萦珲瞅了我一眼,便道:〃翟侍中科考那年,华中书令为礼部侍郎主举科考,为天下师表。〃
我嗤了声,难怪。难怪举凡华冉提出的意见此人全都无疑义,原来此二人有师生之谊。从卷宗记录来看,刘中书令不愧为群相之首为人公允,不会偏向谁,唯一不足在于为人墨守成规不知变通;而华冉与翟侍中算是一派,户部侍郎与门下省瞿侍中似乎也有不错交情。
这日后该如何做,我心里暂时只有个方向,还是没什么底。
亦罢,船到桥头自然直。
临近晌午,我踏出政事堂,交代那抄书小吏,若有人问起,只答我回本省处理事务。
尚书省与中书省的省内事务,一般都是各位官员午后回省处理的。我此时离开,也算是尽了心,不至于落下口舌。
才上马,萦珲便在我耳畔说道,我等的信函,已在府上。
我笑,只要事关崔家,又牵涉慕家利益,慕卿涤还真比平时要热络数倍。
我离开瑛州前,慕卿涤便曾笑意盈盈的说,崔家将亡。那时我还有几分不解,崔英籍在朝为官十余载,虽有小错,那也无人呈折弹劾。且此人为礼部尚书四载,每年科考皆由他主持,门生不少。
他在尚书省内人望,远比清廉耿直的原孟要高。
慕卿涤只是神秘笑笑,说了一句:〃这世上焉有树倒猢狲不散者?〃
这人还真真妙不过,虽不在朝,却心中清明的很。慕家虽是北方氏族之长,然因祖训,在朝中势力不及崔家。虽有门生为官者,但毕竟无血亲关系,没太大牵扯。
而崔家不同,崔英籍身居高位,三省内亦有其余崔家子弟,其下门生虽不至遍布朝野,但亦有不少担当重任。
恐怕宇真,早将此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了吧。
以宇真的脾性,又怎会允许旁人的权利高于自己?不仅是宇真,恐怕忍不下崔英籍的还有华冉。
礼部原无大事,他也不好找借口,即便挑了毛病,也不足以严重到树倒猢狲散之境地。如今倒好,汾州出事,给了宇真最合适的理由。
之前不动他,只怕是宇真嫌这罪名还不够重吧。
我缩缩脖子,心道,论计谋论城府,或许谁都及不上宇真。
摇头,回府上,取信函。
问道:〃萦珲,从沂水到京兆的加急件,要多少时日?〃
萦珲答曰:〃便条传书只需二日,急件最快五日。〃
我笑,好一个慕卿涤。
恐怕此时,我的便条也才刚到慕家不过一日,他这信函却早早送了出来,真就如此料事如神?想必这信函中已有我所要的一切。
心里落下块石头,我啜了一口茶,道:〃慕卿涤倒是好兴致,连慕家独享的茶都给我捎来了。萦珲,你可知为何慕家不许子弟入朝为官,却不干涉旗下门生仕途?〃
〃不知,我只知晓,朝中虽有慕家门生,但似乎未曾结为一派,这些人中,有不少都名声不错,如刘相。〃他答。
我挑眉:〃刘中书令出自慕家?〃
这我倒不知,心下对那人又多几分好感。〃萦珲,我虽姓慕,却不是慕家人。置身事外,看得分明。朝中势力若盘根错节者,虽手握权势,却难免有功高震主的一日。慕家这条祖训实在妙哉,不让慕姓子弟入朝为官,便是保了自身安危。任是皇帝再想按罪名,也按不到游离于朝野之外的人。而门生为官,一可留其北方氏族之首的地位,二则若真有谁想动慕家的一日,这些人不会袖手旁观。如此相比,也难怪崔家争了那么多年,什么都没争到了。〃
