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和王永波见了很多次面,他的父亲是个乡镇企业家,有钱有势,他自己在他父亲的厂里面工作,很轻松。渐渐我真的把他看成了哥哥一样的人物,他也知道了那天我为什么失魂落魄跑到街景花园里去,为什么我母亲对我寄予了那么大的厚望。于是他利用他老爸的关系,帮助我母亲调动工作,并且让北京的一所重点高中破例收下了我这个转学生。就这么,我在高一下学期来到了北京。』
『这人这么好?比雷锋还雷锋?』霁子终于忍不住,问,『这个情节太不合理了吧。』
『他对我说,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感觉时光瞬间之内倒退了十多年,当年的自己赫然出现在面前。他说当年他第一次进来的时候,也是跟我那天一般失魂落魄、小心翼翼,好像不知所措的囚犯第一次被提审似的;后来时间一长,就像被判了无期徒刑,破罐子破摔,有机会就来——这种事儿跟毒品一样,他是这么说的,你只要第一次沾染上,以后脑子里就总想着它,怎么都抹不掉。见到我的那一霎那,他立刻就有一种带我远离这另外一个世界的念头……而且更油然而生一种责任感,似乎他身上所有的遗憾,都不希望再在我身上重演。』
我的双手和霁子的双手紧密地握在一起,这夜里愈发加重的凉气倒一时完全侵犯不到我们。我讲到这里,停住,感受着霁子手掌心的温度。
『后来呢。』隔了半晌,霁子问。
『后来?』我沉吟了一会儿,这个『后来』发生的事情一幕幕闪电般地穿徊在我的脑海里,几年间发生的事情被缩短在几秒之内,我闭上眼,摇摇头,说,『没有后来了,编故事太难了,我编不下去了。』
『这就完了?你丫也太没有职业道德了吧?』
『你这是什么话,人家好不容易想出这么个故事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你怎么吃饱了骂厨子呢?』
『不好听,没头没尾的,又不是悲剧又不是喜剧,多没劲啊。』
『你这么挑,那你来讲吧,我反正是没了。』
『咱们这么着,咱们一起来攒一个故事,好些小说啊电视啊都是几个没事儿干的编剧一起开小会叨咕叨咕,就叨咕出来的,咱们也来叨咕个故事出来。』
『你来吧,我可不成。』
『哪儿不成啊,你语文那么棒,来——咱们这个故事,要具备一切悲喜剧的特质,赶明儿个谁拍出来,满市价儿捞奖去。』
『你能吹,你起头儿吧。』
『嗯,好,咱们就先俗点儿,男主角儿一号,有才有貌有名,有势有权有钱,给起个小女生特爱听的名字,诗意点儿,你来取。』
『得了吧,你怎么开场就这么俗,有才有貌有名,有势有权有钱,你累不累啊?』
『你总得考虑考虑市场效应么,男主角长得跟蛤蟆似的谁愿意看哪。来,咱们不取名字了,这留给以后导演吧,咱们来说这男主角一号,是个事业成功年轻有为的男人,屁股后面跟着一大堆流着哈喇子的小妹妹,可咱们这男主角一号偏偏不好女色,酷爱男风……嗯,要想真的畅销,单单同性恋情这玩意儿吸引不了人,咱们还得加些畅销书的元素在里面,情杀啊,凶杀啊,走私啊,贩毒啊什么的,你说挑哪个?』
看着霁子躺在我怀里,那么认真地编故事,我笑着说:『你怎么脑子里想的都是血雨腥风的?不能换点儿别的?』
『咱不是在鼓捣畅销书么,没那些怎么成呢。得,你不喜欢血雨腥风,那咱们故事也没法继续了。』
『你继续你继续,我不提反对意见了。』
『那咱们就选择凶杀吧,简单些。话说咱们的男主角一号卷入了一场凶杀案里面,本来大好的前程眼看就要玩儿完,这时候,男主角二号就出来了,你不是对我刚刚的设定有意见么,咱们改,少些钱,少些势,咱们这男主角二号是有才有貌,年轻律师,正好来接男主角一号的案子,在这个案子里发现了蹊跷,发觉男主角一号是被人陷害的。
『这时候咱们为了让收视率再创一高峰,请出男主角三号——咱们男主角三号没钱没势没名没权——这你满意了吧?但是人家还是有貌的,没办法,观众需要么。男主角三号呢,是个警察,恰巧也和这个案子有关。咱们的男主角二号啊,在研究这个案子的时候,发现了男主角一号和男主角三号之间不为人所知的情感纠葛,以及隐藏在这段情感纠葛之后的惊天大密案,这个大密案越大越好,最好惊动党中央——而男主角二号在研究案子的过程中,痛苦地发现自己身上隐藏着的同志情节,更为可怕的是,他慢慢发现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男主角一号……我靠,你瞅瞅,咱这么一瞎掰乎,整个一特牛逼的畅销小说诞生了!』
