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宜又问我,我为何对他皇兄那么好?
我摇摇头,回他一句,不知。
他似是了然,淡淡说,他的母妃告诉他,他成不了储君的理由只有一个,因为他不是我的学生。
对此,我哑然。不认为自己有那么重的作用,却也知道三年前若不是我反复奔走,世上可能已无萧毓这个人。对这个孩子,总是怜惜多过师生之谊。
我笑问他,他愿意做太子么?
宜小大人般摇头,太多责任也太累,而且想了也得不到。
这一刻,我突然发现,在萧毓之后,宇真有一个如此出色的孩子。小小年纪,进退得宜。若不是。。。。。。自然,这世上不会有那么多的倘若。
晃眼三年已过,今年年初时,祥云公主之母秦德妃因犯七出善妒之过,皇后亲令入冷宫思过,半月后不幸感染风寒而亡。宇真下旨,却言皇后治理后宫有法有道,赏金千两,邻国贡品丝绢廿匹。可见皇后地位没有丝毫动摇,在其父华冉逆谋处死之后。
他们或许不知,其实那秦德妃只是深夜跪在滠阳宫外,恳请宇真按规矩赐滠亲王迁出皇宫,另建府邸。
可见华云这个皇后当得多累,她心里如今留下的,或许只有萧毓一人了。在她什么都失去之后,亲情、爱情,如今她有的,可以盼的,只有萧毓。
这些年,萧毓作为太子也展露天子的风姿,作为辅导者的我,不可谓不欣然。
宇真曾借此,欲再赐封于我,我的官职已无可再升,林翰建国以来,正一品的官衔从来都是虚设的。他召我入宫,说是要封我为王。
我笑着拒绝,我不愿,与皇家有什么牵扯,即便有些事我心里明白,可只要宇真不说破,我便也当不知道。
何况,他实在不曾欠过我什么。
这世上,宇真欠过的,从来就只有一人,我阿爹。其他的人其他的事,我不知,也分辨不清谁对谁错。
如今在乎的,只是雍的平安。
不过他近年过得不错,习惯了京兆的生活,甚至还做起了古玩买卖,当然他从不亲自出面,只是嘱咐这人那人去办而已。
他也待我极好,就说去年立秋后他突然消失了个把个月,只说出门有要事办。我怕他有什么闪失,便拜托萦珲帮忙看看。萦珲笑说,因为火珀的效应过不了五年,雍替我去找新的了。
这一说我才想起,已经有好些年没觉得京兆的冬天冷得难以忍受了。
想到此,不由一笑。
这人总是如此,做之前从不说明,做成了之后便装一幅可怜兮兮的模样来讨好处。
下朝之后,专门伺候宇真的宫人拦下我,说有事商议。
我皱皱眉,便跟他往昭政殿去。
不知究竟何事,这些年的林翰虽不能说八面来朝,但总体来而言是往好的方向走的,北方原本闹腾着的射月国如今也成了林翰的附属国,岁岁朝贡。
我走进昭政殿,微微行礼。
抬头时,见宇真眉头一直拧着,想来是极严重的事,便道:〃陛下何事烦心?〃
他看着我,好像有些踌躇。
我见他想说什么又停下来,伸手执起银杯啜了口水,顿了许久之后才道:〃衍衍病了。〃
我脸上不动声色,心底却不禁冷笑一下,也对,就连当年华冉的事儿都没见宇真这副模样,能让身为天子的宇真如此操心,除了萧衍,也不做第二人是想。
我不言,等他往下说。
〃御医说,得寻同根之人,才有治好的法子。〃他深吸气,淡淡地说道。想来是决心下完了,最关键的话也说了。
同根之人,同根之人!