我笑开,不免对崔元籍有几分轻蔑。他自以为以能将慕家踩在脚底,却不知,大难临头。崔英籍一倒,或许有人求情,但真要将自己参和进的,恐怕寥寥无几。
想来宇真也正是吃准了这点吧。。
一边吃着点心,边讲信函读完。
大部分的都齐全了,只待一一核查。但还缺一项呢。
我握着薄纸几页,心想着慕卿涤留下的最后一步棋
御史台的最高长官御史大夫薛凯。
薛凯这人,我有几分印象。当年我为起居舍人时,他曾几回奉召入宫,依稀记得他眉目清秀,颇有几分儒雅味儿。
听说,他近日有病缠身,早朝上都没见到。
只是,我与薛凯素无往来,唯一的关系便是我阿爹曾救过他,可这也是八百年前的事了。如今,我又以何身份前去拜会呢?挠了挠头,思前想后实在是没有借口。
薛凯身为御史大夫,这官级虽高,却是个难官,掌以刑法典章纠正百官之罪恶,谁人都亲近不得。且我也曾听说,薛凯脾气古怪,与谁都不交好,也不搭理。
说来,倒也符合他的官职。御史大夫,必是朝中最公正之人,谁都偏私不得。
〃萦珲,你可想个好借口让我去拜会薛凯?〃我漫不经心的问道。
崔英籍这事还是早些了了得好。我承认我亦有私心,想起其兄崔元籍,尤其是此人提起阿爹那幅嘴脸,真恨不得把他撕烂了。
萦珲却是不答,过了半晌才道:〃大人,御史大夫大人已差人送来了拜帖。〃
我挑眉,不禁又想,若然慕卿涤在朝为官,以他的智慧以他的谋略,想必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吧。
赶紧差来旁人沏上一壶新茶,准备点心些许。
我虽小气,可有些时候小气不得。况且慕卿涤送来的云绿茶也够我吃上一阵。
不久,便见薛凯上门来。
他身上,全不见年届不惑之人的模样,也不见丝毫病态。若不是知晓此人与阿爹同辈,若说他刚过而立,我也是信的。
薛凯与他那精似狐般的薛老爹真真差的远。
我迎他入座,亦不多客套,便道:〃薛大人,相信此来必然有我想要之物吧。〃
薛凯也不笑,只道:〃慕卿涤与你都说明白了?〃
我笑,曰:〃明白,只是在下好奇,何时沂水的薛家竟与慕家联手了?〃
〃呵,氏族间的名利纠葛与你何干?你不是慕家人,何须如此费心?又与我何干,我虽身在薛家,却只怨自己不是薛家人。〃薛凯不看我,扯开些许嘴角。
就这么一刻,我却得说,他或许是我所见识过的人中最磊落的一个,不为名利,就这么活着。他一身白衣,素朴的很,却偏偏折不去光。
薛凯掏出袖中信,又说:〃慕炎极,若是慕卿涤开口,这些东西我不会给你。他是何人?我还看不上眼。但你开口,我却是给的,你可知为何?〃
我叹息,我又如何不知,就好似之前薛老爷子多番护我,也就是阿爹积下的德,〃在下知道。〃
〃你不必在此耍礼数,你虽为四品左丞,然皇上有旨,你如今为相,同中书门下三品,与我同级。你也莫着急,你要的我自然会给。只是我问你,你可知我为何多日称病不朝?〃
我又细看,薛凯有双好看的眼目,角落上挑,颇有几番风情。
我摇头,不知。
薛凯道:〃我若上朝,必然参你。〃
〃参我?〃我饮茶,笑曰,〃御史大夫大人可说漏了什么?炎极为官数载,虽不说有功,好歹也未曾有任何差池,不知大人您参我什么?〃
好一个薛凯!
