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阵剧烈的咳嗽,雅文觉得自己终于又能呼吸了,她抬头看着余敏:“……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余敏双手插袋,一脸无辜,“我家就住在对面,我是来买蛋炒饭打包的。”
说完,余敏从邻桌拖了张凳子,在她身旁坐下。
雅文拍着胸口,忽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慨:“刚才我还以为会就此背过气了呢——”
雅君重重地一掌拍在她的额头上,表情严肃:“不许乱说。”
“哦……”雅文抚着额头,无奈地把更在喉间的米粉统统咽下去。
“你们和好了吗?”余敏笑着问。她有一对透着纯真的眼睛,常常令雅文想起安妮,只是安妮的眼神更恬静,却也更忧伤。
雅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报以苦笑。一转头,却看见雅君用一种面无表情的方式沉默着——这通常就说明,他心里很别扭。
“嗯,我们和好了,”她忽然故作开朗地回答,眼角的余光里,独自别扭着的雅君果然猛地抬起头,于是她微笑,“对不对……裴雅君?”
他眯起眼看着她,好像想看清楚她说这番话的目的,可是最后他仍然转过头去,双手抱胸,吐出两个字:“没有。”
“……”
雅文和余敏默默地交换了一下目光,余敏忽然轻声说:“师兄……你这……该不会是在撒娇吧……”
“什么?!……”雅君一脸难以置信,很想说些什么来狠狠地反驳师妹,但竟然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撒娇?
雅文无论如何无法把这个词跟裴雅君联系起来,这个常常面无表情的木头人,或许连这两个字怎么写也不知道吧。
“啊,我的蛋炒饭好了,我走了,拜拜。”余敏起身把凳子放回去,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转回身对雅君说:
“师兄,你那时候所说的‘阿文’……就是她吧?”
雅君讶然,迟疑了一下,仍然是一脸面无表情,但紧锁的眉头却打开了:“……嗯。”
余敏微微一笑,眼神变得有点像安妮:“我想也是……”
说完,她飞也似地取了打完包的蛋炒饭,消失在夏夜里。
“那时候?”雅文望着背影消失的地方,久久地想着余敏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孩,转回头疑惑地看着雅君。
雅君轻咳了一声,装作没听见,自顾自擦着T恤上的米粉。
“哪个时候?”雅文不死心地问。
“对不起,我们还没和好,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低头提醒道。
雅文轻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那我坐到别桌去了——”
只是她刚站起身,就被雅君扣住了手腕。
两人无言地对望着,仿佛在等谁先妥协。
“坐下。”雅君摸了摸鼻子,她知道,这是他在示弱。
雅文缓缓坐下,学他双手抱胸。
“这件事……下次再告诉你。”他清理完衣服上的呕吐物,一脸淡定。
“我现在就要知道。”雅文忽然变得执拗起来。这是一个秘密,一个裴雅君和余敏之间的秘密——所以她一定要知道。
“你别逼我。”雅君挑眉。
“……”雅文也挑眉。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雅君紧绷着的脸忽然换了副表情,眼神透着一股让雅文害怕的□。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臂,脸凑上去,说:“你真的很想知道吗?”
他的鼻尖几乎已经贴着她的鼻尖,呼出的每一道气息都直直地打在她脸上,刚洗过的头发刺刺地触着她的额头,有一股混合着洗发水和啤酒的味道。她垂下眼睛,惊讶地发现,如果他说一个“如”字,就会碰到她的嘴唇。
“下次吧!”雅文用力挣脱了雅君,没发现脸颊变得滚烫“还是下次再告诉我吧!”
他放开手没有说话,似笑非笑,默默地喝起啤酒来。
雅文装作认真地继续吃那盘炒米粉,可是眼睛却不由自主偷偷地打量他。
他的头发比起几个月前在珍拉丁的时候又长了些,一边湿湿的夹在耳后,另一边额前的头发总是不听话地垂到眼前,原本时不时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就放在酒杯旁边,短袖T恤包裹着的身体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坚毅的线条。于是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裴雅君,不是会把她丢在学校的哥哥,不是生日时偷吻她的少年,也不是失控地把她压在身下的男孩——而是一个,沉静、寂寞,却内心狂热的男人。
吃过夜宵,已经是十一点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雅文心里生出一种久违的、熟悉的感觉:他们在回家的路上,他们要回家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戴眼镜的?”她双手插袋,瞄着雅君的黑框眼镜。
“工作以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关于这个话题我们上次已经讨论过了,还是……你根本不记得跟我说过什么。”他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
“没有……只是戴了眼镜,跟以前的你不太像。”她悄悄嘀咕着。
“你不喜欢吗?”他忽然回头。
“啊?”她愣了愣,他指什么?
