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她的生身父亲,她敬了十五年,爱了十五年的父亲。蒋欣瑜的眼泪流得更凶。
老太太正色道:“大老爷能这样说,很好。俗话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择词而说,不道恶言,是然事言,不厌于人,是为妇言;幽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二小姐德言俱损,失容蒋门,罚月例半年,抄写《女诫》200遍,禁足半年,修身养性,谨言慎行。若有再犯,必当重罚。二小姐,你可服?”
蒋欣瑜倔犟的含泪不语。
老太太拔高了音量,冷笑道:“你有何不服?”
蒋欣瑶忙拉着二姐姐的袖子,示意她不要说。哪料蒋欣瑜抬头挺胸,高声道:“祖母,孙女不得不服。”
蒋宏建怒目相斥:“你这孽子,快闭嘴!一切照老太太说的做,若再以下犯上,看我如何治你?”
老太太居高临下,目光扫过顾氏,厉声道:“在这个家里,你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
蒋宏生心头一跳,双眸渐渐眯起。
“蒋欣瑶,念在你年岁小,你的丫鬟救主有功,功过相抵,罚你抄写《女诫》100遍,禁足十天,你可服?”
蒋欣瑶转了几个心思,心平气和道:“祖母,我服。”
老太太满意道:“很好,这才是我蒋家女儿应有的气度。都道奖罚分明,珊儿受了如此委屈,我这个当祖母的必要给她一个交待。二太太,你说该如何交待?”
蒋欣瑶心头微凉,暗道好戏终于要开始了。
老太太真是唱戏的好手,拿二姐姐下刀,告诉众人,她的话,在蒋府一言九顶,不管你服还是不服,都要以她为尊,也为着后面的大动作抛砖引玉。
但见顾氏袅袅上前,轻轻一拜,柔声道:“媳妇但凭老太太吩咐。”
老太太眯着眼,上下打量一番道:“二太太,三小姐被人骂是姨娘生的,这辈子就是个当姨娘的命。这事,你看如何是好?”
此言一出,厅中所有人心里咯噔一下,均把目光落在顾氏身上。厅里气氛渐渐凝重,
顾氏幽幽的看了蒋宏生一眼,眸光渐暗,高声道:“媳妇愿意自请下堂,让位于周姨娘。”
蒋宏生直跳了起来,怒斥道:“顾氏,不可乱说。”
顾玉珍心口微微一紧,唇边的苦涩渐渐散去,只余讥笑。
蒋宏生迅速走到老太太身前,扑通跪下,一字一句道:“母亲,顾氏为我生儿育女,这些年操持家务,上敬双亲,下教幼子,言容德行,无一不恭,怎可为这等小事便自请下堂?”
老太太眉头紧皱,哼道:“二老爷,依你看该如何?”
蒋宏生顿了顿道:“依儿子看,此事不过是姐妹之间的玩笑而已,大可不必兴师动众,更扯不到顾氏头上。即便老太太想为欣珊讨个公道,也有其它法子。”
蒋宏建思量眼下形势,打着哈哈道:“二弟这话说得在理。三丫头从小在老太太跟前长大,按说与嫡女也不差什么,倒不如把其放在顾氏名下,也省了许多闲话。”
蒋欣瑶轻轻的叹一口气。这改族谱的事情,老太太只需轻轻一句话,便能促成,何苦等到现在?今儿这个机会老太太等了许久的,岂能就此轻轻放下。
老太太神色岿然不动,厉声道:“周姨娘,二老爷所言,你与珊儿可愿意?”
