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概嫌这样抬头看他太辛苦,干脆把头靠在椅背上。
雅君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强迫自己盯着本子上的计算公式,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
雅文忽然发出一声轻笑,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咦,你也有胡子。”
雅君像触电般地退后了几步,手心里都是汗。
“怎么了……”雅文错愕地看着他。
“我……我去看电视了。”他转身逃也似地走出她的房间。
“但你还没教我怎么做题目。”
“我做不来。”他头也不回地说。
雅文只是摸了摸脖子,并没有太在意,因为在她看来男生都是很别扭很莫明其妙的,只是她一只没想过裴雅君有一天也变成了一个这样别扭而莫明其妙的男生。因为在她眼里,雅君是那个有很多怪念头但心地善良的“男生贾里”,而她自己,她吃吃地笑起来,她就是那个聪慧可爱的“女生贾梅”。
他们并不是感情很好的兄妹,可是雅文一只觉得他们是一对默契的双胞胎,大约除了双胞胎自己之外,再没有人能够体会这种感情。有时候她会觉得他们能够读懂彼此的心事,每一次她流泪的时候,雅君总是出现在门口,他并不是来安慰她的,只是无声地告诉她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知道她的悲伤与喜悦。
这对她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她变得渐渐开朗起来,她也不再害怕别人问起她的妈妈,因为她终于能够平静而骄傲地告诉别人:我妈妈是一名志愿医生,她在非洲草原帮助那些贫困的人。
如果只能感谢一个人,她最要感谢的,无疑是裴雅君。他们一起度过了很多悲伤的艰难岁月,尽管他曾经把她忘在了学校,尽管他曾经试图摆脱她,尽管他仍然把她当作一个跟在他身后的小女孩,但他一直陪伴着她面对种种成长的烦恼,并且发自内心地保护着她。至少,她很难想象如果她只是一个独生女,她将如何面对父母离异这个问题。
雅文微笑地想,值得庆幸的是,她并不是一个人。
不是吗?
三(上)
雅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隔了这些年,却是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刻,与雅君重遇。
他变得比以前魁梧,手臂上甚至隐隐有着肌肉的线条,于是当他走到雅文面前的时候,她觉得他又高了一些。
他面带微笑,却让她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
“好久不见。”他的声音听上去很亲切,但她知道,那是一种带着愤怒的亲切。
“……”她不敢直视他,只能转过头盯着面前的托盘。
“你好,”他看着她,却向柏烈伸出手,“我叫裴雅君。”
“你是雅文的……?”柏烈也伸出手。
“我是她的……哥哥。”
雅文猛地抬头看着雅君,然而此时他却避开了她的目光,专心地打量着柏烈。
“哦真的!”柏烈瞪大眼睛跟雅君握了握手,然后转头跟雅文说,“好羡慕你有这么多家人来探访。”
雅文却很难笑得出来,她怔怔地盯着托盘,心乱如麻。
“先生,”安妮走到雅君旁边,“是这样,现在我们会安排你们入住并且带大家参观,可不可以请你去前台办一下手续,你的同事都已经在那里了。”
“没关系啦,”柏烈一边把番茄放进搅拌机一边说,“这是雅文的哥哥。”
“哦真的!”安妮立刻瞪大眼睛用刚才柏烈的那种腔调说。
“咦,不如你让雅文做介绍吧。”柏烈眨眨眼睛。
“好也,那我来端盘子。”说完,安妮不等雅文反应过来,已经拿起了托盘。
雅君看着雅文,眼神有点复杂:“还不走。”
雅文迟疑了一下,终于低低地应了一声:“哦。”
“你觉不觉得……”柏烈把番茄汁倒进玻璃杯,时不时抬起头看着两兄妹的背影“雅文的哥哥,有点怪怪的……”
“好像是有点……”安妮也若有所思地说,“啊!他该不会……”
“?”
