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寒冷,却意外地浸出一种平静的感觉。
提前放学,我无精打采地骑在车上,往家赶。
雪下了有大半天了,和我一样急急忙忙往地上奔,雪花片子好象比早上的还要大,速度又挺快,落到我的衣服上都有『扑哧』的声音,象是小型的冰雹落在身上的声音。
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回响着阿枫的话,『我妈妈一直希望我学文』,『我还是要和我妈妈商量』,一直不愿意听到的话猛然砸在耳边,象是看守所里的囚犯,焦急地等待着即将来临的宣判,宣判结果虽在意料之中却不愿意去面对。
不过阿枫应该会听我的话的,我肯定会帮助他把理科的成绩给拔上来的,甚至可以跟他妈妈担保。学文科的选择面实在是太狭窄了,对他自己的前途而言,对他妈妈的期望来说,还是学理科比较好一些。明天再好好劝劝阿枫,他应该选理科的!
一颗雪花莽撞地闯到我的眼睛里面,我按住闸,用手抹抹眼睛。抬头看看白茫茫的天空,亿万的白花旋转着落下,把一切都吞噬在白色之中。每个白花都显得那么柔弱微小,可弥漫在整个天空中却显得势能遮天。我深深地呼了口气,让它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之中,形成一团雾气,抬脚继续蹬车往家赶。
到了家楼下,发现一辆黑色的奔驰320停在旁边,车身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雪,我认出是尹叔的车,大概是他给老妈送上次旅游的照片来的。
上了楼,家里的铁门没有关,敞开着,我掏出里门的钥匙开了门。
脑子昏沉沉的,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躺在床上睡它几百天。走进客厅,发现旁边饭厅里面桌上摆着残羹冷炙,还有几瓶酒。老妈大概又和尹叔一起下厨做菜了。我把书包扔到客厅的沙发上面,一头栽进去,觉得自己再也不想爬起来了。
老妈的睡房里面传来一阵笑声。
上次老妈和尹叔他们参加了一个旅游团,去东南亚玩了一圈,说是照了好多特别好的照片,这次尹叔应该拿来了,我也想看看。不过,栽在沙发里,脑子好象都被掏空了,懒得爬起来,也懒得过去看。
不一会又传来一阵笑声,是老妈的,声音清脆地象我们年级的那些纯情小女生。我忍不住了,想去看看他们的照片,于是爬起来,往老妈的睡房走去。
远处就看着老妈的睡房虚掩着,只露出一个小门缝。
走到门口,我忍不住停住了脚步,因为听到了尹叔在说话:
『上次在泰国小蜜枣你可没有这么开心啊……还是觉得在家舒服?……嘿嘿……』
『瞧你个傻样,上次你有这么能干吗?泰国那阵你早被那些小妮子的魂给钩去了……』老妈的声音,甜得象奶油蛋糕,从来没有听过。
『要不要再来一次?啊?』
『你老实点儿吧,收拾收拾赶紧走,小霁子快回来了。』
『现在才三点多,你不是说他基本上都是四点半以后来到家吗?再说今天下雪,他放学以后也要走半天啊。』
『你省省吧,今天晚上是不是又要陪那帮土包子啊?』
『那帮土包子能和你比吗?我的小蜜枣?……你上次说吕哥过一个礼拜就回来是不是?我这边都安排好了,你那里这么样?小霁子是不是还一点都不知道啊?』
『吕铭益那个混蛋自己说是过一个礼拜回来,我想他那边是一点问题都没有;我们家小霁子那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老妈说着,叹了口气。
『先别管他了,咱们再好好享受享受这雪中的小资情调吧……』尹叔的话里带着蜜,穿过门缝传到我的耳朵里,再发散到整个身体的各个部分,我的头皮发麻,脑子里一片空白。
老妈发出了一声呻吟,就跟那次梁成带到家里的毛片里的声音一模一样。
一团火猛然点着了我,整个世界上只有这团火焰蔓延在每一个角落,它在赤裸裸地焚烧我眼前的一切,把周围的空气全部烧光,我窒息。我艰难地跑到客厅。这团火在我的胸中发散,越烧越旺,把我的四肢烧得僵硬而无力,可我还是要冲过去把老妈那瓶心肝宝贝的景泰蓝拿到手里,把积蓄在身上的所有的力气都用上,往客厅的那部33寸的电视机狠命砸去。
一声巨响把我的那团火扇到了最旺处,好极了,好极了,这个世界已经被这个爆炸所颠覆了,所有的碎片和火花散落到我心里的每一个角落,继续燃烧未被点燃的部分。
我听到老妈房里的动静,我知道他们要过来了。
我再也不会见你们这些王八蛋一眼,就算是死了我也不会再见你们!
我再也不会迈入这个家门一步了!!