只见薛凯悠然道:〃你无功,便是大错,无功与林翰,那何须朝廷俸禄养一个持白食的;慕炎极,你有功,但功不至两年之内便从一起居舍人升至林翰宰辅。亦莫怪其余诸相不满于你,这本是常情。〃
我微怒,便不笑了,道:〃薛凯,我不敢说我这些年的功绩可有位林翰宰辅的资格,但日后,我必能为名相,让你、让所有人都瞧见。〃
却不料,薛凯居然笑了,笑得很是得意,却也很冷。他道:〃慕炎极,无错,你处处都似陨辰,作风、脾性,可你知否?你骨子里隐着的性子绝不似令尊。当年陨辰年纪轻轻就为朝凤阁大学士,也多次受人非议。他却不如你这样,陨臣最多也不过是笑笑了事,他不说,只做。〃
〃呵,薛大人上门来便是为了说这个?我是慕炎极,是阿爹的子嗣,就算我再像他,我也不是他。我只是我自己,您又是否知晓?我慕炎极从不指望像谁,我只愿我是我自己!〃不知为何,他扯上阿爹,我便怒不了了。
薛凯瞅了我须臾,将信置于桌上,道:〃那我便等着瞧你为林翰名相的一日。〃
他走后,我一人坐了许久,也愣了很久。
素来,我都爱听别人说我与阿爹如何像,愈是相似,我便愈开心。
今日反驳薛凯的一席话,却也是出自肺腑。
总算明白,为何阿爹爱说,卿阳卿阳,你的性子合该在庙堂之中。
原来,我心中竟也有争斗心,只是我不知罢了。
薛凯信上所书,远比慕卿涤给我的要震撼。
唯一不同处在于,慕卿涤摆出的是实实在在的证据,至少可让崔英籍遭受牢狱之灾。而薛凯的,全凭丝丝入扣的推断,有猜测却无证据。也难怪他无法书一封弹劾的折子了,林翰上下,从来都只信证据,不信推断。
只是这些推断,已很真实。剩下的,只能让刑部依着这条路,慢慢推回这儿。
我没料到,原先以为清廉耿直的原孟竟也牵涉其中。
我想了想,拉来潆洄,请他将这些东西一并送入宫中,让宇真定夺。
〃大人,不入宫?〃萦珲问我。
我摇头,一则尚书省左丞的职务我尚需熟悉,二则也确实不方便。
我不似从前,既是起居舍人,又年少轻狂不懂事,这皇宫又岂是我说去就去的?即便有宇真的圣谕,也难免落人口舌。
可,我还是未料,萦珲一去,竟到天黑还未归。
等了他许久,却也不只等到他一个。
他身后,还有一脸倦容的宇真。
我想,见到宇真,我是欢喜的。没回京兆时,常常想着回来后便有的是时日相会相守,回来后,却清明的知晓,事事未能尽如人意。我与他,隔了一座墙。
宇真看似疲倦,想来又有事扰了他。
他见我笑了笑,道:〃炎炎,你这回真帮我大忙了。〃
我将他拉进我屋里,道:〃我可不辱使命?〃
宇真笑着捏捏我的鼻,我瞧他的神色虽疲惫,可眼中却有欣喜,淡淡的,却还是流露出来。他说:〃我忍那崔英籍忍了很久了,如今证据确凿,我看他还能如何?炎炎,这件事,我明日便暗召刑部侍郎入宫,你别插手。〃
我问他:〃为何?〃
宇真摇摇头,道:〃你这颗聪明脑子又打结了是不?若此事由你经手办了他,虽亦无越权,但你终究是新官。别人会如何说你?他受贿行贿一案,便由刑部去审,审完后与御史台共商如何处置吧。〃
〃我不怕人说我。〃
〃傻炎炎,你日后还得在朝中行事,我教了你多少回?敌人少一个是一个,还不明白么?崔英籍虽是树倒猢狲散,可他于他旗下门生毕竟有恩,这些人帮不了他,难免将矛头指向你。还是由刑部出面妥当,我便不信,他们敢说我什么。〃宇真拉我坐下,将我拥进怀里,他又说,〃炎炎,你这几日为何都不入宫见我?非得要我宣你才来么?〃
我将宇真方才一番话收入心中,他虽年轻,看得知得却远比我多的多。我道:〃你为君,我为臣,哪有为人臣者老是往宫里跑的?何况这几日也忙于崔英籍之事。〃
宇真听后,笑开,亲住我。
半晌,他才搂着我道:〃炎炎,我真该把你的脑袋掰开,塞个东西进去。〃
啊?我吓了一跳,这人怎么前一刻还甜蜜如糖,后一刻便凶神恶煞起来?张开眼见到宇真恶狠狠的眼神,我缩了缩。
他森森笑道:〃我真得装个东西进去好时时刻刻提醒你,我与你,不止君臣,更是相伴一生之人。为何你就记不住,为何你就记不住!〃
我一怔,刚要说话,却被宇真堵住。
他亲我,随后又道:〃你说你说,你把我搁在哪儿了?嗯,你究竟把我搁在哪儿了!你心里头就只有君君臣臣,就只有国家大事,你究竟将我搁在哪儿啊?〃
心上,我暗道。
我将宇真搁在心上!
