是不同意你们的做法。当初那么轻易就把孩子打掉,以后能不能有孩子也不好说。”
闻言,陆捷的脸色变得铁青铁青的。
察觉儿子表情有异,陆庆然说:“现在知道害怕了?”
丘思萍用带着责备意味地眼神看了眼丈夫,低声说:“好了好了,儿子也不好受,你就少说两句吧。”
陆捷用手撑着脑袋,当他再次抬头,他平静地说:“就算她以后不能有孩子,我也会娶她的。”
丘思萍和陆庆然沉默下来,好半晌以后,丘思萍又一次叹气:“她要是以后不能生育,肯定是你的错,这是你欠人家的,要偿还也是应分的。这是你的事情,你自己决定吧。”
“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你吗?”陆庆然忍不住泼儿子冷水。
听丈夫这一说,丘思萍立即问:“小捷,佳言的父母对你到底有多不满?该不会真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你吧?”
“我想他们已经开始对我改观了,再深层次一点的,我不敢肯定。”陆捷回答。
“找个时间,我们一起上门跟佳言的父母见面吧。”想了想,丘思萍又说,“算了,就明天吧,这事拖得越久,就越显得我们没有诚意。”
“这……”陆捷有点犹豫,他之所以暂时不跟父母交代自己的恋情,就是因为不想父母替自己操心,也不希望父母为此而难为情。毕竟,他的所为确实伤害了贺佳言,他担心贺家两位长辈会迁怒于自己的父母,若这次关系也弄僵了,那么他们的前路都会更加黑暗。
丘思萍摆了摆手,她说:“别想太多,就这样定吧。老陆,你怎么看?”
“我的脸都被丢光了!”陆庆然低骂,骂完就从沙发上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
客厅里只剩丘思萍和陆捷,丘思萍正想说话,陆捷也战了起来:“妈,我先回房间换衣服。”
“快去吧。”丘思萍说,“当心着凉。”
衬衣上的茶水已经干了大半,陆捷将衣裤都脱下来,然后套上家居服。从衣帽间里走出来,他就看见自己父亲正站负着手在落地窗前,听见声响也没有回头。他走到父亲身边,轻声唤他:“爸。”
透过这面落地玻璃窗,他们能把后院的景致都收入眼中。正是暖春,绿树的枝桠冒出的新芽已经长出绿叶,看上去生机勃勃的。陆庆然没有转头,他说:“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陆捷清楚父亲所指,他态度肯定地回答:“考虑清楚了。”
“如果佳言的身体真的出了什么问题,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陆庆然语气淡淡地说。
陆捷也看向窗外,种在角落的一株蔷薇开得正好,他多看了几眼,随后回答:“我知道。”
相比于刚才,陆庆然算得上完全平复下来,他微微扬起下巴,声音很沉:“我就你一个儿子,如果佳言不能生育,这就意味着你不能够当爸爸,我不能够当爷爷,陆家的香火也断在这一代。就算后果是这样严重,你也不后悔吗?”
“爸,我不会让自己再后悔一次。”陆捷认真地说。
得到这个答案,陆庆然终于转头看向儿子:“那好,我支持你,希望你这次的选择不会有错。”
父亲的神情并不放松,陆捷歉意丛生:“爸,对不起。”
陆庆然说:“虽然在外国生活了很久,但我永远都是一个传统的中国人,很看重传宗接代。不过,出了这种状况,我没有办法要求你放弃这个女孩子。况且事情或许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糟糕,说不定你们没来得及结婚,孩子就来了……”
陆捷默然。
陆庆然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替你收拾残局。”
陆家一家三口上门拜访贺元和陶安宜的时候,贺佳言正和几个老同学在餐厅里喝下午茶。自从上次在医院里遇见赵亮等人,她和陆捷复合的消息就在圈子里传开了。很多平日跟贺佳言要好的同学都前来打探虚实,有些还约了她见面叙旧,她的行程渐渐开始充实起来。
今天见面的同学都很爱开玩笑,聊着聊着,她们就建议把陆捷也约过来。陆捷今天不用回学校授课,贺佳言抵不住她们的死缠难打,于是就给他拨了通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听,在陆捷开口之前,贺佳言隐隐听见自己母亲的声音。她觉得奇怪,立即问他:“你在哪里?”