“你不喜欢吗,我戴眼镜。”他好像很认真。
“不是,”雅文发现自己竟然心跳地厉害,他指的当然是眼镜,“没有不喜欢。”
“……”他停下脚步,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
“那么……就是喜欢喽?”他盯着她,额前的头发遮住了半颗眼睛。
“……喜欢什么?”她愣愣地问。
雅君走了两步来到她面前,低下头凑到她眼前,声音带着磁力:“眼镜啊,你以为呢?”
雅文退了一步,觉得有点头晕,不敢看他:“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你戴不戴眼镜不关我的事吧……”
说完,她从他身旁绕开,快步向家里走去。他没有追上来,因为她没有听到脚步声,她很想回头,看一看他究竟在干什么,可是她知道,如果回头了,陷进去的,就不只是他一个人。
这天晚上,雅文久久不能入睡,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雅君一脸认真地问:你不喜欢吗?
她翻了个身,觉得浑身发热,是因为夏天来临了的关系吗?
窗帘被风轻轻地吹起,她想起十六岁生日的那个夜晚,她喝了酒,然后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很暗,她听到身后传来悄悄的叹息声,她有点疑惑,想翻身看个究竟,一个温暖的嘴唇贴在她脸颊上,她一下子就惊醒了。可是她没有睁开眼睛,她不敢,因为她知道,这个吻了她的人,是雅君。
他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一种特别的、洗发水混合着香皂的味道,而那一刻,又混合着红酒的香味。
他轻轻扳过她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生出一股继续装睡的勇气,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表情是那么自然,就像真的睡着了一样。
当他的嘴唇压在她的唇上时,她才发现,那嘴唇不是温暖的,而是滚烫的。
他伸出手指拨弄着她的刘海,过了很久,他又轻轻地叹了口气,才起身关上灯离开。
那个晚上,雅文也是像现在这样,生生地看着被风吹起的窗帘,心乱如麻。
忽然,她的手机无声地震动着,蓝色的亮光照在天花板上。
“睡着了吗?”是雅君。
她惊讶地抓了抓头发,心底生出一种不知是害怕或者是高兴的感觉,她终于知道,自己无法忘记他,并不是因为他们相依为命地做了二十几年的兄妹,也不是因为他们曾经挣扎地在彼此的身体里沉沦,而是因为,他就是那个,无论什么时候都让她感到彼此印证了对方的存在的人。很多时候,她不寂寞,不孤独,是因为她知道身后还有他。
她踌躇了很久,才打了几个字:“没有,干吗?”
然后,手机经历了很长时间的沉默,又再震动着:
“可以谈一谈吗?”
雅文怔怔地看着屏幕,只是这几个字,需要考虑那么长的时间吗?
“哦。”她回复。
又是长久的沉默,长到她几乎以为雅君睡着了。
“阿文,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她鼻子有点酸,当然不好啊:“还可以吧……你呢……”
“不好,”这一次,他回复地很快,“小毛说,已经忘记了我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她也记不太清了,他本来就不是一个爱笑的人,但她记得,以前很喜欢看他笑,他笑起来的时候,一点也不凶,反而显得可爱,最重要的是,他跟她一样有两个浅浅的梨窝,她一直以为这就是他们最相似的地方。
“那你应该多笑才是……”她犹豫着。
“你不在,我怎么笑呢……”
雅文的鼻子越来越酸,几乎要去抹眼泪了,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因为她一直无法接受一个……像男人爱着女人一样爱她的裴雅君。
“哭了?”他接着又回复。
她抹着眼泪:“讨厌……”
“开门。”
雅文盯着手机屏幕,以为自己看错了,是叫她去开门吗?现在?
