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他开了又合的动作中间分明看到那里面绿光摇曳,似乎是一只手镯。我抬起头察看他的脸色,顾衍之的笑容纹丝不动,我却总直觉他并不是真的很愉悦。于是啊了一声,小声问:“我是不是做错了事情?”
他说:“没有。”想了想,又将盒子打开,问我:“喜欢吗?”
那镯子绿意幽幽,看起来油光而沁凉。我其实心中很喜欢,然而总隐约觉得不对劲,于是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认真说:“不是很喜欢。”
他揉了揉我的发顶,嘴角有点笑容:“明天给你一只更漂亮的。”然后叫来一个侍应,低声说了两句。那个侍应很快带着盒子应声而去,顾衍之则牵着我的手转身离开。我在回去的路上终于有些察觉出个中意味,转头看了看他,问出来:“你在外面很受人尊敬爱戴吗?”
外面正是红灯,车子缓缓停下。顾衍之伸手过来,把我的几根手指握在手心里一根根揉捏。然后他在无名指上轻轻咬了一口,笑着问我:“我看起来已经那么老了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却在那晚被勾起了好奇心。于是第二天上网,花了一天的时间查找顾氏资料,最终觉察,顾衍之比我想象中更要强大一些。他手下掌握的顾氏,其资产与员工,技术和战略,超出我曾经认知的范畴。而他自身的背景深厚,身家数字庞大的程度,也超出我曾经以为的他的样子。
然后他在前年时候,几乎将这样的全副身家都给了我一个人。
我还记得他在突然告知我这个决定时,云淡风轻的态度。而除了那句“增加安全感”之外,他其实还有另外一句话跟在后面:“况且,听说结婚之后,丈夫总要给妻子上交工资卡。”
他一向不吝于讲这些话,也不觉得做这些事哪里不妥当。相反每每都做得稀松平常,就像是一件与就餐聊天无异的小事一样。我的反应倒是比他还要强烈,睁大眼睛看他良久,才喃喃说出口:“可是,太贵重了。”
他那时给我的回答是:“绾绾,你会说出这样的话,就还是说明,你觉得我喜欢你不如你喜欢我得多。如果你有我信任你,或者是你信任我一样信任你自己,就会觉得,这种事并没有什么所谓贵不贵重,值不值得。”
他曾经花了很久的时间,一点点耐心地告诉我,他是真的很喜欢我的。
如果能够自私一些,直接告诉顾衍之我得了癌症的事实,我想,接下来我的痛苦一定比现在少许多。他一定将最坏的一面留给自己,在我面前时,甚至还会有笑容安慰。可是我想,顾衍之应当也同我想的一样,喜欢上一个人,不过就是想让他尽可能过得好一些罢了。
我还记得他的父母去世时他的样子,我也没有忘记他抱着我说过的那句“我只剩下你一个”的那句话。我想象着顾衍之在知道事实之后,即使在我的强烈反对下不会陪我一起长眠,可是他眼睁睁看着我死去之后,一定会难过很久。
倘若我没有自作多情,他当真留恋我到这个地步,我如果未来地下有知,必定不会想看到他余下的生命过成这样;倘若是我自作多情,在我死去之后总有一天他会爱上别人,那么还不如现在就开始。所谓的长痛不如短痛,至少还可以让他省去一个看着我死去的痛苦。总归有那么多的女子喜欢他,他随便找一个,都会很容易地一起慢慢变老。也许他会忘了我,也许他会永远地讨厌我。可是于他来说,这都已经算是不好之中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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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第三天和第四天,我花了两天的时间,将本科毕业答辩的论文从内容到格式都修改完毕。其实其中大半部分都是之前我做了初稿之后再由顾衍之捉刀修改而成,包括文章摘要和后面论文正文里最重要的实验数据部分。只有寥寥一页英文翻译是我添加的东西。顾衍之一直都很聪明,我曾看他翻阅公司文件,复杂的文字和数字被他一页页翻过去时,甚至没有停顿。将我的论文资料整理编写的时候更是小菜一碟。人家半年做一篇答辩论文,两个月前他从查看我的论文资料到从头到尾编辑完只花了一天半的时间。
我在第五天去找导师,将论文交给他看,他翻阅很久,一遍遍从前往后,我还以为是有什么不对,突然他指着论文转过头来,认真问我道:“这都是你自己做的?”
我脖子一梗,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是啊。”
我清楚地看到他登时两眼放光,搓了搓手,诚心诚意问我说:“我要是没记错,你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保研了?为什么后来又放弃保研名额了呢?以后还有想考研的打算吗?你要是有的话,只要过了初试,复试你来找我,我一定保你没有问题!”
“不好意思啊老师,我没这个意向。”停了停,又问,“您看我这篇论文还行吗?如果行的话,我能不能提前一些时间答辩呢?您看这个月底可行吗?”
