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一层,我都能想到,为何华冉想不到?
或者该说他明知如此,为何应了宇真?
人虽在庙堂之上,心思却完全不在这儿。我立着冥想许久,始终没找出个答案。
退朝之后,我蹙眉叹息,此等场景若是能躲开就好。
可我,躲不开,也不能躲。
不论上来道一声恭喜的是真心或是假意,是阿谀或是嘲讽,我都得一一接下。
这人那人、此人彼人,日后或许都会有用得上的时候。
而我,一个都不能得罪。
这两年,我在瑛州学了很多。
笑颜迎人,说些不着边际的客套话,自然还不能忘记与原尚书令打招呼。
耽搁了半个时辰,我随萦珲往昭政殿去。
昨儿个想想若宇真不是皇帝那该多好,可转念又觉自己实在太天真,有些事,想再多遍,都只是空想。
宇真没看奏折,只支着额头吃点心。他见我进来,便笑了起来。原本吃点心时还板着张脸,严肃的紧呢。
我想了想,是跪好还是不跪好。
从前我在昭正殿见他是不跪的,宇真也说过随我性子爱跪不跪。可今时不同往日,年纪小可以不在乎别人眼光,如今年纪大了,也知道该为宇真想想。
宇真见我久久不语,便过来问:〃炎炎,想什么呢,愣半天。〃
我没思索,竟脱口而出:〃该不该问安。〃
这话一出,宇真先是挑了眉头,旋即便笑出声来,边笑还边拍我:〃天,炎炎,这两年你真变笨了。傻子,这里又没外人,你跪什么。〃
〃宫里人多嘴杂。〃有些话,传进那位得宠的云昭容耳里,总不好。等他一眼,我一人想得头大,他却笑我傻!
宇真叹息着,朝萦珲使了个眼色,便拉着我进了内室。
他抱住我道:〃炎炎,你说我矛盾么?〃
〃怎么?〃我问他。
〃希冀你长大成为我的助力,却又舍不得放你离去;如今你回来了,更是觉得还是从前那直来直去无所顾忌的你最好,可偏偏,我又知道那般的你若在朝中必会受气。不想你变这样,又想你变这样。〃宇真似乎有些懊恼,抓了抓头发。
我笑,从前阿爹和宇真都说我易满足,小小一丁点便能乐上大半日,有点傻。其实这并不傻,你瞧,如今宇真这么一说,我就觉得很乐,心里头也甜,好似这两年外头吃的苦一点都算不了什么。
宇真宇真,我愈加离不开你了,怎么办?
我拍拍他,有些没规矩,道:〃你有这份心思不如烦烦政事,宇真,以后在宫里头我还是该行礼该称你一声陛下的。〃
蓄宠之名宇真担不起,佞幸之罪我同样也担不起。至少在我还未达成所愿前,担不起!
宇真拉住我,很认真的说:〃炎炎,我不要你这么委屈。〃
〃我哪儿委屈了?你为君我为臣,君臣之礼本就该是我尽的。〃
〃可炎炎,你别忘记,你是我的爱,我与你,不止君臣上下那么简单。我希望你与我是平等的。〃宇真合眼皱眉道。
我微笑,也知道这是宇真妥协的前兆。
其实宇真,我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不说这些,宇真,我想知道你究竟跟华冉立了什么协定?他竟答应让我入尚书省。〃我从六巧盒里挑了枚寿桃糕啃着问他。
宇真瞅着我,沉默。
他与华冉之间的交易,是我不能知道的么?
我自然知道,宇真有好些事并没告诉我,可心里知道宇真正碰到到底是两码子事,遇上了,我觉得闷。
我不喜欢宇真又是瞒着我,不喜欢他这般欲言又止。
若他寻我来便是让我看他沉默模样,我宁愿回去逗鸟玩。
我撇撇嘴,转身欲走。
宇真拉住我,将我拖进他怀里,我听他喃喃道:〃你你你,我不说话你就气了要走?炎炎,你心里头还是个孩子呢。我真喜欢,可我怕。。。。。。〃
我腻在他怀里,合眼笑起来。
有些习惯,长大了还是该不了么?