我听他说这么半天,没听明白他所说的故事的来龙去脉,笑着说:『这么弱智的情节你还说是牛逼?』见霁子作势要伸手打我,我笑着改口:『好,你牛你牛,你怎么结尾呢。』
『那还不简单,这场牵扯着命运、金钱、生命的爱情在最后高潮部分一定要来场煽情的戏,反正男主角一号是不会死的,咱们要么对不起二号,要么对不起三号,反正得让歹徒拿枪崩了他们其中一个,场面再惨点儿,就跟你刚刚说的似的,血雨腥风,最好再加场大暴雨,天崩地裂的感觉,然后往事啊情感啊眼泪啊鼻涕啊可劲儿地往屏幕上抹,屏幕外观众都来不仅抹眼泪,小卖铺的手纸立马缺货……最后么,悲剧之后是喜剧,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哪,男主角一号沉冤得雪,和那个剩下来没死的那个二号或者三号共赴境外,从此甜蜜而幸福地生活下去。最后的一个镜头是俩人手牵着手,漫步在海滩上,俩人亲昵的背影,拥抱,接吻,慢动作,背景音乐起,结束。』
霁子说完望着我,我也望着他,我俩都忍住笑。
憋了半天,霁子咧嘴问我:『还忍得住,不吐?』
我俩同时哈哈大笑起来,四只手之间握得更紧了。
半晌,我松开右手,抚摸着霁子的头发,问他:『为什么最后总是要有人死呢?如果谁都不死呢,你还能结尾么?』
霁子仰着的脸微转,朝着天空,长长的睫毛闪了几下:『咱们不就是编个故事么,想让谁消失就让谁消失,多过瘾啊。』
我沉默,想再问他,如果就发生在自己身边,这个结尾应该怎么样结。
可我没有问,继续和霁子坐在台阶上。
夜由淡转浓,逐渐把天宇完全染黑,让半弯的月亮显得更加明亮。安详的天安门似乎也乏了,虽说依旧端坐在正中央,却看上去在打盹儿。几阵微风拂过,带来细微的划空声响,给这旷阔硕大的广场添加了一丝的生气,不至于让人看着就倦了。霁子的头依然枕着我的腿。静默像青藤一样攀爬缠绕,我们俩的呼吸声都互相可闻。
我一直都没有合眼,霁子打了个盹儿,但是多半的时间都是醒着的。
就这么,我们在广场上坐了整整一夜。
第十九章
广场死寂的漆黑渐渐离散,头顶的天宇像是个半透明的遮罩,夜间一直被黑布所笼罩,现在黑布逐渐被拉开,无垠的远处传来悠悠的明亮。诺大的广场逐渐有了人走动的身影。
霁子指着远处那高耸的旗杆,说:『快升旗了。』说完,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呵欠,抬眼看着我,问:『不困啊,你?我还眯了一小会儿呢。』
我望着还是枕着我的腿的霁子,笑着摇摇头。
远处旗杆下的人群越聚越多,升旗仪式就这么把新的一天拉开帷幕。
我猛然想起来跟溪海约着今天上午在学校见面,跟霁子说我上午要回学校有些事儿,让他先回酒店睡觉,我再打电话给他。霁子嚷着说正好,要去我们学校看看。我犹豫再三,不知道该如何跟霁子说。霁子的头从我的腿上挪开,整个身子站了起来,一夜过来,他的精力似乎更加充沛:『你是不是要去见你朋友?没问题,我跟你去你们学校,我逛我的,你忙你的,甭冲我愁眉苦脸,反正今儿个我跟定你了。』
叫了辆出租车,从天安门开到学校路程远时间长,车子在路上一奔跑,困意便汹涌而来,眼睛在车子某一次颠簸之后便不由自主地闭上,立刻入梦。醒来时脑子依然昏昏沉沉,白天夜晚颠倒不分的感觉。抬眼看窗外,已经过了人大了,再环顾车内,发现自己正枕着霁子的肩膀。
没过多久就开到了南门,从车上下来,我刚想跟霁子说我去办点事儿,霁子便笑着说他现在就进去自己参观,什么时候我有时间了就打他的手机。
霁子轻轻松松走进大门,一路向前,大大咧咧,真好像一个参观游览者。
我还是有些困倦,眼睛睁不开,径直往溪海的宿舍楼走去。见到溪海时我莫名其妙地产生一股愧疚的感觉,而溪海倒丝毫没有觉察,跟我说他和班上十来个同学可能要去天津实习,我诧异,问他本来不是说好就在北京的么,怎么又改天津了。他说本来系里都安排好的,后来原先联系的一家单位出了点事儿,实习生的位置都没了,正好他们宿舍一男生家在天津,老爸好像还有些势力,帮着又联系了一家在天津的单位。因为联系得匆忙,实习时间上也搞得特尴尬,要求他们这几天就过去,他们同宿舍的几个人约定今天晚上就出发,先住在他们宿舍同学家里。