我微笑道:〃陛下既然有旨如此,臣自当听从。〃我知道,宇真也知道,有眼睛的其实都应猜得出,这天下不会有如此多的巧合,不会真生出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来。
那一年见到萧衍后,我便隐约猜到了。慕卿涤曾说阿爹是为了他心爱的女子来了京兆,而那女子已入宫为妃,此后,并未听闻阿爹娶妻生子的消息。何况我与萧衍一般大,而林翰皇宫内,双生子本是个大忌讳。
如此想,我与萧衍、我与宇真究竟什么关系,其实。。。。。。一目了然。
只是谁都不说,谁都不想点破罢了。
如今宇真要为了萧衍点破此事,也没太大关系。
只是他既然提到这儿,有个搁在心里头很久的疑问,便想好好问问:〃陛下,臣有个问题,不知陛下可愿为臣解答?〃
他点头,〃但说无妨。〃
我稍稍后退三步,低头道:〃臣想知道,臣之父在临终前,曾说过些什么。当年微臣太过激动,连父亲的遗言都么问呢。〃
宇真盯着我,或许未料到我有此一问,他的眉头渐渐又敛起,只听他叹息道:〃老师请朕好好照顾你,只因你。。。。。。也是朕的手足。〃
〃仅仅这些?〃
〃是。〃
〃多谢陛下,微臣领命,这就去滠亲王那儿看看去。〃我躬身,缓步退开。
料想,阿爹说的应该不止这些,只是宇真不愿再多说,我也没法子。其实知道与不知道又能有多少差别呢?宇真也不是听阿爹说起,才知晓我与他的关系,想来见到我第一眼时,他就有所反应了吧。
初入滠阳宫时,我承认我怔了怔。
原因有二,其一么这儿与从前我呆过的某处还真有几分相似,其二么则是因为萧衍身边那人让我有几分熟悉。
可究竟哪儿见过,说不出来。
略略向这位滠亲王行了个礼,他身边那人便过来拜了拜,言说:〃臣尚药局奉御骆青拜见尚书令大人。〃
我微微笑,回道:〃骆御医请起,〃看他的面貌,顶多二十出头,〃骆御医小小年纪便当得尚药局奉御,想必医术不凡,令慕某敬佩。〃
那人的眼神有些闪烁,谈不上善意恶意,他瞧了瞧萧衍,只见萧衍脸色惨白,他徐徐动了动手臂,极小声的道:〃慕大人请坐。〃
我笑,轻而易举的瞧出萧衍的不快,他不喜欢我,诚如我对他也始终毫无好感一般,两看相厌,即便我与他之前,有些东西是如何都不能割舍的。
〃慕某奉陛下之命,前来探望王爷,不知有何事,是慕某可以效劳的?〃很奇怪,除却方才听宇真出口时,心里有一丝不耐,直至现在,我居然还能笑颜已对,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萧衍不再说话,说话的人是骆青,他正色道:〃慕大人,王爷他不是病。〃
我眼珠子转了转,好似想起了些什么,〃骆御医请说,慕某洗耳恭听。〃
他继续:〃王爷是被人下了蛊。〃
我敛眉,一瞬间,想起了一些什么。〃何人如此大胆,居然敢向王爷用这种狠辣的东西?〃话虽说得冠冕堂皇,语气却轻描淡写。林翰历来重功绩而非血统,故而萧衍虽然贵为王爷,手上并没权势,说到底,不过是在宇真身后的一个影子罢了。
〃这。。。。。。我也不知,或许是秦德妃。〃骆青顿了顿,犹豫的道。
我拂拂手,〃如今不是追究这事儿的时候,何况秦德妃已然离世,若真是她,再追究也么有什么意义。慕某只想知道,还有方法治么?〃
骆青正色道:〃回大人,小生曾在苗部住过一阵,略懂些岐黄之术,王爷身上的蛊,名唤血离,只要王爷的同根之人将蛊虫引入体内,王爷变可无事。〃
我合上眼,嘴角勾起一抹笑:〃那这引蛊之人岂不是也中了毒?〃
骆青又说:〃非也,这虫子的毒性会随着脱离寄主而减弱。〃
我接着问:〃只是减弱并不是无害吧,骆御医,王爷的命重要,可是。。。。。。〃
〃哥哥说。。。。。。〃萧衍启唇,欲说些什么,似是说不下去的模样,便由骆青接了下去,〃陛下是请慕大人来就王爷的吧。〃
〃是,可也没说怎么救。〃
〃陛下有旨,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治好王爷的。〃骆青的语气突然变得坚定起来。
我睁开眼,清晰的从他的眸中读出了恨意,停了须臾,我问他:〃陛下的意思是,即便我死,也要治好王爷?〃
看着骆青的眼,不再移动。他的一举一动一个表情都收入眼中,我见他咽了口水,道:〃是,这是陛下的意思。〃
耳朵根上都有些红,这骆青,还是青涩了些。
我大约可以猜到,宇真确实下旨让我来救萧衍了,但至于是否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还有得商榷。
可是,这又如何呢?
我起身,道:〃慕某知道了,就烦劳骆御医决定好治病的日子,派人去我府上送个贴子吧。慕某还有公务在身,便不叨扰王爷安养了。〃
或许是我的同意来的太突然,突然的让两人都来不及掩饰,清晰的看到了萧衍的喜悦以及骆青眼中那种大仇得报的兴奋。
转身离去。
他那样的兴奋,我也曾经有过。
很多年前,在那场舍御宴上,我是如此紧张也兴奋,即便准备的时候心里很冷,但最后手起刀落的那一刻,却是沸腾的。
阿爹说过,这世上就是如此,有因有果,既然是自己种下的因,那果子便要由自己来偿。
对了,我有没有说过,那骆青的面容,颇似多年前被我杀了的幽王呢。
依稀记得,他膝下尚有一子,姓尤名清洛。
骆青,清洛,还真的像极了呢。
呵。
回到府上,萦珲说递上一块火珀,说雍已经回来了,只是太累,先睡下了。
我点点头,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至少,我知道,我在庆幸,雍回来了,他在我身边了,只是这样,便让我很庆幸。出了宫门,我并未直接回府上,而是在京兆逛了好几圈,从当年入京赴考时住的那间客栈,到那镜湖,还有许多曾经走过的地方,每走一处,便会停下来想一想,想很久。
我,确实是太久太久,没有回望过去了。
〃大人在想什么?〃萦珲见我入神,便开口问我。
我靠在墙边,顿了顿,道:〃萦珲,今天我突然想,我是否真的爱宇真呢?〃
不知为何,这话是我说的,说的时候却觉得很闷。可说完了,似乎有豁然开朗了,我沉默了很久,脑中空空如也,什么都停顿了不再思考。那些情啊爱啊,那些朝廷里的诡辩权势,似乎都从我身边消失。
萦珲也不说话,可他看我的眼神却是惊讶又夹杂怜悯。
许久之后,我才笑道:〃阿爹走的时候,宇真是我唯一的依靠,我承认我喜欢他,可未必真爱他。宇真于我,就好似最后一根浮木,若然我不牢牢抓紧,或许就会沉在水里再也活不了了。而当时,我想活,我不想死,我要给阿爹讨个公道,我要幽王下地狱去。可如今想来,这幽王也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他真该死么?〃
若说杀人者偿命,我的手上又何尝没有需要还的性命?所以如今,是该还的时候了。
我叹息,又道:〃若他不死,我阿爹的命又如何计较?〃
在我看来,幽王十恶不赦,在骆青看来,我有何尝不是十恶不赦?
