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答应妈一定把话转达到,低头继续吃菜。
霁子到的那天晚上就给我打电话,我跟他说我妈请他来家里吃饭,霁子特高兴,说第二天白天要去他妈妈家,见些亲戚,可以晚上来家里。我跟妈说了,妈也很开心,第二天是礼拜六,她去菜场买菜忙乎。时间差不多的时候,我下楼去等霁子。
好几辆红色夏利从眼前开过,我都抬眼去望,看霁子在不在里面。
没想到霁子是从路边走过来。几个骑着新款跑车的孩子叫闹着从我眼前驶过,再一抬眼,霁子已经站在眼前,冲着我笑。
两个月前在海洋公园,阳光充裕得让满天神佛企羡,霁子的皮肤显得白皙许多。现在夕阳行将落下,眼前的他竟显得黑了些,头发好像刚剪过,一根根精神抖擞地竖立在额前,左耳的耳环已经取下,身上随意穿着蓝色Nike运动装,整个样貌好像一个即将参赛的运动员。
我脑子里突然回闪过在香港时霁子电话里的那句:『高中的时候我对你什么感觉,现在还是。我那时就喜欢你。』
霁子满面笑容,在落日的余辉之中显得夺目耀人,见着我,没说话,一把把我抱过去,让我们紧密得有如被强力胶黏住的两张纸。我和他头挨着头,能清晰地听见他因兴奋而粗重的呼吸;我的眼前正是那即将休憩的夕阳,它半含着笑容望着眼前的景象,像一个慈祥宽厚的老人,竭尽最后的气力抚摩正在拥抱的我们。
我闭眼,使劲呼吸,霁子身体的味道重又回来。我紧咬嘴唇,眼睛不敢张开,好像一张开,此情此景就会像醒来的梦一样飞走。
妈见到『阿霁』,好像见到久别重逢的儿子,兴奋而欣慰的神情溢于言表。在饭桌上问长问短,几乎把霁子走了之后的所有情况都问了个遍。霁子一点都不嫌烦,也是喜笑颜开地回答妈的所有问题,看上去倒真像一个久未归家的儿子第一次重入家门,面对阔别两年的母亲,把最体贴和耐心的一面都留给她。
晚饭吃的时间很长,我倒没有插上多少话,妈和霁子的对话占据了大半的时间。
吃完饭,妈让我们把碗筷放着,她来收拾,霁子执意要他来洗,最后我们俩一起,让妈休息,把碗筷洗好。洗完碗筷,居然已经是十点多了。妈对我们说,说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喜欢夜里面出去唱歌跳舞,你们去疯吧,霁子难得回来一趟,你们好好玩。
出门,霁子没说话,看着我。
我想也不想,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想不想去天安门?』
夜里月儿半弯,悠闲地守在当空。天安门像一个白日征战杀敌的大将军,如今夜宿平野,帐前灯火通明,安详而不慌乱地端坐帐中央,面前一马平川,整个的广场似乎都是他的练兵场。站岗的士兵们不苟言笑,神色肃穆地端正立在天安门的眼皮下。夜里空气中的污染似乎比白天少些,晚夏的热闷则在夜间被掺入了些许的凉爽,好像温热的绿豆汤里刚刚被放下几粒冰块,虽然不能完全将温度降低,却也足够让人感受到那一丝难得的清凉。
我和霁子像不称职的两个巡逻哨兵,绕着广场转圈儿,捡些乐事边走边聊,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走了一圈又一圈。
『梁成他们那帮子人怎么样了?』
『梁成和叶少波都考上了北航,特巧,还都在一个班,严浩高考考得很好,上了清华,那谁——郭岚岚也在清华,』我边走边说,说到郭岚岚的时候稍有些尴尬,就继续说下去,『黄翔健和我一个学校……咱们班高考考得都挺不错的,听说杨念后来还被评了个先进班主任。』
『哈哈,』霁子大笑,『你别说,我还真挺想那老虾米的呢。这次回来时间太紧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去学校看看。哎——那看门儿的赵老头儿还在么?』
『那个有时候有些疯疯癫癫的那个赵大爷?』
『是啊,经常嘴里絮絮叨叨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的那个。』
『他出了车祸,被撞死了。』
『什么?』霁子停下来,问,『怎么被撞死了?在哪儿?』
『就校门口那块儿,我们高三的时候,一帮学生在校门口对面操场上踢球,磕磕碰碰就打起来了,赵大爷要赶着过去,在马路当间儿的时候来了辆大货,就把赵大爷给……』
『我靠。我本来还以为这次回来能见到他呢。』
『我记得你当时不是特烦他么,好像还跟他顶过嘴。』
『是啊,当时我觉得他到处多管闲事,自己嘴里还总絮絮叨叨的,特烦人。停个自行车要管,过校门不下车要管,在校门口附近拍个篮球也要管,那时候尽想着什么时候让这老头滚蛋最好。』霁子边走边说道,『可我真是没想到,去了美国,居然有时候会挺怀念他的。』
『真的?为什么?』
『谁知道,想到他的时候就有种特亲切的感觉,脑子里一回响起他自顾自絮絮叨叨的声音就感觉自己又回到高中校园了。』
『人家在世的时候你不尊重人家,人家过世了你就开始假哭耗子了。』我故意逗霁子。
