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是后来我发现,或许你不是不想出去,只是有太多心事在你心里面,所以你常常不经意地皱着眉。”
“……”
“不过我们一致认为你这种忧郁的气质很吸引人。”安妮忽然总结道。
“真的假的……”雅文哭笑不得。
“可是哦,见到你的小婶婶之后,我忽然发现,我们都那么幼稚,总是沉浸在自以为是的世界里。”
是啊,雅文想,说得没错。她们这个年纪,总是以为自己了解这个世界,却不知道自己了解的,是自以为的那个世界。
“她好像很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么,跟我们完全不同,我觉得,她就是我一直想成为的那种女性。”安妮打了个响指,兴奋地说,仿佛找到了一个值得崇拜的偶像。
雅文苦笑,可是,安妮却不知道书璐之所以成为现在的书璐,是因为她懂得如何放弃与割舍。
“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像她一样,到处旅行,做自由撰稿人,那该多好啊。”
雅文把手里的书放进床头柜,关上灯,说:“睡吧,明天你一早就要去接机的。”
有时候,她很想知道妈妈或者书璐在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是一个怎样的女孩,是不是也像她一样迷惘、胆怯。
第二天是一个郁闷的阴天,好像随时就要下雨。刚经过二月的忙碌,他们就要迎来清闲的三月和四月,这是雅文最喜欢的季节,当然除了时时会来的阵雨以及那潮湿的空气。整个上午,她只收获了两个澳洲来的小学员,并且他们学了十分钟后就冲向了旁边的草地,开始踢起足球来。
雅文看看天空,似乎就要下雨了,于是她将箭靶和弓箭都搬到储藏室,她望向墙上的时钟,是时候吃饭了。
餐厅旁的酒吧区只有几桌客人,吧台前围着几个刚游完泳上岸的孩子,柏烈正面带微笑地为他们调香蕉奶昔。
“我想要一杯Smile。”雅文对柏烈说。
“好的,”柏烈一脸谦恭地说,“请稍等。”
雅文笑了笑,有点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叫他“电眼加百列”,他的细长而充满魅力的眼睛以及温文有礼却带点高傲的神情,很容易让女孩子觉得他就是她们一直寻找的“守护神”。只是,雅文转过身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这个“守护神”似乎黑了一点,不像加百列,反而更像是寺庙里拿着琵琶的一脸狰狞的“四大天王”。
“你在偷笑吗。”一杯奶黄色的饮料放在雅文背后的吧台上,柏烈低沉地问。
雅文错愕地回头看着他,什么也没说,但表情像在说:你怎么知道。
“其实你很容易让人看穿。”柏烈打开搅拌机一边说。
雅文做了个鬼脸:“我去吃饭了。”
这一周正在举办各种主题的饮食节,好几个同事在餐厅门口向前来用餐的客人们征求意见。雅文跟他们一一打了招呼,就开始往自己的餐盘里装吃的。来到这里以后,她的食量有些恢复,她把这归结于珍拉丁温馨的家庭氛围。
如果巴厘是浪漫,民丹是宁静,那么珍拉丁就是永远的温暖。不仅来这里度假的游客以家庭居多,而且在这里工作的华人GO也是整个亚太区最多的。她慢慢觉得这是一个大家庭,而她就是其中的一分子,尽管一开始她总是有一种身处琼瑶剧的错觉,但很快,她就习惯了那糯糯的台湾腔,尤其是当安妮微笑着说:“哇,好羡慕哦。”
安妮是一个天真且坦诚的女孩,她最不吝啬的,就是赞美别人。但雅文后来发现,这其实是因为她有着一些小小的自卑。
安妮生长在一个大家庭,从小被父母长辈拿来跟那些表的、堂的兄弟姐妹们比较,而没有什么长处的她,常常觉得自己是最后一名,因此她很容易羡慕别人,好像永远都只看到别人的优点。
柏烈的性格却跟安妮恰恰相反。虽然他自己很少提起,但安妮说他生于一个名门望族,柏烈最不屑跟别人比较,因为或许在他心里他就是最最好的那一个,根本不需要通过比较来证明。他几乎从不赞美别人,或者说从不真心地赞美别人,但这并无损于他豁达而谦逊的外表,雅文想,这大概就是他的魅力所在吧。
“今天好闷哦,”安妮一边喝着冰镇西瓜汁一边在雅文对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我觉得脚下的木地板都好像能渗出水来。”
雅文笑了笑,安妮的比喻总是有点奇怪。
“据说这个周末翻修队就要开始工作了。”柏烈坐到雅文身旁,喝着一杯看上去是他自己调的饮料。
“要开始了吗,”安妮瞪大眼睛,“要多久?”