〃怕什么?〃
〃炎炎,你答应我不生气。〃宇真又说。
我于是点头,心里也知道他与华冉间的交易不会光明磊落,我也不会喜欢。
宇真有长长嘘了气,才道:〃我与华冉说,你是老师临终前托我好好照料的,同时也应了他,若然云昭容产下龙子,假以时日他便是国丈。〃
华冉是国丈?
我承认,我脑子有些慢。
〃你要立华云为后?〃我问他。
宇真闷了会儿,点头。〃炎炎,你别气。我只是只是想堵他的嘴,何况有他压着,你在中书省未必能有大作为。〃
我挣开宇真圈着我的手臂,转身面对他。
〃炎炎!〃他又唤我。
我瞧宇真的模样,好似有那么几份担忧。
他在担忧什么呢?怕我闹脾气?
我怎么会闹脾气呢?当日听说他临幸华云册封此女为昭容时我都没生气,今日又怎么会呢?
等等,我眯起眼,细细想方才宇真对我说的话,他说若然云昭容产下龙子?!
明知此刻转个话题给宇真个笑容更好,可我笑不出来:〃云昭容有了身孕?〃
漠然的,说出一个既定的事实。
宇真往前一步,我往后退一步。
他道:〃炎炎,你听我解释。〃
我捂住耳朵,什么都不愿听。我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心境,宇真说他爱我,我自是深信不疑,他怎会不爱我呢?不爱我,便不会那么担心,担心我知道这事会难过。我也清楚知道,他是一国之君,总得立妃立后为萧氏王朝留下血脉。
可清楚归清楚。。。。。。
心里头,总还是酸的。
他是我的爱人啊,我不愿与别人分!
我不愿!
〃炎炎,你别退了,我不靠近便是了,小心你身后的坎儿。〃宇真见我越加往后退,连忙提醒。
见他如此,我不知如何说。
慕卿阳啊慕卿阳,你不是小孩儿了,你该长大了。
你该知道有些事即便不愿做还是得做;
有些事即便不愿接受还是得接受。
如同宇真立后;
如同我接受此事。
我都知道!真的都知道!
我早该过了闹性子的时候了,阿爹走时,我就该过了这时候!
宇真,我不怪你,真不怪你。
我只是,暂时的,有些许难过而已。
是啊,我真的只有那么一小点的暂时的难过,或许还有几分心酸几分嫉妒。
我不是女子,注定我与宇真没光明正大的可能。
我也从不期望自己是女子,因为我要做的不是宇真的伴侣,我要做的是他最大的助力,为他担去一切烦忧,光是这一点,宇真的皇后便做不到。
古来后宫女子不得参政议政。
只是这点小嫉妒,回去自个儿压下便是。
我冲他笑了笑,道:〃你要立妃立后都随意,只是甭让我碰上她便是。〃
宇真一愣,他或许以为我真会气得跑了。
好半晌,他才问道:〃为何?〃这问题,有些傻。
我瞪他,道:〃昭容属九嫔之一,位列正二品,我不过从四品的官,见了她还要行拜伏礼。〃宇真这愣子,还说我笨。
不看他,我回身坐下品我的寿桃糕。
〃炎炎,〃宇真到我身后,站着用双臂圈住我,逼得我不得不抬头看他,〃炎炎,你在嫉妒是不?不知为何,我很高兴呢。〃
我沉默,只是看着宇真的眼,乌黑的眼里,只有我,也只容得下我。
他笑笑,亲亲我的唇,又道:〃真的高兴呢。我总以为,炎炎不够喜欢我。〃
这话如何说?我一撇嘴,伸手拍他额头。