周姨娘深情款款的看着蒋宏生,无限柔情道:“老太太,只要珊儿同意,侄女我无半点不愿。”
老太太点点头,道:“钱嬷嬷,你亲自跑一趟,去问问三小姐意下如何,速去速回。”
钱嬷嬷应声而出。
老太太闭目养神,厅堂里一片寂静。众人均不说话,心中各有打算。
蒋欣瑶迅速盘算老太太此举的最终目的,无非有二。一是母亲自请下堂,周姨娘扶正。二是贬妻为妾,周姨娘扶正。
说来说去,饶来饶去,逼来逼去,不过是想把周姨娘扶正。蒋欣瑶隐在袖中的手不由自主的握成了拳,那亮若星辰的眸中闪过如冰一般冷的微芒。
目光由假寐的老太太移向跪着的母亲。她身穿素衣纱衣,背挺得直直的,脸上带着浅浅笑意,幽柔的目光看着眼前的方寸之地,仿佛即将要下堂的人不是她。
欣瑶两眼酸涩。来这个世间第一眼看到的女人,在她成长的这些年里,无时无刻给了她深深的母爱。同祖父一样,慢慢溶入她的骨血。
母亲啊母亲,你若愿意离开,女儿便陪着你一道含笑离去。你若自愿为妾,我也定能护你周全。
陈氏,沈氏婆媳俩焦急的交换了眼神,老太太等这个机会,怕不是一天两天了。顾氏娘家式微,一旦周姨娘扶正,成了二房的当家太太,那么大房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这可如何是好?
大老爷垂着眼睑,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看不出喜怒。
不多时,钱嬷嬷与丫鬟一左一右扶着蒋欣珊,颤悠悠的走进来。
蒋欣珊散着发,通身装束尽去,泪凝于腮边,眉微蹙不展,端的是娇弱不堪。
蒋欣瑶星眸微闪。好一副梨花一枝春带雨啊!
老太太大惊,刚想上前亲自搀扶。哪料三小姐推开左右,跪倒在地,声泪俱下道:“父亲提议,女儿本应相从,奈何我与姨娘母女情深十一年,不忍弃之。再者,苏州府谁人不知我蒋欣珊是姨娘所出,女儿不愿意自欺欺人,反倒让人笑话。祖母,二姐姐也是无心之过,这等小事就算了吧,孙女我受点委屈没什么的。”
老太太泣道:“我的儿,快起来,到祖母这里来,难为你如此大度,你放心,祖母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蒋欣珊弱不禁风道:“祖母,孙女有您护着,不委屈,也不觉得委屈。”
蒋欣瑶看着蒋欣珊声色俱佳的表演,无声无息的笑了。
老太太生硬道:“二老爷,这事还得你作主,你看如何是好?”
蒋宏生道:“既然珊儿不愿意,那就此作罢。此事委屈她了,日后我定会补偿。两个孩子,母亲骂也骂了,罚也罚了,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此揭过吧。”
老太太怒上心头。这个女人跟着你十几年,难不成你还没有看够玩够?她有什么好,让你如此维护于她。这梯子递到你脚底下了,你都不接,哪一天我若走了,她母女二人还有好日子过吗?
老太太见儿子油盐不进,恼怒异常,冷冷的对着顾氏道:“二太太,三小姐不愿过到你名下,我这当祖母的心疼她今儿受委屈,这事可怎生是好?”
老太太的话如此明显,倒让厅中众人心头大惊,暗道今儿这事,只怕是难了。
顾氏脸上似悲似喜,似恨似怨,许久没有说话。
半晌,她垂下眼睑,长长吁出一口气,正色道:“老太太,媳妇刚刚已经说过了,愿自请下堂,让位于周姨娘,只求老太太善待我一双儿女。”
蒋宏生猛的站起来,红着眼,怒不可遏道:“不行!你生是我蒋宏生的人,死也只能是我蒋宏生的鬼,自请下堂,想都别想。”
老太太气得一把拿起拐杖狠狠打向蒋宏生,拐杖落在他肩头,蒋宏生疼得闷哼一声,咬牙道:“母亲,你要儿子做什么都可以,唯独此事不行。大不了,让周姨娘为平妻,两头大。”
老太太倒吸一口冷气,平妻,哪个为官人家会娶平妻,你难道非得学你死去的爹,生生把我气死。
蒋欣瑶冷眼看着母亲脸上无一丝波澜的神情,心中生疑。
难不成母亲真愿意自请下堂?为什么刚刚她会笑?父亲为了她再三忤逆老太太,母亲当真心下无一丝感动?