“不知道。”柏烈耸耸肩,“可能一、两个月吧,总要赶在旺季之前翻修完毕。”
“我希望能把射箭场前的那片草地改成水泥地。”雅文说。
“我希望能把精品店扩建,现在货架都快摆不下了,有时我一转身都会掀倒一片东西。”安妮说。
“我只希望能把我们的房间翻修得隔音效果好一点。”柏烈一脸无奈地说。
“……”雅文和安妮同时用一种鄙视的眼神看着他。
“嘿!”柏烈疑惑地皱了皱眉,忽然明白过来,“你们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我隔壁的那位南非帅哥,他几乎每天晚上不到两点就绝不肯入睡……”
但两位女士似乎认为他是在越描越黑,依旧一脸的怀疑。
“听着,”柏烈忽然一脸严肃,“首先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只对女人和性感兴趣,男人并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愚蠢。”
雅文和安妮交换了一下眼神,默契地决定忍住笑意。
“其次,就算这个村子里大多数的男G。O。都像你们想象的那么愚蠢,”他顿了顿,一副清高的样子,“我也决不是那么蠢。”
“哦?”雅文温柔地说,“这么说来你对女人不感兴趣喽?”
“……”柏烈没有回答,而是眯着他的凤眼,揣测雅文的动机。他似乎感觉到,她正在组织一个陷阱等着他跳下去。
“这样,”雅文的眼神开始游移,“是不是代表说……实际上你对男人比较感兴趣?”
柏烈忽然打了个冷颤,像是感应到什么似地回过头。
“嗨……”那位新来的同事大宏又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的身后,并且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嗨……”雅文和安妮也风骚地跟他打招呼。
“我……可以坐这里吗。”大宏有点迟疑地问。
“当然可以。”两位女士不约而同地回答。
大宏在柏烈对面的位子坐下,忽然向柏烈投去一个羞涩的微笑。
柏烈猛地从位子上跳起来,生硬地说:“工作时间到,我该走了,拜拜。”
雅文用力忍住笑意。只有在这里,她才能忘记过去的一切,像一个毫无心事的少女,享受人生的假期。
可是,在她心里,她知道这并不是真正的她。真正的她,依旧是那个习惯于逃避的女孩。
就像雅君说的,她只是一只自欺欺人的小鸵鸟。
周末晚上是泳池派对,主题是白色与花朵。傍晚时分,雅文结束了射箭场的工作,去吧台帮忙。Clubmed的G。O。们每天通常都要工作12小时左右,但他们的工作内容也常常是玩乐,尤其是在晚上,雅文和所有的同事要组织起一场场派对,同时又要投身于派对之中。
起初雅文很不适应这样的文化,她是一个在传统家庭中接受传统教育长大的女孩,尽管她的性格中有叛逆的一部分,却并不赞成那种无节制的放纵。但当她明白这是工作的一部分时,好像这样的放纵就也不是一种罪过,而只是一件,她应该做好的事。
她学会了喝酒、学会了抽烟,学会像一个舞者那样跳舞,学会同客人们搭讪……可是当派对结束的时候,她依旧是一个对派对生活毫不上瘾的、心事重重的女孩。她上瘾的,是那种成为另一个人的错觉。
雅文穿了一件白色的棉背心和一条粉色的花长裙,上面印着五颜六色的夏威夷花,是她最钟爱的花朵。
客人们渐渐在酒吧区聚集起来,等待着餐厅在七点一刻开放。雅文穿梭在各张桌子之间,收拾空玻璃杯,给客人们送饮料。她忙不过来,烦躁地把头发夹到耳后,有点后悔没有扎一个马尾,这样她或许就不觉得那么热了。
“嘿!”柏烈忽然向她招手,他高高的个子在人群中很显眼。
雅文把托盘放到吧台上,疑惑地看着他。
柏烈没有说话,只是微笑地向她勾了勾食指。
她探向前,柏烈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朵很大的粉色百合,插在她的耳后。
雅文抬头看着他,也笑起来,好像一霎那所有的烦躁都慢慢消逝。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像柏烈说的,她很容易被看穿心情。也或者,能看穿她的,只有柏烈?