〃你别打我,我说真的呢。炎炎,我老以为,你心眼很小,只有先生一人。我与你,或许只是较为亲近的一个,或许你也不过因为先生也挺喜欢我才帮我,才说喜欢我。你别打我了,我只是这么觉得罢了。所以老不安心,就怕你这两年中万一遇上谁,就不要我了。〃他越圈越紧,索性将身体的重量都压我肩上。
我浅笑,不知这两年宇真一人怎么过的。似乎这之前我都没见过宇真这般稚气,而此番回来,却见了两回。或者该说,从前宇真也有不安,只是从不与我说。
那么现在,我是你能说话的人了么?宇真。
我道:〃宇真,我就算再遇上谁,也没用了,你也说我心眼很小,里头只有你了。〃我的阿爹,不在我心里,在我脑子里,永远都忘不掉,永远都记得。
宇真一笑,又是我熟悉的自信笑容。他低下头,又吻我。
我想起宇真第一次亲我时,外头正下雪。天很凉,宇真的唇也是冰冰凉凉。而如今,是暖的,他的唇是暖的,我的心亦然。
到我实在不能吸气时,他才松开,把头支在我肩窝,吐着气说话。
〃炎炎,炎炎,炎炎,炎炎。〃
我笑,〃你鬼叫什么。〃
宇真撇撇嘴,他的发在我颈边,弄得我很痒。
好半晌,他才终于不唤我的字,道:〃炎炎,你。。。。。。真不气我?〃
怎会不气呢?若宇真只是宇真,我自然不会气。
可他是我喜欢的人。
可他也是皇帝,我就算气,也只能放心里。这一些,我不是早就知道了么?早在萦珲告知我宇真册立云昭容那一日,我就知道了。
我勾住宇真的脖子,离他很近,就这么看着他,道:〃宇真,我求的不是与你长相厮守,这志气太小,我要的是在你身边为你分忧,我要的是别人提起旻帝就想起他身边的谋臣慕炎极。所以,我不气。你是一国之君,又怎可能无妃无子?这些,我早知道。〃
宇真并没多说,他仅仅是将我拉起,拥在怀中。
〃只是有时候还是想不透,自己同自己过不去来着。没事的,一下子便过去了。〃我又说。
宇真拥紧我,道:〃炎炎,你想闹腾时可以找我,对我闹腾便是,别一人憋在心里头,知道么?你就算发脾气打骂摔东西都行,就是别把事儿都放心里头。〃
我在心里头笑,明知答案却硬要问一句为何。
宇真捏捏我的鼻子,道:〃你难过了,我也会心疼啊,傻子。〃
我咯咯笑,宇真,我愿做你一人的傻子!
〃炎炎,你真要信我,我就碰了华云一回,连她长什么模样都记不得了。〃宇真好似还不放心,又拉着我的手连连保证。
这话前头一半我是信的,尚药局骆侍御医最善调药,什么稀奇古怪的药丸子弄不出?至于后半句,我也听过便罢,宇真,若你真不关心华云,华冉也未必会为你做事了。
我笑笑,瞧瞧宇真这般小心翼翼,心境顿时好了许多。萦珲说的对,回京兆挺好,至少能见着宇真,同他说笑,总比一人呆在瑛州牵肠挂肚的好。
宇真与我亲热一番,吃了尚膳局准备的十六道点心,才说起正事来。
我也猜到,宇真将我安置在尚书省,并不只为接原孟的班,合该还有些别的。
可我没想到,他竟是为曲舀一事而来。
宇真说正事时,便不大笑,仅是微微勾起唇角,留一点笑意在。可无论多大的事,他都一幅老神在在的模样。
〃炎炎,这回汾州的事还没完,尚书省内,还有虫子没除干净。〃宇真说话时,轻轻叹口气。
我想了想,道:〃你说崔英籍?〃若要牵扯起汾州一事,崔英籍也有责任。礼部供举,汾州刺史又是他举荐的,若真要安个莫须有的罪亦未尝不可。只是朝中也有崔家子弟,贸然给他个罪名并非智举。