我前后算了算,离答辩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而我最终的寿命终点是在三个多月之后。按照鄢玉骨癌晚期病人从肿胀疼痛到形销骨立的步骤,我想,我大概不能保持现今这种状态到真正答辩的六月中旬时候。
我跟导师磨了一个上午,并且拒绝告诉他将时间提前的原因,但最终还是成功地将答辩时间定在了半个月后。刚刚走出教学楼,就接到章律师打来的电话,告知我顾衍之已经签完了财产转赠协议。我哦了一声,停顿一会儿,问:“他签订协议的时候,表情是什么样子的?”
他在那边仿佛犹豫了一下,同我说:“顾先生的表情有些冷淡。”
“那,他有没有说一些什么话呢?”
“顾先生今天似乎比较忙,一言不发地签完了协议,就赶去开了某个会议。”章一明顿了顿,说,“杜小姐和顾先生闹矛盾了?我看今天顾先生情绪不是很好,是不是……”
我在他喋喋不休之中对着天空“喂喂”了两声,用疑惑的口吻自言自语“怎么听不见了”,然后将电话一把挂断。
接下来我在酒店等了两个整天,也不见顾衍之有任何消息传来。
他没有短信,没有电话,也不见人,这个反应像是他根本就对那份协议的签署没有在意。我一个人在酒店房间团团转了两天,倒是李相南来过两次,全都被我赶了回去。我想着顾衍之可能是出差去了外地,或者是被其他的事所缠住,所以没有时间来找我。又很明白这其实只是我的自欺欺人。直到第七天晚上十一点半,鄢玉打过来电话,这个时间他的声音依然一把清朗,并且依然的直截了当:“听说你跟顾衍之已经离婚了?”
我停了一下:“你听谁说的?”
“你这语气听着还没有离啊。”他啊了一声,“其实我也没有听说,我就是在网上看到顾衍之和叶矜这几天老是成双入对,还都是登在新闻头条的位置,我就以为你们已经离婚了呢。”
我说:“……”
我的大脑在那一瞬间有些懵。立刻扑到桌边打开电脑,按照鄢玉的指点打开新闻,头一条果然便是顾衍之和叶矜相携进入某高级会所。上面的照片略微模糊,却还是可以分辨出那张熟悉到极致的面容。戴着一副宽大墨镜,唇边情绪沉静,同时举手投足间有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在。
他身边的叶矜脸上笑容微微灿烂。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这样一看,才发觉她和顾衍之的年龄相仿,美丽却仍然有如多年之前。他们连身高和气质都般配。不像我站在顾衍之身边时,总会有人打趣,说我是顾衍之连哄带蒙骗到手的小孩子。
鄢玉在电话那边慢条斯理地开口:“你看,杜绾,你跟在顾衍之身边十几年,一次也没有出现在任何新闻媒体上过。现在叶矜只跟在顾衍之身边两三天,就迅速占领各大报纸媒体的头条。你有什么话想讲一讲吗?”
我说:“……”
我无话可讲。
这本来就是我想达到的意思。只不过在真正看到的时候,我比我想象中还要更加难过一点点。我只唯一有些庆幸这张照片上顾衍之没有牵住叶矜的手,她也没有挽住他的手臂,他们仅仅是衣袂挨得很近而已,甚至也许根本没有挨得这么近,只是巧合的错位而已。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我在次日清晨去了顾氏大楼。
我来过这里许多次。熟悉到可以说出这里方圆百米之内的植株数目。然而这一次我没有进去。只是坐在大楼对面的咖啡店中,从上午七点一直呆到下午五点。顾衍之每天来公司的时间不确定,从早上七点到下午都有。而今天他在九点半整的时刻抵达楼下,依旧是风衣衬衫的模样,进去大楼之后,没有再出来。顾衍之的楼层在顶层,我需要抬头很高才能看到。
对于如今的我来说,时间是一件十足奢侈的消耗,然而同时又很廉价。我坐在店里,看外面的人。这里是T城的中心街区,街道上的每一个人都步履匆忙眉心微锁,可能是在为一些小事或工作而烦心,也可能是在为将来的自己做筹谋划策。
人活着是一件很美好的事。这样的想法很多人都有。然而只有在特别感受到生命像为数不多的沙漏,一点点在倒数的时候,它才会格外鲜明。鲜明到感觉得到心脏的每一下跳动。像是迎接死神的沉闷节拍。
我托着腮一直到中午十一点。大楼底下缓缓驶近一辆红色车子,停下后,叶矜走了下来。
她穿着一件淡红色的裙子,手里拎着一只保温盒。笑着向前台的接待小姐问好。举止谦逊有礼,微笑恰到好处。