那头只传来椅子被拉开的声响,几秒以后,贺佳言就听见陆捷说:“怎么了?”
“你在哪里?”贺佳言又问了一遍。
陆捷事先知道贺佳言跟老同学聚会,因此才选在这个时候带父母上门拜访的。贺佳言比较感性,他担心她在场反而会引起混乱。只是,她把这个问题重复了两次,他也不好隐瞒:“我在你家。”
“你去我家做什么?”贺佳言跟几位老同学点头示意,接着就走出了包房。
听出她话中的焦虑语气,陆捷便安抚她:“你别着急,我爸妈想跟你爸妈谈一谈而已。”
贺佳言不能不着急,她直接走到收银台,结了账就召了出租车回家。在路上,她给其中一个同学拨了通电话,交代自己有急事需要先离开,幸好她们也体谅自己,连说没关系。
花了大半个小时,贺佳言终于走进了家门。她随手关上防盗门,走到客厅却发现沙发上只坐着正在看杂志的贺元。她对他们的谈话一无所知,心里又急又乱,因而语气有点冲:“爸,其他人呢?”
贺元说:“走了。”
“您把他们赶走了?”贺佳言大声质问。
贺元皱眉,他把老花眼镜摘下:“你怎么跟爸爸说话的?”
贺佳言急得眼眶都红了,她咬着下唇,敢怒不敢言。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就在他们父女俩僵持不下的时候,走廊那头传来轻微而杂乱的脚步声。贺佳言回头,十分意外地看着站在母亲身后的陆捷。
陶安宜没好气地对丈夫说:“女儿都跟你急了,你还捉弄她。”
两家长辈谈妥这笔糊涂债后,丘思萍和陆庆然受邀留下来吃晚饭,他们原本已经答应了,可惜临时有急事离开。陆捷担心不明状况的贺佳言会胡思乱想,于是就等她回家,好好地跟她再谈一谈。
在此期间,陶安宜看到陆捷无所事事的,因而便把他带到了贺佳言的房间,拿一些老相册给他翻看解闷。贺元本想跟进去的,但一时间又拉不下面子,所以就坐在客厅心不在焉地翻着杂志。
对于妻子的指责,贺元不服气:“她想太多而已,我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贺佳言没有搭理父母的一唱一和,她直勾勾地看着陆捷,眼里填着无数个问号。
坐到沙发上以后,陶安宜就对那两个静默对视的孩子说:“我要看电视,你俩要聊天就进房间。”
陆捷和贺佳言一同走进房间,陆捷刚把房门关上,贺佳言就问他:“你干嘛不告诉我?你是故意趁着我聚会的时候过来的!”
看见她眼眶微红,陆捷柔声说:“我们现在不都好好的吗?”
“这也是我的事,你瞒着我就是你不对。”贺佳言的胸口还是微微急促地起伏,她坐床上,别过脸不看他。
陆捷站在原地端详着她微怒的模样,坦诚地承认错误:“是我不对,下次碰到这种事,我一定事无巨细地跟你交代。”
他把态度放得这么低,贺佳言就没有再追究,她问:“你爸妈呢?他们有没有被刁难?有没有生气?”
将转椅拉到床边,陆捷坐下以后才调戏她:“你上次还说不一定愿意嫁我,今天这么在意我爸妈的感受,是不是已经拿定主意了?”
贺佳言横了他一眼,但表情却有一点儿不自然:“你别借题发挥,我只是觉得我不应该怠慢长辈而已。”
陆捷微微俯身与她平视,他没有说话,看着看着突然就弯起唇角,无声地笑起来。
被盯得心跳也乱了节拍,贺佳言推了推他厚实的左肩:“看什么呢?”