踌躇了半天,她终于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下来,走到门前,把耳朵贴在门上,外面是一片寂静。
她轻轻解开门锁,打开门,以为看到的会是一片漆黑。可是,她吃了一惊,雅君穿着一件旧T恤和一条明显长了的睡裤,赤着脚站在门前,无声无息地,就好像他从一开始就在那里。
身后的月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看上去很温柔。
雅君伸出宽厚的手掌,摸了摸雅文的脸,那上面还挂着她没抹掉的泪水。
他轻轻叹了口气,走进来,关上身后的房门,把她拥在怀里。
她没有挣扎。他们就这样沉默着,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生硬的胡渣刺得她有点疼,可是,她没有挣扎。
“你忘记了吗,”雅君低沉地说,“我曾经告诉过你,我跟别的女孩约会,却叫着你的名字。”
“……”
“那个女孩,就是余敏。我们去看电影,去喝茶,去游乐场,我以为或许我会就这样爱上她,尽管每次回到家我仍然寂寞,可是我想,至少我让自己快乐起来了。”他拥着她的手臂很有力量。
“……”
“有一次,我带她去了以前我们常去的冰淇淋店,点完单,她愣愣地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我问她,怎么了?她说,你知道你刚才说了什么吗?”
“?”
“原来,我不知不觉间说:阿文,现在冰淇淋球没有双拼了,你要抹茶还是巧克力……”
雅文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她缓缓抬起手,抓着雅君的手臂。
“然后,我和余敏分手了——或者那也不能算作分手,因为或许本来就没真正地开始过——至少我想如果这样,对她公平些。”
“还是忘掉我吧,”雅文抬起头,忽然觉得心很痛,“就当作——”
“——不可能,”他打断她,露出一丝苦笑,“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就会知道,不可能。”
“但我们是兄妹啊……”
“裴雅文,你能不能诚实地回答我,”他看着她的眼神透着一丝悲凉,“当我们的身体紧紧地连系在一起的时候,你真的对我没有任何感觉吗?你能很肯定地说,一点也没有吗?!”
他的表情是那么认真,以致于雅文连一句谎话也说不出来。
他忽然低下头吻住她,没有一丝犹豫,好像那是他一直以来就想做的事。她还来不及咬紧牙齿,那个湿润的舌尖就闯了进来,温暖而小心翼翼,混合着一股啤酒的香和苦。
“阿文……”他呢喃着,右手掀起她睡衣的下摆伸了进去,粗糙的手指在她光滑的背脊上颤抖着。
雅文直直地站着,觉得腿有点发软,可是她就连倒下的力气也没有。
他忽然放开她的嘴唇,有点气喘地低声说:“你……没穿那个……”
他的手掌在她原本应该绑着什么的背上来回抚摸着,趁她还在发愣的时候,大大的手掌已经滑到她胸前紧紧握住。
雅文张嘴想叫出声来,嘴唇却又一次被他堵住了。这一次他吻得很霸道,好像所有的力气都向她袭来,怎么躲都躲不开。
就在她觉得快要窒息的时候,寂静的夜里,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扣扣扣”,那声音不急不慢,仿佛门外的人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雅君终于放开她,抵着她的额头,把她睡衣的下摆塞进裤子里。两个人都止不住地喘着气,雅文害怕起来,怕门外的站着的是爸爸。
她该怎么解释呢?她又能怎么解释……
雅君侧身站到门后,拍了拍还在发愣的雅文的脸,示意她应门。
可是她觉得自己简直没办法说话,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用一种听上去平静的口吻吐出了两个字:“谁啊……”
“是我……”柏烈轻快地回答。
雅文和雅君对望了一眼,仿佛都松了口气,原来不是爸爸。
一瞬间,她有一种错觉,尽管他们是两个毫无血缘的人,但当敲门声响起的霎那,她还是觉得他们像是在偷情——在她心里,她和雅君,是不被允许,不被祝福的。
“什么事?”她抚着胸口问。
“没什么,”柏烈的语气里透着一股皮痒的味道,“我T恤都洗掉还没干,想问你借一件睡觉的时候穿。”
“……”雅文看了看靠在墙上的雅君,月光照在他脸上,表情很可怕,好像随时随地要骂出声来。她眼明手快地捂住他的嘴,用眼神制止了他。
“哦,你等一下,我去拿。”说完,她指了指雅君,示意他不要出声。转身去拿了件T恤,正准备开门,被雅君拦了下来。
“?”她无声地询问。
雅君冷着脸,伸手抓住真空包裹着她身体的睡衣领口,示意她捂住。
她迟疑地抓着领口,脸颊瞬间着了火一般,暗自想,幸好是夜晚,他应该看不见吧。
打开门,黑暗中柏烈正眯着一双凤眼,注视着她。
“拿去。”雅文抵住门,生怕他要进来。
柏烈接过T恤,没有说话,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晚安……”她挤出一个笑容,摆摆手。
“你怎么了,”柏烈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这么烫,不会又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