“也对你有意思吧。”
柏烈翻了个白眼,随手拿起一只萝卜花插到安妮头上。
第二天早晨,雅文是真正被闹钟吵醒的,安妮已经在洗手间洗漱了。她有点讶然地望着那泛黄的天花板,好像昨天晚上的一切都只是梦境。可是,雅君是真实地站在她面前,用那熟悉的声音对她命令道:“还不走。”
他们这一对双胞胎兄妹从出生那一天开始,就没有试过分离,但昨晚再见到他,却好像隔了几个世纪。
“你昨晚好像睡得很香。”安妮从洗手间走出来,一边从衣柜里找工作服。
“是吗……”她还以为自己会睡不着。
“我听法国佬说,你哥负责客房翻修的设计哦。”
雅文勉强笑了笑,坐起身。
昨晚,当她知道雅君并不是来度假,而是来工作的时候,她忽然感到有点害怕。他绝不是偶然参与进来的,她几乎可以肯定,他是来找她的。
可是,找她做什么呢,这三年里,他并没有试图联络她,她也没从任何人嘴里听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她还以为,已经跟他达成了一种默契,从此成为一对陌路的兄妹。
“你跟你哥,”安妮迟疑了一下,“好像感情并不太好嘛。”
“嗯。”雅文犹豫地点点头。他们,同世界上许许多多的兄妹一样,在争吵与团结中度过童年,每当她回忆起小时候的点点滴滴,雅君总是深深地刻在她的记忆中。他们曾一起在花园的草丛中抓蛤蟆,一起模仿成绩单上的签名,一起在公园的假山上迷路,也一起拥抱着度过父母分手时的每一个夜晚。人们说,双胞胎是有心灵感应的,尽管他们也有很多争吵,可是他们也总是能够明白对方。然而现在,即使他就站在面前,雅文却觉得,最明白自己的那个人已经消失了,剩下的,是一个她觉得陌生而害怕的雅君。
“我有一个堂哥,小时候总是欺负我,我很讨厌他。可是有一次我掉进湖里,他却拼了命来救我,所以我明白一个道理,尽管大多数时候他的行为很恶劣,但是在心里他还是把我当是妹妹,我们是一家人。所以,现在我也不那么讨厌他了。”安妮坐到雅文身边,微笑地说。
看着安妮的笑脸,雅文也高兴地笑了,她总是以最好的理由去揣测一个人,跟她在一起总是让人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美好。
“你有讨厌你哥吗。”安妮问。
“……我不知道,”雅文若有所思地说,“这个问题对我们来说,有点复杂。”
“雅文,你知道吗,我总觉得你满怀心事,你从来不回家看望你的家人,也很少跟他们打电话,你是在逃避什么吗。”
“或许吧……”雅文苦笑了一下。
“跟你哥有关?”
“……”
“听我说,”安妮拍拍她的手,“不如趁这一次解开彼此的心结吧,不管怎么说,他是你哥哥,你们是一家人。”
雅文不希望安妮再问下去,于是微笑着点了一下头,起身去了洗手间。
是啊,无论如何,雅君都是她的哥哥。
他们两个,永远都是兄妹。
吃过早饭,天空就开始下起了小雨,雅文于是留在吧台帮忙。
“嗨,”柏烈用力擦着台面,“今天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哦。”
雅文惊讶地瞪着他:“你真的会读心术?”
“哦不,”柏烈大笑起来,“我说过,因为你很容易看穿嘛。”
“真的吗,”她怔怔地笑了笑,“那这样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个问题很复杂。”柏烈眨眨眼睛。
“虽然我看不穿你,但我知道你不像表面看上去这么呆。”
“我很呆吗。”柏烈凑过来一脸呆滞地瞪大眼睛。
“讨厌……”雅文笑着推开他的脸,却不期然地看到了雅君。
雅君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然后走开了。
“你哥……”柏烈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说,“很奇怪也。”
“哪有……我去招呼客人了。”雅文逃也似地拿起托盘转身就走。
她有一种预感,雅君在等待,像是等待一个机会,至于说那个机会究竟是什么,她并不知道。
中午吃饭的时候,安妮和柏烈照旧又是在斗嘴,雅文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的爸妈,他们在她希望建立起一种亲密的父母与子女的关系时,选择了疏离;而当她极力要摆脱家庭的束缚的时候,他们又对她关怀备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往往就是一种拉锯战,但在这场拉锯战中,她总是得不到她想要的。
“可以坐吗。”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安妮和柏烈楞了一下,然后立刻微笑着说:“哦,请坐。”
雅文目瞪口呆地看着雅君,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们每一顿饭都这么丰富吗。”雅君指了指周围的自助餐食。
“哦,如果你每顿饭都吃这些的话,恐怕你也不会觉得丰富了。”柏烈不无幽默地说。
雅君笑了笑,躲在平光镜片后面的双眼却看不出在想什么。
“请问你跟雅文相差几岁啊?”安妮问。
“我们同岁。”雅君简短地回答。
“啊……这么说,你们是双胞胎?”安妮一脸诧异。