“我在欣赏你嘴硬的样子。”陆捷回答。
贺佳言伸手捶他,他没有阻止,脸上的表情很惬意,似乎正在享受按摩。
“你爸妈很客气,没有刁难我们。其实,这次我们过来,主要是为了道歉的。”陆捷没有具体交代是因为什么而道歉,他想贺佳言肯定明白。
这件事近来被反复提前,渐渐地,贺佳言不再抵触和逃避这个事实,反而学会正视它,并尝试在这个阴影里走出来。她将手撑在身后,语气平和地问:“那我爸妈怎么说?”
陆捷观察着她的神色,接着说:“你爸妈很大度,不仅没有责怪我们,还原谅了我们。佳言,他们真的很疼你。”
“我知道。”鼻子倏地发酸,贺佳言深深地吸了口气,尽量稳住自己的情绪。她很清楚,倘若自己不是对陆捷这般死心塌地,他这辈子应该不会被父母所原谅,更别提重新被接受。当然,陆捷的父母必然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否则自己爸妈也不会这么快就松口。
陆捷摸了摸她的头顶,随后把放在梳妆台的相册拿过来:“刚才你妈妈把你小时候的照片拿给我看,没看出来,你以前这么漂亮。”
贺佳言语带威胁地问:“难道现在的我就不漂亮了吗?”
“好像长歪了……”话毕,陆捷就敏捷地躲开她的偷袭,笑着安抚她,“别急,歪了我也很喜欢。”
这本相册已经被看了大半。后面那部分的照片,多数是她上幼儿园时参加园内活动所拍下的,有好几张,她都是穿着花花绿绿的舞蹈服装,对着镜子摆着很臭美的姿势。陆捷真没见过这种状态下的贺佳言,他觉得滑稽,但又不敢明目张胆地笑出来,免得身旁的人抓狂。
要不是翻看这些旧照片,贺佳言早已记不清自己这么幼稚的一面,她问陆捷:“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陆捷回想了下:“跟现在差不多。”
“那你岂不是没有童年?”贺佳言很夸张地问。
陆捷的嘴角抽了抽,他说:“我的意思是,我没有你这么天真无邪。“
贺佳言扭着他的耳朵:“别以为我没听出来,你在拐着弯笑我傻里傻气。”
“你不傻,还很聪明。”陆捷蹭了蹭她的脸颊,满心欢喜地说。
贺佳言勾着他的脖子,半个身体都依偎着他:“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你爸妈到底喜不喜欢我?”
那语气里充满着怀疑与不安,陆捷双手轻轻地环住她的腰,试图借此给她一点力量:“对自己没有信心?”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贺佳言抬眼:“你爸妈对儿媳妇的要求一定很高吧?”
陆捷摇头:“他们很随和的,也很喜欢你。”
对此,贺佳言表示怀疑:“你开玩笑吧?”
陆捷问她:“那你告诉我,你觉得我爸妈喜欢什么样的儿媳妇?”
贺佳言说:“我也不知道。”
陆捷将她的身体扶直,一本正经地说:“我爸妈就喜欢你这样女孩子,他们就算不相信你,也不会怀疑我的眼光的。”
“听起来像是赞美我,实际上就是夸你自己。”贺佳言笑他。
陆捷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语气温和地说:“佳言,你也会喜欢我爸妈的。不要害怕,更不要想太多,好不好?”
贺佳言觉得心都有融化了,她看着他的眼睛,低声答应:“好。”
今晚陆捷在家里吃过晚饭才离开,贺佳言本想送他到楼下,而他却说:“不用送我了,回去哄哄你爸。”
最后那句话,陆捷将音量压得很低。贺佳言明白他的意思,因而没有坚持,她叮嘱:“那你回去的时候小心点,到家就给我发条信息。”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