〃大人,你想多了。〃萦珲替我披上外衣,静静站在一旁。
有些话,我无法对雍宛韬说,说了他未必真能明白。萦珲不然,这些年萦珲一直在我身边,我所思我所为他是最清楚明白的了。跟他说,他也会静静的听。
〃可你说,我若不爱他,我这一生,还爱过谁呢?〃
好笑么?听来好似白活了一场。
也对,我确实白活了一场,根本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究竟求了什么,便这么活了一场。便是做了一场梦,而如今梦醒了罢了。
这番话,说得我与萦珲都静默下来。
许久之后,我听他说:〃大人,你不是还有雍王爷么?或许您不觉得,在萦珲看来,您很在乎他呢。〃
我抬头,悠然说道:〃无错。可是萦珲,人的心是很小的,很难容纳那么多的感情。我喜欢他,在乎他,但你不觉得,若不是我,雍不至于如此,我于他而言,与其说是心之所向,倒不如说是不折不扣的累赘吧。〃
一直不愿多想,只是怕一想到若是没有我,雍会如何如何,我便会自责或者退缩。
其实,我是个很胆小,也很自私的家伙。从来都是,只想要接受,不愿意付出。
萦珲沉默,不再说什么。我看着他,发现他正看着我身后,他的眼内映出一个人,一个我很熟悉的人。
回头,看雍。
他果然极怒。一张被刘伯说骨骼奇清的脸都拧了起来,我见他举起手,停在半空,仿佛好大力气,最后落到我脸上,却轻飘飘。他恶狠狠的道:〃慕卿阳,我真想把你吊起来狠狠打一顿!这天底下哪有你这般人?我何时向你求过什么了?我这个事主都么觉得苦了累了,哪有你这个享福的说自己是累赘的!〃
〃你真的不求?〃我淡淡地问。
雍撇撇嘴,将我揽进怀里:〃我在你身边多久了?你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慕卿阳你这呆子,我求又如何不求又如何?你给了多少,我有眼有心可以看可以体会,我满足了就好,你废话什么。你。。。。。。你啊。。。。。。〃他叹息,紧紧地抱着。
就是如此,也总是如此。
雍,你本就不该捆在小小的慕府,这一次,我放你自由。
在他身边,合眼。
三月惊蛰之日,骆青派人来说正是适宜引蛊的好日子,也说萧衍的病无可再拖。
我见到他时,原本还有些白的脸色,只剩下淡淡地青。
骆青的作为,他或许是知,或许是不知,但我以为,他多少是知道的。只是未必知道最后的结果与后果而已。
萧衍这人,始终是被保护的太好。
而我,只是倦了盲目的去对宇真尽忠,一对无法彼此信任的臣子,如何看来,都荒唐万分。京兆这地方,我注定是离不开的,而雍,却不该困在这儿。
所以,那样的结局,于我、于他,或许都不是件坏事。
只是这人,会记恨我一辈子吧,不对,或许是又爱又恨。
想到他,总是几分怅然,这么好的人!这么温柔的人!这么狡猾的人!怎会如此不小心着了我的道呢?他啊他,不折不扣的傻子!傻子!
引蛊之术,远比我想象的简单,也轻松许多。不过就是在手上划一道口子,让那蛊虫顺着熟悉的血气转移到另一人的身上罢了。带着那〃战利品〃离开滠阳宫时,我对骆青说:〃你与你父皇,真的很相似呢。〃
成功的看他瞬间惨白且惊慌失措的脸,心情大好。
我晓得雍若见我手上多了道口子,必会问东问西,所以翻箱倒柜找出他从前送我的白玉决手环,恰好遮掉那地方。
不过,那口子居然半个月都不见愈合,遂不觉得疼,但从口子里淌出来的毕竟是自己身上的血,更麻烦的是,比较难遮掩。
说起来,宇真对于萧衍病情好转,似乎大为高兴,我也高兴,因为终于可以解脱,这朝廷之中的勾来斗去,年轻时候觉得好玩刺激,如今却十足的厌烦,只是想抽身,不那么容易。如阿爹从前说的,这不是个说出来就出来的地儿。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