叶寻寻曾经提到她的这位堂姐除了死心眼之外,没有其他什么太坏的毛病。甚至爱好比叶寻寻还要广泛。这一点让叶寻寻很愤怒。叶矜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放在古代便是名门的大家闺秀。并且除此之外,叶矜连针织和厨艺都很精通,而且最后一样尤其精通。叶矜不轻易下厨,然而每一次下厨,必会得到百分之百称赞。连叶寻寻这种几乎没称赞过人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叶矜做的那道猴头菇简直是人间美味之一绝。
然而我还是觉得愤怒。
我和顾衍之还没有离婚,叶矜已经堂而皇之地进了大楼。下一步自然可以想见是进入了顾衍之的办公室。她拎着那么大一只食盒,明显是想和顾衍之一起共进午餐。然后两个人再聊聊天,笑一笑,聊到兴致起,互相挨的距离便会越来越近……我基本可以联想到后面的场景。并且越想越觉得讨厌,瞪着顶层几扇玻璃窗很想发射激光射线。
我等了很久,一直没有等到顾衍之迈出大楼。时间过得十足缓慢。等到后面几乎想冲进大楼里面去,又忍住。耐着性子等太阳划过中天,到了西边。临近下班时候,有人开始从大楼中离开。我冲出咖啡店,跑到大楼底下,等着顾衍之出来。却一直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夜幕降临,已经是晚上八点,我蹲坐在侧边的台阶上,几乎要怀疑顾衍之是不是已经走了而我一时错眼没能发现,突然听到有女子轻盈的笑音。
我心中一跳。立刻扭头。果然看见那道挺拔身影,身边还有叶矜。正相携一起走出大楼。有些凉风,叶矜的裙子衣料轻薄,裙摆很快划出一道花瓣一样的曲线。我看见她瑟缩了一下,然后向着顾衍之有些撒娇的口吻:“哎,有点冷。把你的风衣借我行不行?”
我僵硬在那里,忘了此刻下一步的动作应当是站起来走过去。
所幸我的大脑还可以活动。快速考虑了一下,觉得今天这样的局面不适合见面。正思索怎样才能不被他们发现地离开,忽然晚风裹着一阵凉意袭来,我哆嗦了两下,接下来没有忍住,又很快打了一个喷嚏。
顾衍之的视线转过来的时候,我低下头,避免去看他的眼睛。一时间变得有些静。然后我听到顾衍之朝着这边走来的脚步声音。一件衣服披在我身上。一道身影在我面前蹲下来。我的双手被人握住,冰凉地触摸到一阵绵远暖意。
我忽然之间又有些鼻酸。却终究忍住。听到他低缓问:“在这里坐了多久了?手很冷。”
“……”我低着头,还是不敢看他,说,“我有些事想找你。”
他沉默了一下,说:“为什么不进去?”
“我觉得,”我看着面前他的一双手,修长有力。我总是觉得他每一个地方都完美好看。觉得后面的话越来越小声,很艰难,“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很讨厌我。不会希望我进去的。我还是在这里等你。”
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才低沉开口:“既然知道我可能会讨厌,为什么不肯把话收回去?”
我抬头看他。大楼前灯光浅暗,惹得他眉眼氤氲。却仍然五官线条优美,每一笔浓淡都恰到好处。眼里不见笑容,却也没有任何一丝厌烦。甚至,仿佛有一点温柔。
我没有办法再让自己把之前的话重复一遍。也再说不出其他的重话。只好就这样看着他,希望他能读懂我的意思。又希望他不要懂。
这样过了良久。他轻声开口:“如果离婚仍然是你的意思,那么如你所愿。”
☆、第 四十一 章、 什么都记得;如何走下去。(三)
他将这句话说出口时;眼睛里温凉深静。就像是大雨过后的初秋,将所有的情绪都冲进地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掩住。
他的无名指上还戴着戒指,在微弱的光线下盈盈一闪。我不知道顾衍之这几天都是怎样考虑过,然后说出这句话。事情到最后,他还是将选择权搁在我手里。可是他这样,又分明已经是同意了离婚。若是按照鄢玉之前科普过的理论;现在的顾衍之大概到了所谓“过敏反应”消除的阶段;正在慢慢接受鄢玉灌输的概念。接受叶矜的靠近;同意我的离婚;再下一步;也许就是对我真正的厌烦。
我勉强笑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有点沙哑:“好。我们离婚。”
他拢住我的手掌有微微松动。有两分愣怔地看着我,没有讲话。我稍稍一个用力,手便脱离了他的包裹。立刻感受到一阵凉意。
我没有比这一刻更清晰地意识到,这种温暖以后再也不会有。
被顾衍之喜欢上会有很多的好处。可是一旦不被他喜欢了,这些好处被收走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