可是这话,我不愿说与他知。
宁可看他耍脾气的模样,也不让他知道。
无论萦珲还是宇真,都说我比从前长大许多,行事也沉稳不少。可宇真,你有可曾知道,偶尔,我还是有我的小脾性的。
让你这样为我急,我竟觉得很乐。
就好似从前最爱看阿爹围着我团团转,觉得特乐。你多念念我吧,好让我时时刻刻都不忘了,你如此爱我!
我点燃一柱凝神香,笑道:〃宇真,你是如何出宫的?〃
话出口,便有几分悔意。古来皇宫几分深邃,尤岂会没有密道?
宇真想来也知我,他道:〃这密道长得很,从寝宫直通宫门,你若好奇,下回我也带你走一遭。炎炎,你说,我们似不似偷情?〃
〃去,宇真,你该知道,密道对皇族而言代表什么,岂可随便让人知晓的。〃我念了一句,却还是因宇真的说法而微笑。
宇真环着我,道:〃口是心非的家伙,炎炎,你若爱听,我说多少遍都是可以的,炎炎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将我的所有都交于你,我信你不会背弃我与你的一切。〃
而我就因这些话越陷越什么?
在他耳边,轻声的呢喃,只说那三个字。
即便屋里除了我与宇真再无他人,可有些话,还是只好小声说。
只有那三个字,我知,是宇真最想听的。
宇真笑了,我与他只是拥着,谁都不说话,谁都沉默。
所以我会想,是否这一刻,可谓永恒?
〃宇真,你。。。。。。不回宫?〃我不是不清楚,只是想再确认一回。
宇真笑着拉我坐到床榻之上,〃你要我回去?〃
我叹息,不说话,他不就是想听我说一句不想么?我偏不!
宇真又呵呵笑了起来,他将头枕在我的背上,道:〃炎炎,你就是说一句又如何?〃
我道:〃你真不回去?〃
〃炎炎,你该知道,我为皇,虽有天下,却无自由,偶尔让我也任性一回,不行么?这个府邸、这个屋子、还有这里,有人等着我呢。〃宇真的嗓音好似低沉的琴弦,一听便会醉了的。
我回头,看他那乌黑的眼中尽是笑意,当然,还有我,只有我。
可不知为何,却想起那宫廷之内的女子。于她而言,宇真究竟是维系她父亲势力的男子,抑或她一生的寄托她的所爱呢?
〃想什么呢?〃宇真亲了亲我的额,问道。
我眯眯眼,还是道:〃宇真,宫里也有人,等你。〃这日前还让我很嫉妒的女子,如今我却有几分同情,是因为我与她的天平中,我处于上风么?
笑,或者是苦笑。
宇真不语,仅仅是很认真的看我。
这一刻,我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他的眼神,我看不懂,他的心事,我读不出。是否宇真只将愿与我分享的事表达出来让我知呢?
他的全部,是否只是指他愿意拿出来的全部,而不是真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