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脚乱地扎了抬杠,铺了被子,然后把六婶抬上椅子。两人一前一后把睡椅抬起,直往卫生院走去。背拱六叔被晾在一旁,想了一下,只好悻悻地跟在他们身后,也往卫生院去了。 番薯老大他们望得见卫生院的时候,半路上却碰上了一帮人,一看是镇里的计生专业队,正赶往良善村专门要围背拱六叔的屋,把六婶捉去采取强制措施呢。带队的是计生站长老石,听番薯老大一说,这个“老经家”掐指一算,说时间还早得很,肯定是流产了。我们不用理了完成任务了,就叫专业队收队。 六婶被送入急救室动手术了,背拱六叔才蹒跚而来。文书见了他,冷冷地说,背拱佬你真冇系人,医生讲再迟半个钟送来,六婶就冇命了。背拱六叔问他现在点样了,支书指了指手术室。背拱六叔就小跑过去,把脸贴在门缝上往里目瞄,刚好有个护士端了盆子出来,一把推开他,凶声凶气地骂道:睇乜睇?动手术有乜好睇?!背拱六叔说我是佢老公,睇睇都冇准?护士依旧冷冷地说:老豆也不准!一会,又从里面走出一个医生,背拱六叔就迎上前问怎么样了,那医生说死不了,再迟20分钟送来就冇使老子动手术了。医生的话,把背拱六叔噎在原地。想了想,他马上忍下了,追了上去,摸了烟递上去请医生烧,被医生一把推开。他就摸了两张50文的钱塞到医生的白大褂的口袋里,满脸挤笑地说:我想问一下能做亲子鉴定冇?“亲子鉴定?”医生停下脚步:你冇系佢老公?系又使乜做亲子鉴定?背拱六叔惴惴地说:我怕佢肚里的冇系我的。那医生听他这么一说,笑了。他对背拱六叔说,可以用传统的抽液检查来鉴定,但要收800文鉴定费。要800文咁多?背拱六叔心疼了。心疼这几百文就冇做吧,医生说着要走开。背拱六叔咬了咬牙,冇心疼,冇问题,天光了我拿钱来交,照做。医生就叫一个护士帮他抽了血。 鸡啼头遍,六婶的手术才结束。她的命保住了,肚里的仔也没有了。虽然经历了一场痛苦的生死考验,六婶还是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欣慰。医生对她说了,流产的是个男仔,流产的原因是她最近做了辛苦的工,或者肚子被重重地撞击过,胎儿的血已送去检验了。护士把六婶推出手术室,她看见番薯老大在关切地看着他,脸上便浮起了微笑。番薯老大怎么也不会想到,此刻阿樱心里想的,是等她养好身体后,一定要找机会拉上他,还到雷祖顶的木薯地里去,好好地和他做上一次,找回读书时找不到的东西。 背拱六叔知道鉴定结果时已是三天以后,那个医生笑着奚落他:我睇你脑瓜有毛病了,那个男仔系你的种,你以为自己戴了绿帽?背拱六叔有点不相信:真系我的?“冇系你的难道系我的?”医生把鉴定书丢给他,吹着哨子朝厕所走了。 背拱六叔拿着鉴定书怔在那儿,在发着白日梦般,一动也不动。 秋风一吹便到了仲秋,花好月圆。散落在村中的数十棵桂花,一到晚上就香气飘逸。许许多多的窗户就敞开着,许许多多的男人女人就趁着天气凉爽、嗅着花香忙着为生儿育女操劳。农村就是农村,村里人白日里做工,到了夜里就无事可作了,电视看不了多久,就想睡觉了。农村最大的娱乐,是老公老婆间的娱乐。而老公老婆间的娱乐,不外是两个字——丢丢。一拉黑了灯,他们的娱乐生活便开始了。背拱六叔和六婶也常常隔三差五地娱乐娱乐,六婶还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思想,嫁了个背拱佬,就经常拿了酒樽帮他买烧酒。番薯老大和阿英也常常脱时不脱日地娱乐娱乐,只是阿英迷信了她在上面,说这样才爽瘾,从某个方面也体现了男女平等,番薯你是党员干部要起带头示范作用。背拱六叔有所不知的是,六婶初一十五晚上会在到雷祖庙拜神的间隙,钻入雷祖顶的木薯地,和她的初恋情人尽情娱乐。她的初恋情人早已今非昔比,再也不会笨到像条番薯找不到想去的地方了,番薯已聪明得得心应手、如鱼得水。在六婶和她的初恋情人娱乐着的同时,阿英也正在六廓桥的桥洞里娱乐着,自从那次被背拱六叔强迫着做了那事后,她竟莫名其妙地总想和他做,后来她和他娱乐多了,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他那条斜塔一样的东西吸引着她,那斜塔斜得恰到好处,每次都刚好斜到她需要到达的地方,她的快活源自斜塔。 中秋之夜,月光如水。吃过月饼后,人们抛弃了大自然的美景,又钻上床娱乐去了。在他们的眼里和心上,最美丽的东西还是床上的东西,最有意义的事儿还是丢嘿儿。这一夜,有的人娱乐了多次,有的人却因为某件事儿争了交,一次也娱乐不成。