“……”雅君和雅文都没有回答,两人都低下头吃着盘里的食物。
安妮却忽然笑了出来:“我本来一直想说,你们兄妹俩一点也不像,可是刚才我发现其实你们很像,尤其是沉默的时候。”
两人抬起头看着安妮,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雅文几乎觉得,他们仍是从前那对默契的兄妹。
然而雅君忽然说:“事实上,我们并不是亲兄妹,我是被父母收养的。”
柏烈和安妮讶异地望着他,又望向雅文。
雅文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默默地低下头开始吃餐盘里的食物,好像刚才那个会心的微笑从来没有出现过。
很多年后,她才知道,妈妈离开那天跟雅君单独谈的就是这件事。后来当雅君告诉她的时候,她没来由地厌恶,厌恶所有瞒着她的人。
“我想,我们要先回去了,不然会挨骂。”柏烈自然地拉着安妮起身离开。
或许,雅文想,柏烈真的能够看穿她。
“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们。”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些。
“我说的是事实。”雅君吃着东西,没有看她。
“你从来没有想过我是不是想让别人知道是吗。”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
“你不能总是在逃避——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他抬头看着她,好像在说一个道理。
“……我没想到,”雅文一字一句地说,“你还是这么想要掌控我的生活。”
“……”
“我已经不是那个总是跟在你身后的小女孩了,我有我自己的思想——”
“——如果你并没有把我当作哥哥看的话或许你就能明白我没有想要掌控你。”雅君打断她,平静地说。
“但你是我的哥哥,”雅文坚定地看着他,她甚至忘记了上一次这样看着他是在什么时候,“永远都是。”
“裴雅文,你不要激怒我……”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同样坚定地看着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哥哥,她也不再是开朗乖巧的妹妹,他们只是一对满怀怒意却又不敢在彼此面前轻易爆发的男女。
“嘿,阿文!”小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边贪婪地望着四周的食物一边坐下来,“我今天早上一来就在找你们,你怎么晒得这么黑,以前体育考试你是靠我和裴雅君帮忙作弊才……”
说到最后,他也看出来气氛不太对。
雅文奋力挣开雅君的手,一言不发地走了。
“……你妹妹怎么了?”小毛含着满嘴食物嘟嘟囔囔地问。
雅君摘下平光镜,揉了揉鼻梁:“她不是我妹妹……她是我上辈子的仇人。”
整个下午都在下着雨,雅文没有回射箭场,依旧在吧台帮忙。可能因为室外闷热的关系,客人并不多,这对大家来说好像是一个难得悠闲的午后时光。
“明天休息打算怎么过?”柏烈问。
“还没想好。”雅文有气无力地说。
“我要去镇上,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我不收你车费哦。”他一副让她占了便宜的样子。
柏烈说的镇上,就是关丹镇,对于有着美丽景色却略显偏僻的珍拉丁来说,关丹镇似乎更靠近灯红酒绿的摩登世界,在世外桃源呆久了的G。O。们有时也会想要体会都市的气氛。
“蒋先生,请问你坐什么车去。”雅文问。
“去公路搭公车喽。”
雅文作势要用托盘打他的头:“我就知道。”
柏烈笑着挡了一下,说:“我一个人去当然坐公车啊,要是你一起去我们也可以搭的士,但是你要跟我share车费。”
雅文想了想,点头同意。
她未必真的那么想去镇上,可是她更不愿意留在这里。
“柏烈……”她一手撑着头,怔怔地看着他。
“?”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能看穿我。”
他笑得很快乐,雅文很少看到他这种并不是想要迷住一个人的笑容。
“我是不是能看穿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能不能看穿你自己。”说完,他转身去吧台的另一边。
雅文想着他所说的话,忽然很想哭。
很久以来,她最努力做着的一件事,就是忘记自己……
第二天一早,天空中出现了红色的云彩,跟刚刚升起的太阳连成了一片。雅文前一天特地约了柏烈一早就出发,但来接他们的的士超过了预订的时间却还没有出现。雅文等得有点心急,一转身,偏偏遇见了刚刚晨跑回来的雅君。
“早。”柏烈微笑。
雅君漠然地点了点头,直直地看着雅文,好像在问他们去干什么。
“我们……去镇上。”她很不情愿地回答,恨不得马上出发。
雅君又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低沉地说了句“路上小心”,便跑开了。
雅文如释重负,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