她忽然转头看向大堂,有一个人远远地站在那里,脚边放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他剪了一个很时髦的发型,神情却是传统的认真;他比以前黑,也不再是原先那么清瘦;他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他张开嘴说了什么,声音消失在嘈杂的音乐中。可是雅文还是知道,他在叫自己的名字:
“阿文……”
她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这么突然,以致于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任由柏烈将她散落的头发夹到那朵大大的粉色百合后面。
二(上)
或许,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几张泛黄的胶片,当遇见了某个人、某个时刻、某个场景的时候,就会从内心深处的小盒子里拿出那些胶片,慢慢体会。
裴雅文也不例外。
她还记得,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痛苦,是在小学毕业的那年夏天。
那个夏天,爸妈决定分手,妈妈无奈而坚定地离开了这个家。那个时刻,在雅文小小的心中,并不明白分手的含义,可是她知道,妈妈离开了自己、离开了爸爸和雅君,她的家变得不再完整。
妈妈临走的时候,把雅君叫到书房单独谈了很久,对她,却只是含着泪拥抱她交代了几句。
她并没有哭,但那天晚上,她第一次失眠了。
她悄悄地爬起来,去敲雅君的房门,出乎意料的,他很快开了门。
“哥……”她哭丧着脸,说不出话来。
“进来吧。”雅君叹了口气,把门让出来。
他书桌上的台灯还亮着,桌上放着一本书,说明他也没有睡。
“我睡不着……”她坐在他的床边,“我……我很想妈妈。”
雅君缓缓坐到她身旁,搂着她的肩:“说不定,妈妈现在也很想我们。”
“那她为什么要走呢,她不能留下吗。”雅文湿润了眼眶。
“如果她留下,但她和爸爸都过得不开心,你高兴吗。”
她想了想,垂下头。
雅君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这是他第一次像一个兄长那样摸她的头,以前他们总是吵吵闹闹的,甚至在一年级的时候他们什么都要争个你死我活。
“妈妈下午跟你说什么?”雅文忍不住问。
“……没什么,”雅君有点不自在,“她说了一些我不太懂的话,好像是说她没有别的选择。”
雅文长长地叹了口气,大人的世界她从来不了解,那些争吵、冷战、仇视、痛苦,对她来说都太深奥了。她知道的,只是学校门口的胭脂店又进了新款橡皮,而话梅由五毛一包变成了六毛五。
“那她干嘛不对我说?”雅文吸了吸鼻子,或许她在意的并不是妈妈说了什么,而是为什么她只对哥哥说却不对自己说。
“可能……她觉得你还小吧。”雅君的回答有些笨拙。
“小?!我跟你可是同一天生的呢!”雅文不服气。
“嘘……”雅君制止了她,因为爸爸就在隔壁。
她开始沮丧地哭起来,她不想变成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尽管她并不很听话,可是爸妈也不能这样惩罚她呀。
“喂……”雅君推了推她,“别哭了。”
她哭得更伤心,眼泪不断地顺着她的面颊流下来,她不敢大声哭,只能暗暗抽泣。
雅君惊慌失措地看着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他还是搂住她,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肩膀上。
那天晚上,雅文已经记不起自己最后是怎么睡着的,只是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而双眼却是肿的。
很多年后,雅文终于明白,妈妈所说的别无选择,究竟指的是什么。既然两个人在一起只会互相伤害,那么不管爱得多深,也终会有离开的那一天。
因为后来雅文自己,也经历了“别无选择”。
初中开学的第一天,兄妹俩一起去老师办公室询问自己的班级,因为他们的入学通知书在父母最后一次大吵的时候被无意间撕毁了。
“你们知不知道……”戴着眼镜的教务主任说,“没有入学通知书你们就不能办入学手续。”
“为什么。”兄妹俩异口同声地问。
主任摇摇头,似乎从来没遇到这样的事情:“因为你们怎么证明你们就是裴雅君和裴雅文呢。”
“我们带了户口簿。”雅君老实地书包里拿出来。
“但是没有通知书你们还是不能证明你们就是户口簿上写的这两个人啊。”
“那我们就算有通知书也不能证明我们就是裴雅君和裴雅文喽。”雅文操着一口上海普通话说。
“你……”主任一时语塞。
雅君拉了拉妹妹,一脸诚恳地说:“老师,我们的通知书确实丢了,我们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教务主任翻开学生名册开始找他们的名字,看了半天,终于说:“裴雅君,在二班……裴雅文,三班。”
啊……
雅文傻了眼,她从来没想过她和雅君会被分在不同的班级。他们这一对双胞胎,从出生开始就没分开过。
“谢谢老师。”雅君面无表情地道了个谢,拉着雅文走出了办公室。
“怎么办……”雅文问。
“什么怎么办?”雅君仍然面无表情。
“我们不是在同一个班级啊。”
雅文无论如何想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