耳盼响着他们的开门声,老妈的惊叫声,尹叔的呼唤声,我一个头也不回,把门摔上,踉踉跄跄地奔下楼去,『霁子霁子』的呼叫声从楼上荡到楼下。
好极了,天也在为这个时刻铺垫着背景,漫天的大雪还在肆无忌惮地在我眼前飘荡飞舞,得意地继续洗染这个城市,滚你妈的蛋!!
开了我的自行车,骑过尹叔的奔驰,我从车篓里面拿出上次修车没带回家的大扳手,狠命地往后车窗砸去,让破碎的玻璃听话地在我眼前四散开花,消失在一片白色的地上。
老妈和尹叔也跑下了楼,再见了,我不会再见到你们了。
我踩动自行车,向前跌跌撞撞地骑去,眼前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白色。
老妈撕心裂肺地在身后叫着我的名字,尹叔好象开动了他的车子。
我拼命地蹬着车子,冲出了院子,冲进了马路。
好极了,这么劣质的情节发生到了我的身上。我的火持续地燃烧着,我能感觉到我发烫的脸庞,我能感到我发了疯地心跳,我甚至能听见雪熔在我脸上『呲呲』地声音。
我甚至感到我在笑。
真是可笑,笑得我泪都流出来了,在天寒地冻的马路上,我笑出来的泪划过我的脸,让一切变得透明晶莹。
在透明的泪水之中,眼前的一切都好象在水晶球里那样,可在一瞬间,白色变成了红色,一切都被染红。
天地在一瞬间由白变红,鲜血的红,流淌在我的眼前,把那刺眼的白色染成耀眼的红色。
好极了,让我的鲜血来把我掩埋,然后我要在我的红色之中亲眼看到老妈的后悔不迭,让她后悔一辈子。
眼前蹦出了阿枫奔跑在跑道上冲我笑的镜头,我也冲着他笑,然后就沉寂在那片红色之中。
老妈牵着我的左手,老爸牵着我的右手,我趾高气昂地走在动物园里面,有时命令老爸把手中的冰糖球喂给我吃,有时命令老妈去那个卖冰棍的大妈那里买雪糕给吃。路上我可以感觉到身旁走过的小朋友的羡慕眼光。
我就喜欢在这样的眼光里走过。
在无数羡慕的眼光中我走进小学,最好的铅笔盒,最好的钢笔,最好的笔记本,于是大家都知道我有最好的老爸和最好的老妈。
我习惯性地把左手和右手伸出来,于是左边和右边都会同时伸出他们俩的手,然后他们的手中握着我的手。
怎么一下就来到了初二的暑假,老爸第一次上飞机去美国,飞机场上的那群神气的体操运动员,我只顾去看他们了,转过脸来的时候,发现老妈的脸上停着泪,老爸微笑着帮她擦掉,然后温柔地搂了搂她,我在一旁笑。
尹叔抱着我,咯吱我的咯吱窝,每次我要乐得喘不过气来,大喊:『尹叔你是个大坏蛋!』他才会停手,然后把我举上半空转上好几圈。
我的什么事情他都会帮忙,我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
阿枫抿着嘴笑,从学校的四百米跑道上跑下来,喘着气,扶住了我,也许是我扶住了他,我不知道,因为我四肢都软了。
原来是你,阿枫啊。我好象恍然大悟。
阳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照进了我的胸膛,明亮的感觉拂过我的眼睛。
阿枫在我眼前变得模糊,变形,然后又由模糊变形变得清晰明白,但是却变成了另外两个人,老爸和老妈。
『爸……』我才发现我的声音变得好象是从天边飘过来的,嗓子更觉得干涩疼痛。
『霁子你……你醒啦??』老妈的声音,带着颤抖,我望着老爸,余光中隐约看到她在流泪。
『霁子你怎么回事?吓死老爸了!』老爸伸出手,怜爱地抚摩我的脸,『昨天我就赶回来了。』
『霁子,你……你怎么……你知不知道老妈……老妈昏了好几次啊?你不知道你让我们担心得要命啊……』老妈的泪止不住,一个劲往下掉。
第十九章
医院病房的四壁洁白得发腻,象是甜得要死的奶油,直晃我的眼睛。我躺在床上,透过窗户向外望去,积雪稀稀拉拉地挂在松枝上,浓重的绿色上点缀着些许的白,这场雪已经停了,积雪也都在融化。我不知在这病床上躺了多久。
我的伤势不算轻,这是老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时候抽泣着告诉我的,要在病床上静养。病床边的吊瓶滴滴答答地为老妈的哭泣伴奏,期间搀杂着老爸浓重的叹息声。我基本上没怎么说话,也不想听他们说,眼睛只是盯着窗外,看着松树、蓝天,少许的白云飘过,缓慢而安逸。外面大概没有什么风,但是会很冷,雪在融化。
我的眼皮渐渐沉重起来,白云飘进窗户,覆盖我整个身体,象是伸出很多手,仔细地按摩我的周身。耳畔老妈的抽泣被压缩,拖长,成为了催眠的旋律,被老妈抽泣时身体的抖动抖进我的耳朵。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老爸坐在我的床边,不见老妈,我望着老爸,老爸注意到我醒了,用手小心翼翼地抚摩着我的头,目光里满是怜爱和疼惜。我的眼眶猛然间充满了泪水,鼻子涌上一阵酸:『爸……』