凌晨三点左右,许多娱乐过或是娱乐着的人的门被拍开了,原来是镇政府的干部又来围屋捉计生了。这回是李彪书记亲自领的队,他从村干部的摸底行动中得到情报,知道许多符合“一环二扎”的计生对象从广东回来过节,就来了个突然袭击,把这个计生钉子村的钉子户一网打了。沉浸于娱乐活动的人怎么也没有想到,镇政府会在八月十五这一天入村捉计生,以为干部们都回家过节,也娱乐去了。以他们的思想觉悟,他们当然想不到,镇党委书记李彪在经过“三讲”学习,特别是开展“三讲”回头看活动后,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自觉性和积极性大大提高,想到本镇的计生还留有死角,寝食难安,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把超生的嚣张气焰打下去。另一个方面,镇政府要起新办公楼,资金缺口600万,也要靠捉超生对象来罚款才能凑足。更要紧的是,书记夫人不知怎么就暗中查到他和政府办公室的一个女干部有一腿,常常推托工作忙不回城里“交公粮”。书记夫人火了,一气之下辞了市直单位的工作,影子般跟着他到了昙花镇,守着他,要他按时“交公粮”。冇办法,李书记只好天天晚上召集镇干部落村搞计生,一来自己可以不必按时“交公粮”,二来可以找机会和那女干部温习温习偷情。于是良善村的人都大意失了荆州,一个个成了李书记瓮中之鳖。天光后,着阉了的男人或女人,一个个从计生站先后回村。背拱六叔拉了牛到河塍上放,见了那些垂头丧气的男男女女,心里透着一种幸灾乐祸。背拱六叔在心里说:再过只把月就见蘸,睇睇乜谁倒霉。 原来,背拱六叔上回拿到鉴定书后还是百思不得其解,猛然想起为他动手术的那个医生,就跑到计生站去找他。那医生听了他的疑问,哭笑不得。医生问背拱六叔:临出门时我报的那句话你听了?背拱六叔说听了。医生问:是什么话?背拱六叔想了一下说:你叫我一个月内不能同房。医生再问:那你做到了冇?背拱六叔不解:做到了。想了想又问:同房是乜意思?医生笑了,伸出左手,大拇手和食指弯成一个窿,再伸出右手的食指往那个窿里来来回回地戳。背拱六叔如梦初醒:啊,原来是……这个——丢丢。 自己害自己还差粒儿害死老婆之后,背拱六叔对“结扎后一个月不要同房”这句话体会深刻。他就希望刚着阉了的人,有听不清或听不懂这句话的,他狠毒地想:老子跌跤那阵子你地只只都好笑,这下睇睇乜谁跌跤,老子也好从勒侧出出气。 日头从雷祖顶那边出来了,给山川田野铺上了一层温暖。背拱六叔却摘了一枝开满了花的夜鬼灯笼;拿在手里摇来摇去;摇得那暗红的花瓣纷纷脱落。背拱六叔干咳了两声,唱起了咸咸湿湿阴阴冷冷的山歌来: 要烧黄蜂上山坡,要赶野狸带铁梭; 要吃果子上木执,听风吹落冇几多; 要捉鱼儿织鱼篓,要找妹儿唱山歌; 要摸奶儿脱奶罩,要丢嘿儿钱要多。 女声: 是乜花开冇人睇喽?是乜花开冇人爱? 是乜花开一点红喽?是乜花开乱佛来? 男声: 稔子花开冇人睇喽,萝卜花开冇人爱; 桐油花开一点红喽,灯笼花开乱佛来……
垂死十日
年轻男子知道自己将在十日之后死去,然后变成一头母猪。他今年二十八岁,是一个行政单位的普通职员,尚未成家。他想,一头肮脏的、任人类摆弄与嘲笑的母猪。他甚至想象到了他在猪栏里的具体情形:一堆烂泥中,一群公猪围住他,试图与他交媾,而他,为了取悦主人、为了自己能活得更久,不敢拒绝。每一天,他只能在猪栏里,眼神空洞,神情忧郁,拖着笨重的身体打转着一个又一个小圈,渴望他的食物。主人把猪糠送来,他与别的猪一哄而上争抢猪糠。他疯狂而贪婪地吮吸着猪糠,突然记起他曾经是一个有尊严的人,于是伤心不已。然而猪的生理需求不容他此时离开猪糠独怀往事。他继续疯狂而贪婪地吮吸猪糠,直到食糟里的猪糠被猪们一扫而空。这时,填饱了肚子的他脑子填满慵懒,享受着目前的美满生活,把所谓的人的尊严或猪的尊严抛之脑后。 这种命运不可更改。前年的一天上司告诉年轻男子,上司将在第二天变成一只公鸡。结果第二天上司失踪了。第二年,年轻男子发现一只公鸡飞进上司以前的办公室,痛不欲生地长啼。他知道,它便是上司。 当得知他将在十日之后死去并变成一头母猪,他悲愤莫名,激动得几乎哭出来,冲上大街,仰天大叫:〃我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偏偏选中我?!〃街上的行人莫不以为他是一个疯子。他细细地盘算他人生的二十八个年头,找不出任何大恶不赦之处。他不否认,他有过许多愧对良心的时候,但那些绝对不能成为遭此恶报的理由呀。