顾氏脸上似有若无的笑,深深的刺痛了蒋欣瑶的心。
第六十四回 峰回(二更)
蒋宏建见老太太一杖打在蒋宏生身上,忙劝道:“母亲,这平妻倒是个好主意。弟妹这些年谨言慎行,今日之事,怪不到她头上,都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女儿惹出的祸。这样,三小姐也算是正经的嫡出,哪个敢小瞧了去?”
陈氏,沈氏趁机出声附和,一边倒的替顾氏说好话。陈氏更是声泪俱下,如数家珍的例举了顾氏的种种贤良淑德。
老太太见大势所去,若再一意孤行,怕到时无法收场,平妻就平妻吧,总比妾来得强,以后再慢慢图之。
“老太太,二老爷正值壮年,现丁忧在家,来日总会复仕,我朝还没有官宦人家娶平妻这一先例。媳妇虽然身处内闱,也懂得以夫为天。二老爷的前程,蒋家的兴盛比之媳妇的得失,更为重要,媳妇还是那句话,愿自请下堂,以解老太太之忧。”
众人哪料到看着柔柔弱弱的顾氏会说出如此一番大义凛然的话来,不由面面相觑。
似一记铁拳重重的捶在蒋宏生的胸口,痛得他撕心裂肺。
蒋宏生猛的拽起顾玉珍,脸色煞白,目中含火。
“一个小小的扬州知府,我还未放在心上,大不了这官不做了,你看可好?”
顾氏久跪于地,猛地被拉起,只觉得头昏眼花,眼前一片模糊,强撑道:“二老爷满腹壮志雄心,怎可为了我自毁前途?”
蒋宏生闻言心中一片冰凉,万念惧灰。只觉自己站立在无边无际的旷地,四周空荡荡,孤零零,冷飕飕,再无一丝依靠,再无一丝暖意。
弹指十多年,一晃而过,芳华流逝,她终是要离去了。当年桂花树下的嘻笑烂漫的女子,终是化作了一道利箭,狠狠的刺向了他的胸口,血流如注。
恍惚间眼神已是空洞,蒋宏生一把推开顾氏,目中俱是伤痛。顾玉珍一个踉跄,天旋地转,支撑不住,晕倒在地。
蒋欣瑶见母亲身形摇晃,眼睛就没离开过她,见她晕倒,忙扑上前,奈何跪得太久,腿下发软,使不上劲,眼睁睁的看着她倒地,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蒋宏生闻得惊叫回过神来,见顾氏伏倒在地无声无息,心中生出无限的恐惧,痛如刀割。
他一把抱起顾氏,定定的看向上首之人,深沉而有力道:“母亲,我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别再苦苦相逼了,算儿子我求你了。”说罢,抱着顾氏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
老太太见儿子悲伤的眼神,落寞的背影,无数心绪涌上了心头,乱成一片。
这个儿子,从小到大,无一不顺着她。那些最难熬的日子,最痛彻心扉的岁月,始终陪在她身边,软语相慰,几十年来,母子同心。唯在顾氏这件事上,表现出强硬的态度,真真是冤孽啊。
老太太倦怠的挥了挥手,推开怀中的孙女,扶着钱嬷嬷的手,往里屋去。
陈氏,沈氏忙上前扶起姐妹两个,搀扶着往外走去。蒋宏建面色不豫的看了眼母女二人,冷哼一声,甩袖而出。
……
众人放心不下顾氏,均往秋水院去。顾氏虽然看着弱风扶柳,身子骨却不差,一年到头也没个病啊,痛的。
陈氏暗道,若自己有一天被逼自请下堂,别说晕倒,怕是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管家领着大夫匆匆前来,半柱香的功夫,才由蒋宏生亲自送出来,当下开了方子,着人抓药。