霁子哈哈一乐,手伸过来在我的后脑那里一推:『你这披着羊皮的狼,就知道寒颤我,你缺德不缺德啊。』
好像我们之间的抬杠和互相挤兑是一种不可或缺的工具,可以极其巧妙地让我们之间的话题和气氛变得轻松无束,什么都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担心。单单纯纯的玩笑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和心情都变得单纯而直接,就好像一只巨手一把穿越时空,把我们推回那个本身就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担心的年代。
『今天的月亮半弯,倒还挺亮,现在污染重,有时候夜里就是看不到月亮。』我抬头,说道。
『呵,我在那边儿他们一帮子人总开玩笑,或者说是自嘲吧,问说你为啥到美国来呀,回答就说,美国的月亮比中国圆比中国亮啊。』霁子也抬头,笑着说,『虽然是扯淡,但是我住的地儿污染少些,月亮倒是显得亮一些。』
我望月的头转回来,注意到霁子左耳的耳洞,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去打耳洞的?』
『去了美国没多久,那时候特傻逼,身边都是新人新环境,虽说我适应算快的了,但开始还是挺郁闷的。有天逃了课,跟Chris一起去了一个Mall里面找个穿耳洞的,咬咬牙就穿了。』
『Chris? 那天在香港见到的?』我有些诧异,胸腔里的心适时地猛跳了一下。
『嗯,他是我高中同学,几岁的时候跟家人从香港移民去美国的。』
『他……他和你?……』我的话没有说完,但语气确凿明显。
『呵呵。』霁子摇头笑,『他不是我朋友——我是说,他是我的朋友——但不是我朋友。』和我提到溪海的时候一样,霁子有意没有说出刺耳的『男朋友』三个字,语气转迭几下,很清楚地向我传递他的意思。
『在高中的时候他跟我e out,我没所谓,也跟他e out,后来经常一起hang out而已。上大学他去了南加州,我留在北加州,暑假前倒是他告诉我这个Intern机会的——他家原本在香港么,有些关系什么的。』
我们走到革命历史博物馆前面,霁子笑说:『那块牌子没了啊。』
我知道他指的是那块回归倒数牌,说:『已经两年多了。』
『真快啊,你说。』霁子和我找了个台阶坐下,说道,『马上就他妈二十一世纪了,我靠,小时候觉得2000年的时候该是科技多发达的时代啊,天上肯定嗖嗖地直飞太空船什么的,就跟那小灵通漫游未来似的。』
霁子说完了以后,静了下去,我也想不到什么可说。我们就那么肩并肩坐在博物馆前的台阶上,不说话,彼此安静地坐着,眼睁睁地凝望着面前静逸空阔的广场。夜的沉默像从天而降的雾气,缓慢而均匀地覆盖地面,我们也被沾染,融入周遭无声的境界中去。
霁子挪动了下身子,把头枕到我的腿上,侧卧着,眼睛却依然盯着面前的广场。
『说点儿故事听听吧。』霁子说,『认识你以后好像也没听你说过什么故事。』
『说故事?我哪成啊……』我笑着说。
『随便说什么都成,今儿个七大姑八大姨见多了,有点困了,你就试试看,看你的故事能不能起到催眠的效果。』
我望着头枕在我腿上的霁子,这赶鸭上架的活儿轮到我身上,倒还真可以逼出些从未说过的故事出来。
『嗯,那我就开始了,霁子小朋友,认真听啊,叔叔给你讲故事了。』
『耶,阿枫阿姨要讲故事咯,我好高兴好高兴耶——』霁子拉长了音故意来恶心我。
我笑着轻拍了他脑门一下。
第十八章
『和现在流行的小说一样,咱们这个故事也是用第一人称来叙述的——我呢,生长在一个江南的县城里,父亲和母亲都算是知识分子吧,日子过得平淡而幸福。在我七岁的那年,父亲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去世,不但如此,还要对另外一个在事故中去世的死者家属负责,家里因此而负债累累。
『虽然日子过得困难一点,但是母子俩相依为命,过得还算温馨。母亲对我的影响很大,她坚强,善良,知恩图报,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愿意做出对不起身边的人的事情。我从小喜欢看书,记性又好,母亲就经常从单位的图书馆给我借书回家看。我和外面的孩子玩的不多,倒是自己在家看书的时间占去了大半。大概是在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吧,母亲从图书馆里给我借来了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六年级的孩子,也只是囫囵看一遍而已。当我翻到第二部第二十章的时候,里面有这么一句话‘这是关于某局长的案子,他触犯刑法第九九五条,遭到揭发检举。’在那刑法第九九五条的旁边有个小一的注释符号,我往页面下方的注释行看去,那儿清清楚楚地写着这么一行小字儿:沙皇俄国刑法第九九五条规定,男人间的同性恋鸡奸行为将被判罪流放西伯利亚。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这几个字映入我眼帘的时候,我全身都好像被电了一下。虽然迷迷糊糊并不知道原因,‘同性恋’‘鸡奸’这几个字只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但是我潜意识里好像觉察到『同性恋』这三个字和我有着脱不开的干系。那一瞬间,温度好像骤然攀升,前面读的情节故事都随之挥发掉了,只有这行小字的注释残留在纸上。