宇真笑了笑,道:〃或许就他一个,或许不止,这事,便要你暗中查查了。炎炎,这事目前我无法帮你,非得你寻出蛛丝马迹来,我才好下旨让刑部公审,你可知道?〃
我自然知道,且心中已有数目。
慕卿涤啊慕卿涤,居然事事都如了你的意,合该你请我再吃一顿盐酥鸡。
要寻出崔英籍行贿或受贿的证据,找此人,准没错的。
我在宇真面前,笑笑跪下道:〃臣慕炎极领旨,自当不辱陛下厚望。〃这是一道旨,一道密旨。
宇真点头,我见他转过身去,小声嘟囔:〃这儿又没外人,摆什么礼数。〃
抱怨小小,却都入了我耳朵。
第十话
调查崔英籍一事虽至关重要,可在此之前,还有一档子事。
入政事堂。
如今林翰宰执共有九人。中书省中书令华、刘二位大人以及高侍郎,尚书省原孟尚书令、右仆射裴大人以及户部侍郎林大人,门下省侍中瞿、翟二位大人,加上昨日上任的我,尚书省左丞加〃同中书门下三品〃。
虽说尚书省在人数占优,但政事堂首席却是刘中书令,基本大小决定也得由他认可。听萦珲说过,刘郎为人尚算公正,一心为国,执政期间雅得人望。
政事堂位于中书省,举凡有大小政令必得经由政事堂商议,中书省方可出令、门下省昭告天下,尚书省执行。
我思量着,今日早朝也不见有值得搬上台面说的事,可中书省却派人来知会邀我赴约参与群相联席会议。
我笑,对着这空荡荡的堂,笑。
我依约前来,却只有小小一个抄书小吏例行在此。其余宰相,我一个都没见到。
敢情他们是联合了给我这小新人一个下马威么?
可以如此想。
我年纪尚小,资历也浅薄,之前虽任瑛州刺史,符合那一条无外官任职资历者不得入政事堂的明令,可终究在这些大人面前,还是个后辈。
一个不凭实力,只靠关系上位的令他们不屑的后辈。
萦珲问我,该如何?
我浅笑,只给了他一个字等!
各位大人若以忙于本省公务而缺席会议,于理说得通;
我若愤然离去,便是不敬,于前辈不敬,于军国大事不敬。
〃可是大人,他们明摆着是。。。。。。〃
我摆摆手,道:〃萦珲,下马威一次二次便够了。我如此做,也不过是要让他们知道,我慕炎极不是冲动的毛头小子。耍我一回,我可以忍;若再来一回,我便上门一个个把他们请过来;若第三回,你以为这事在说到宇真那儿,是谁的错?〃
萦珲这才了然,道:〃大人是不愿陛下难做?〃
我点头,本来宇真如此提拔我就有私心,且这私心藏得不好,让谁都看出来了。如今我被人排挤,也正常。
萦珲似还有些不平,我心里暗笑。从前萦珲都是个极其沉默之人,如今居然也变得喜怒于色,真叫我意外。不过能喜怒显于色,何尝不是件好事呢?
我摇头让他作罢,唤来抄书小吏:〃可否劳烦为我找找近一年的大事卷宗?〃
那小吏奇怪的瞅我一眼,便点头离去。
他们不来也好,恰巧给了我足够时间去翻阅过往案例,也可从中寻出脉络,了解政事堂如何运作,了解身为群相之首的刘中书令如何定策,他的界限在何处,卷宗里应该还有各家言论可以了解这几位宰相脾性。这些点点滴滴,都可方便我日后行事。
〃萦珲,门下省翟侍中大人与华中书令有何关系?〃我问他。
萦珲瞅了我一眼,便道:〃翟侍中科考那年,华中书令为礼部侍郎主举科考,为天下师表。〃
我嗤了声,难怪。难怪举凡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