蒋宏生见大哥大嫂都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突然笑道:“大夫诊出来是喜脉,才一个月,有些血气两亏。中了暑,方才晕倒,吃几贴补药就好了。”
蒋府一向子嗣单薄,十年来,除了大奶奶外,两房再无添丁,乍听得喜讯,众人喜不自禁,纷纷上前恭喜。
蒋宏生强按住喜悦,故作平静道:“大哥,麻烦你亲自给母亲去报个讯。顾氏人还没醒,我得守着。大嫂,今儿也累一天,都散了吧。”
陈氏乐可不吱道:“二弟,喜事,天大的喜事啊,可得好生照料着。这头几个月最最要紧,马虎不得,大嫂改日再来。这下可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一时众人散去,蒋宏生一身青衫,独立在院中良久。
蒋欣瑶回过身再看,父亲的身影渐渐模糊。
……
掌灯时分,蒋欣瑶回到听风轩,李妈妈几个早就等得火急火燎,见小姐一脸疲色,忙上前侍候。
蒋欣瑶洗了澡,就着小菜,喝了几口稀饭,才缓过神来。
冬梅上前轻轻用药水给她上药。刚刚洗漱的时候,她发现小姐手心擦破了一大块,隐隐渗着丝丝血迹。
李妈妈轻轻掩上房门,转身道:“小姐,莺归回来都说了,真真把妈妈吓坏了,这三小姐平日看着也就娇纵些,如今看来,真真是心狠手辣啊。”
欣瑶歪在床上,懒懒道:“让莺归进来,我有话要问,让淡月守着门。”
李妈妈叫来莺归,冲小姐点点头,欣瑶示意三人坐下,直言道:“莺归,今儿你是如何找到三小姐的?仔细说说。”
莺归回忆道:“小姐,奴婢跳进湖里时,便沉下去找,几个来回方才发现那湖岸边甚浅,三小姐闭着眼睛也不挣扎,任由奴婢拖着往岸边走。小姐知道奴婢从小在乡下长大,村子里小河塘就有好几个,按理说,落水的人往往会惊慌失措,死命抓住一切能够抓得到的东西往下拽。”
李妈妈奇道:“是不是三小姐真的不想活了?”
欣瑶思量道:“莺归,你的身量与三姐姐相差无几,你拖她上来时,照例是不容易的,你有何感觉?”
莺归眉头紧蹙:“小姐,奴婢当时只顾着救人,没注意这些,不过,三小姐不像是晕迷的样子,在快到岸边时,奴婢还看到她睁眼看了我一下。”
“莺归,你会水的事情跟谁提起过?”
“小姐,奴婢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事。”
欣瑶突然直起身:“对了,那天在游船上,三姐姐给大嫂拉走后,我们俩个好像说起过这个话。”
莺归一拍脑袋“对啊,小姐,正是那日。你说这河水真清,我接了句,乡下的水才清呢,小时候,我与弟弟总是背着母亲偷偷下河。”
“这样看来,三小姐这次投河完全是有预谋的,但她又如何得知,二小姐与四小姐在湖边遇上了,难不成她未卜先知?”冬梅疑道。
蒋欣瑶闭着眼睛:“这正是我不解的地方。不过现下看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我与二姐姐身边有人被买通了。平日里我去二姐姐那,向来走的是回廊,今儿个为什么走的是湖边?对啊,莺归,我今儿个为什么走湖边?”
莺归沉思片刻:“小姐,你说心湖的满池荷花怕是要开了,今儿天凉快,特意绕道去瞧的。”
冬梅笑道:“小姐,你懒成那样,如何知道湖里的荷花几时开,难不成你也未卜先知了?”
蒋欣瑶恍然大悟:“我说我今儿怎么绕远路走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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