『在同学老师和亲戚的眼中,我一直都是个内向、不爱说话、单纯的孩子,而从在那以后,我心里的这个疙瘩却把内心中的另外一个我往另一个方向拉。凡是和这个方向有关系的情节,似乎总是能从我读的那些书里面蹦出来,张牙舞爪地招呼我。我谨慎小心地阅读,同时也谨慎小心地将这些与常人有异的想法掩埋在心里,一丝一毫不敢跟别人提起。』
霁子的头转了过来,依旧枕着我的腿,但是仰面朝天,眼睛仔细地盯着我,神色平静中带着期盼,好像儿时教室里挂着的宣传画里标准的专心听讲的好学生。他的右手把我的右手拉了过去,十指交叉,缓缓地握在了一起。
『还是和所有的故事一样,光阴似箭,白驹过隙都可以用在这个故事里,一转眼,主人公我就考上了县中。母亲对我总是抱有十足的期盼,我考上省里面名气很响的县中对于她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大事。但是,母亲的喜悦并没有给我的高中生活带来任何快乐的成分。又是和大多数故事一样,班上不出意料地会出现几个专门和主人公作对捣乱的坏孩子——说他们是坏孩子其实也不是,那个年龄的学生,一般都喜欢找软柿子捏,我这样的软柿子自然是他们恶作剧的首选了。』
说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因为我发现我自然而然地把那天秦晴评价我的话套用在了这里。
『并不快乐的高中生活在第一次期中考试结束以后残酷地延续,我的物理化学两门居然都没有及格。班主任在家长会的时候无情地通报班级总分排名的情况,母亲很清楚地听见,我是班上的倒数第五名。母亲从来都不会指责我批评我,家长会过后,回家吃饭时她宽慰我,让我继续努力,不要泄气。可那夜当我从噩梦中醒来,却隐隐听到母亲暗地里的抽泣,那一刻,我的心像被块钳子夹住,往死里积压。我捂住被子,拚命忍住眼泪。
『第二天放学,我心情低落,没回家,沿着马路遛弯儿,漫无目的地走了好长的路。走到东区的街景公园时,我站在门口驻足了半天。这个街景公园,我曾经听谁说过,正是那帮子‘玻璃’互相认识勾搭的地方。我背着书包,在门口往里面望去,里面绿树成荫,小道通幽,静寂的仿佛没有僧人的寺院一般。我那时心情正是落在最谷底,觉得天下应该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我再沮丧的了。也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力量把我一推,推进了这个我一无所知的诡异世界里面去。
『沿着鹅卵石铺的路向里面走去,我怯懦地低着头,甚至不敢向两边看去。虽然只有那各色鹅卵石不停地在眼前更迭,但我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感觉远处隐藏着各式的眼神,上下把我全身扫遍;我觉得自己的衣服被那些暗处的眼神隔空撩开,仿佛全身赤裸裸地行走在路上。当我下定了决心,赶紧离开这个诡异的世界时,我遇上了一个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的人。』
霁子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以往爱插话调侃的毛病全部烟消云散,听到这里时,他的另外一只左手也伸了过来,握住我的左手。
『这个人叫王永波,是我在那个世界里认识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人。后来我才知道,他只是看着年轻,实际上我遇上他的时候他已经快三十了。他让我叫他哥,并把我带离了街景公园。当时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好像是在打量一只走失的小动物似的。他告诫我说以后千万不要再来这样的地方。
『后来和王永波见了很多次面,他的父亲是个乡镇企业家,有钱有势,他自己在他父亲的厂里面工作,很轻松。渐渐我真的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