他再想想单位的头领们,个个干尽伤天害理的事情。第一头领最为心狠手辣,大量搜括民脂民膏不说,雇人暗杀同僚也不说,他的老父亲心脏病发作,住院治疗,为了节省几千元的医疗费,他买通主刀的医生,让主刀的医生轻轻地割歪一刀,致使老父亲毙命。 然而事实是,年轻男子在十日之后变成一头母猪,而头领们毫发无损,继续开开心心地坐享他们的头领权益与风光。 垂死的第一日清晨,他从床上爬起,万念俱灰,思忖是否自杀。痛苦与羞辱之感烧灼着他的心灵,对生之渴望却又使他犹豫不决。整整一天中,他犹如行尸走肉,不吃、不喝、也不动,只是坐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发呆。面对如此命运,谁还能故作乐观?在昏沉沉的脑中,他二十多年的遭遇不断地交错、闪动。他一直平平凡凡地活着,虽不满足于当一个小人物,但也没什么怨恨的。他天生不爱溜须拍马,在单位里呆得不是很好。他之所以不离开单位,一是因为要养活家人,二是因为他发现任何单位、企业是一样的乌鸦黑。他的心头渴望无业已久。没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受那些鸟人的鸟气。 他家人住在另一个城市,所以他两房一厅的房子,总是他孤零零一个人。他喜欢这样。遇到现在的情形,家人必然细细地安慰他,令他生厌。 他把电线剥开,数次欲含入口中,却总在一念之间停止了。 他还没作出是生还是死的决定,一日时间已经过去了。 第二日清晨,刚刚入睡的他被电话吵醒。那头传来科长的声音,大骂道:〃你死啦?还不来上班?你这个月的工资和奖金要全扣了!限你在五分钟内赶回,不然,滚蛋!〃年轻男子几年的不满这时爆发:〃**你祖宗十九代,炒我鱿鱼有什么了不起!〃那头呆住了,绝对料不到年轻男子有此反应。 年轻男子狠狠地挂了电话,解脱地长叹一口气。他突然决定要好好地利用剩下的九天,有尊严地死去。他像往常那样起床穿好衣服,慢慢地刷牙洗脸。半个小时后,他下了楼,到对面的餐馆吃早餐。他认真地品味着早餐,原来在悠然之时,早餐是这么的可口。 他上了大街,大街的人们匆匆忙忙,只有他把双手插在裤兜中,晃悠悠地散步。他观察着人们,内心涌出真切的感受。他激动地想,我找回了真正的自我!然而可惜,这时的他只剩下九日性命了。九日之后,他将变成一头母猪,所谓自我,又会无影无踪。一个活在虚伪氛围中的人无自我可言,一头活在猪栏中的母猪更加无自我可言。 他进银行取出二千多元,余款则尽数汇给家人。买了一个旅行袋,回家收拾好几件衣服,乘车前往另一个城市。车上他生起炸死数百人之心,以报复不公平的命运。想着几百人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同时毙命,他兴奋不已。然而等他的心稍为平静之后,良知一阵阵地谴责他,他被迫停止了这样的念头。 三个小时后,车到达终点。这是一个庞大的城市。宽阔的街道上,人流如密密麻麻,有如蚁群。汽车喷着尾气,整座城市浓烟滚滚。没有一个人注意他,但他还是涌起一些羞愧之感。他尽力压下羞愧之感,想道,我将要变成一头母猪,但我有什么错呢?既然没错我有什么可羞愧的呢? 他订下一间房间,在房间休息了一阵子,起身到附近的名胜游览。 古寺庄严肃穆,对着佛像虔诚地诵经的和尚们低首合什,微闭眼睛,仿佛洋溢着生命的神秘之光。年轻男子离开大雄宝殿,来到后山。后山古塔林立。古塔又高又尖,直冲蓝天。他想,前代高僧死后被葬入塔中,备受尊崇,但难保他们此时不是九日后的我。古塔丛中立着一个老僧,白发长眉,俨然道高德深。他走近,说道:〃打扰了,我可不可以求教一些人生的疑难?〃老僧说道:〃施主尽管问吧。老衲不才,望能解得。〃他说道:〃我将于九日之后死去,并变成一头母猪,我平生无所作孽,却又是为何?〃老僧微微一惊,倒退了一小步,双手合什说:〃阿弥陀佛,正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施主本生不作恶,不代表施主往生不作恶,施主应好好反思才是!〃 他的怒气被激起,但见老僧幼稚无知,便隐忍住不与老僧为难。 转眼又过了一日。他五点钟醒来,伏在大大的玻璃窗上眺望这座城市的风景。到处施工建筑。工人们戴着安全帽,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敲打。清脆的敲打声轻轻地划破清晨,非常好听。河流、楼房与远山雾绕烟笼,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