溪海把一塑料袋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都是托福和GRE的参考书单词书什么的。溪海笑着说:『我的考试任务完成了,下面就看你的了。』
『这么多啊。』
『我的已经算够少的了。先从红宝书看起吧,这三个月我不在,好好背背单词,单词背好了到时候上新东方的时候效率高。』
溪海不止一次跟我提起考托考G的事情,在他的计划中,他先去美国念书,两年以后我跟着也出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你今天几点走?我去送你吧。』
『晚上六点半,不用送了,同宿舍一堆大老爷们儿去,俩小时就到,那么近,他们几个女朋友要送也都没让。』溪海突然挑起眉毛,笑说,『要么,你要是愿意公开咱俩的关系,我倒是举双手双脚赞成你去车站送……』
『你举起你全身也没用。』我打断他,笑着说,『好好去实习吧。』
我在梦里面也没有想到过我会在某一天扮演这么样一个角色——溪海回他的宿舍楼,我立刻找了个IC卡电话亭打电话给霁子。拨电话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一个两面间谍,在和一方接触之后又迫不及待地跟另一方会面,虽然游离在两方之间,却无法真正和中间任何一方靠近。
我闭上眼睛,晃晃脑袋,尽量不去想。秦晴转述的那句话『凡事想太多是不行的』在这里倒是开始起作用了。
我问霁子他现在在哪儿,霁子笑说抬头挺胸向后转,我回头看见他正在路对面,斜靠着棵树朝我笑。
『你一直跟着我?』我走到霁子身边问他。
『谁跟着你了,明明是你一直领着我么,』霁子笑嘻嘻,斜着脑袋说。
我想问霁子有没有跟着我到溪海宿舍楼门前,可没有开口,觉得问或者不问都像是在自欺欺人。
一夜没睡,我俩都困,带着霁子去艺园二楼吃中饭,吃完了带着他回我们宿舍。还没开学,宿舍里只来了郭霖一个人,陈剑白家在北京,来把床铺整理好了之后就回家,开学之前估计不露面了。我跟郭霖介绍说霁子是我高中同学,让霁子躺在陈剑白床上,我俩都困的不成,睡意团团围绕,躺下就睡着了。
这一觉醒来,日头已经偏西了,霁子说明儿个他就要飞走了,今儿晚上这顿他要请,我说不了,我请你才对,当初说好的。
秦晴曾经跟我说过东四附近一家刚开不久,虽然很贵但却物有所值的餐馆,而且离霁子住的酒店又近,于是我们打了车直奔东四。
繁华喧闹的东四街口在傍晚时分最是热闹,熙熙攘攘的行人和川流不息的车辆着意把方圆好几个街口的地域充斥填满。街边的店面铺头都正在热火朝天地营业。天色未暗,但来回的车辆已经打开了车灯,店面的霓虹也陆续登场,天边的落日似乎也眷恋着人间的繁华景象,迟迟不愿落下,于是落日的余晖流连忘返于街头巷尾,使人群、车流和建筑都沉浸在一片金黄色之中。
秦晴介绍的这家餐馆虽然新开,又很贵,但生意很好,我们进了门,等了半天才等到座位,我们的双人桌旁边是个大圆桌,一群初中生模样的小孩子们围坐在桌前,好像酒过三巡的样子,京片子在饭桌上来回窜。我跟霁子打趣说:『是不是这就是你们那些纨绔子弟当年的样子?』
霁子笑笑,说:『怎么地啦?你这样的劳苦大众就看不上眼啦?』
我们坐下,旁桌的这帮小孩子声音特大,闹哄哄地。我们扭头看过去,坐在最里面的是个胖小子,脸上肉墩墩的,可能喝了不少的酒,看上去像是贴在脸上的红色热水袋一般,随着他说话而一颤一颤的。我从这里望过去,感觉他有股缩小版的卢卫国的架势。他拍着桌子,嚷着:『今儿个这顿我请了,谁跟我抢我跟谁急啊。』年纪那么小的孩子,说起话来跟大人一样。
我对霁子说:『瞧,跟你这个小纨绔子弟是一路货色哦。』
霁子摇头:『我再怎么样也是个英俊潇洒的纨绔知识分子子弟啊,你瞅瞅这小胖子,整个儿一暴发户的催肥独生子,你怎么忍心拿他和我比啊?』
我忍俊不禁,耳边听到那小胖子继续嚷嚷:『那谁,小鞭儿,上回那小上海妞儿你不是说一个星期拿下吗?怎么这屁放了半天也没动静儿呢?』
那个小鞭儿说:『别提了,本来八九不离十的,结果,嘿,那北院儿的一傻逼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我操,又是花儿又是香水儿的,弄得比那法国电影儿还法国电影儿呢。这哥们儿我怎么整得过他呢……』
『你丫就是猪脑子,早跟哥们儿我说声不就结了么,』那小胖子从兜里拿出一小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