老爸用手轻拭去我眼角流出来的泪,微笑着拍拍我的脸:『傻孩子,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妈去哪里了?』我问。
『你妈出去一会,办点事情,小霁子,爸……爸本来该晚点跟你说的,但是老爸的假只请了一个礼拜,大后天就一定要回去了……』
『回美国?』我说。
『恩,』老爸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
我闻出他呼出的气里面充斥着烟味,眼泪还停在脸上,又微笑着怪他:『你又抽烟了!』
老爸一愣,然后苦笑了一下,点点头:『哦,是,刚刚你还睡着的时候出去抽了根……』
老爸沉默了一会,继续说:『小霁子,老爸真不应该这个时候跟你说,你还在病床上,咳……时间太紧了,那边的工作实在是逃不开……』
我感到一股凉气沿着我的背脊一直冒到我的脖子根,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我使劲咬咬嘴唇,镇静了一下,强装微笑问:『怎么啦?上次让你买的CD都没有带回来?』
老爸低下头,又使劲地叹了口气,象是经历了八年抗战的老八路回忆往事。半晌,老爸抬起头,继续帮我拭去眼角的泪,望着我的脸,说:『小霁子,你从来都没有让爸妈为你操心过,学习方面老爸从来都没有过问过,我们小霁子却永远给爸妈带来第一名……嘿……』老爸又强笑了一下,『你老妈还总提你找的那个漂亮女朋友……』
我躺在床上望着老爸,也跟着他笑,但我知道我在装笑,这个病房里的气氛其实让我一点都笑不起来。
老爸的手稍稍向上抬,轻轻抚摸我被纱布包扎的头,眼光没有和我对视,他那低沉的声音从嘴巴里传出,一个字一个字都很轻,却清楚异常:『小霁子,我和你妈要离婚了。』
老爸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在空中变成了固体,接二连三地跌落下来,砸到我的脸上,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但脸部的肌肉却好象抽了筋,开始自己肆意的抖动。
我什么都不想表现出来,我不想对老爸说的这句话有任何反应。
但是我的泪是被治理得有条不紊的河流,老爸的这句话如入无人之境地把水闸门劈开,让它们肆无忌惮地奔出被禁锢的地带,向外冲去,源源不断地流淌在我的脸上。
我没有哭,可是眼泪就是不断地流。
老爸慌乱地在床头柜上撕下纸巾,在我的脸上轻拭,为我抹去泪水。『……咳,老爸真是不应该……真是不应该这个时候跟你讲……』他不断地更换着被我的泪水浸透的纸巾,继续轻声跟我说着,『这事情对于你来说可能太突然了,本来老爸是想等这个寒假跟你说的,但是现在公司在那边的一摊子事太乱了,等着我回去收拾,没有时间。』
『小霁子你聪明得让爸妈骄傲,你也早熟,老爸什么事情都不会瞒着你,』老爸望着我,很平静地说,『你尹叔和你妈之间的事情其实我在美国就听说了,其实在我没有去美国之前我也感觉到了一些,你不要怪你妈,这件事情和你尹叔你妈之间的事没有什么关系,早晚的事。』
『咳……』老爸第三次长叹一口气,『爸妈对不起你,可现在是没有办法,爸妈没有什么感情了,晚离不如早离……』
模糊的双眼里映出的老爸无奈地坐在病床边上,一下显得那么无助。
我什么话也不说,把头扭到另一边,闭上眼睛,没多久脸边就感觉湿润润的。
躺在病床上,脑子昏沉沉的,象灌进去了很多的沙,把我的脑袋当成了沙漏,翻来倒去,一会儿头重脚轻,一会儿脚重头轻……小时候发高烧就是这种感觉,头枕着枕头,好象枕进了无底的漩涡,整个身子都无力地跟随着脑袋的跌落而向下坠。
但是那个时候有两双手同时接住我,老爸和老妈在床边焦急万分,一边给我吃着医生给的药,一边商量着现在带我去医院看急诊合不合适。我的身子在向下坠,可是耳边传来的是他们的声音,那种声音好象可以把我稳稳托住,让我猛跳的心得到平静和抚慰。
可现在,耳边只有老爸浓重的呼吸声,偶尔掺杂着一两声叹息,每一声的叹息都把我重重地向深渊推去。
我在坠落,面前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抿着嘴笑的男孩。
我当然对着他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