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瑶无言地迈了步子,走到半路,忽然低声说道:“我真没用,害得你还要对着那些人吵闹。”
茉喜叹了口气,“我说逃,你不逃,非要留下来把债还清。你当债是那么好还的?”
凤瑶小声答道:“欠债不还,我纵算是今天逃了,往后也永远没脸再回来。”
茉喜知道凤瑶是个死心眼,也就不再对她枉费口舌。两人回房把馒头和豆腐脑分而食之,茉喜正打算上床再躺一会儿,不料比利时人却是来了。
这比利时人携带巨款而来,堪称是她们的救命星。此人不但明明白白地将九万五千元的钞票摆在了她们面前,还允许她们在白宅再逗留一个礼拜,以便她们从容地收拾行装,另觅新居。
凤瑶心中感激,可是不善言辞,喃喃地只会道谢,幸而有茉喜在。茉喜仿佛被老妈妈附了体一般,啰啰嗦嗦地盛赞比利时人“救苦救难”,将来必定“升官发财,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比利时人被茉喜夸了个莫名其妙,因为买房子是天经地义要花钱的,他付出钱,两个女孩付出房子,自己不过是完成了一场很合理的公平交易,何至于就要被中国姑娘的二分之一夸成一朵花?
凤瑶也觉得茉喜那言辞有些夸张谄媚,可当着比利时人的面,又不好阻拦茉喜说话。而茉喜由着性子大夸一场,及至看那比利时人满脸通红地要坐不住了,她这才话锋一转,提了个新要求——欠条在她手里,债主在她门外,她决定速战速决,现在就把账还清楚。但是债主子们全是老爷们儿,知道她们手里得了小十万块,万一起了歹心,动手开抢怎么办?于是她请求比利时人留下坐镇。在当今这个世道,一个西洋老爷们儿,在分量上,想必是能抵得过十个中国老爷们儿。
西洋老爷们儿被茉喜说了个晕头转向,在听清了茉喜的请求之后,他张着嘴喘了几口气,没说出什么,糊里糊涂地就被茉喜支使到一旁的硬木椅子上坐下了。与此同时,凤瑶在茉喜的指挥下取出欠条,开始不声不响地笔算账目。看门的老头子也从茉喜那里得了差事,手里拿着凤瑶誊写出的一份名单,老头子站在门口开始拖着长声高喊人名:“第一号,马贵堂老板请往里进!”
马老板单枪匹马地率先进了白宅大门,进门之后看见嵌在树干上的大菜刀,周身汗毛便不由得竖了一下。而老头子关闭大门,把马老板一路引到了凤瑶的屋中。马老板进门一瞧,只见屋中共有三人,一位是个面红耳赤的西洋人,另两位则是白家的两个姑娘。其中一位大些的姑娘对着一张欠条低声念了个数目,小些的、会抡刀骂街的姑娘便一手拿着一沓钞票,一手蘸了唾沫,开始唰啦啦地点数。
马老板直到当真看见钞票了,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些天苦耗在白家门外,虽然白家的大小姐口口声声保证必定还债,但是这话能有几分真假,众人心中也都打着鼓。况且白家大小姐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姑娘家,她那还债的心即便真诚,弄不到钱也是白搭。所以如今盯着茉喜手中的钞票,马老板一阵喜悦,心房像裂开了一道缝一般,被天光照了个通亮。本钱加利息,多出了三块钱的零头,茉喜自作主张地把零头抹了去,他拿钱便走,也不分争。只怕自己在这地方停留久了,手里的钞票又会自动地逃掉。
不过是一个上午的工夫,逼死白二奶奶、吓跑白大少爷的债务问题,就被茉喜和凤瑶解决掉了。
比利时人没了作用,于是茉喜也没留他吃饭,客客气气地把他送走了。当然,白宅的房契也被凤瑶亲手交给他带去了。
比利时人一走,屋子里就只剩了茉喜和凤瑶两个人。两人并肩坐在小沙发上,忽然扭头对视了,然后也没说话,只有凤瑶笑了一下,“这回心里清净了。”
茉喜盯着凤瑶,冷不丁地也开了口,然而和凤瑶说的并不是一回事,“咱们去找万大哥吧!”
凤瑶万没想到茉喜会毫无预兆地提到万嘉桂。依然微笑着转向了前方,她微微俯身,伸手搂住了膝盖。
她不想去找万嘉桂,尽管她知道万嘉桂有财富有权力,帮助自己和茉喜是小菜一碟。如果万嘉桂是个女人,或者不是未婚夫,只是个亲戚,那么她或许会厚着脸皮投奔过去,然而万嘉桂的的确确是个男人,也的的确确是她的未婚夫。
自家遭了这么大的难,未婚夫以及未婚夫一家却是对自己不闻不问。她知道万家不欠白家的,自家落了难,人家肯管是人情,不管,自己也挑不出理来。可在感情上,她的确是心寒了。
不过是娃娃亲而已,现在这个世道,娃娃亲这种老古董,本来就是可信可不信,万家又是冷淡如斯,双方又并未当真结婚,自己一个大姑娘,怎么能好意思跑到人家家里长住?不能去,无论如何不能去,这点矜持总要有,这点尊严总要讲。
思及至此,她对茉喜说了话:“我们班何颂龄的姐姐,我跟你讲过,是在中学做英文教师。那天何颂龄和我通电话,听了我的打算之后,便拜托了她的姐姐帮我谋职业。一会儿我再往何家打电话问问消息。现在女子寻找职业也不是稀奇为难的事情,哪怕做个抄写员,也是能糊口的。”
然后她抓住茉喜的手,用力攥了攥,“你别怕,我养活你。”
茉喜一反手,也握住了凤瑶的手。凤瑶的心思,她即便不是百分之百地明了,也能猜出个七八分。凤瑶不肯去天津投靠万家,没关系,茉喜相信万嘉桂还会再回北京。
她认定了万嘉桂是个好人,不好也好。这么好的万嘉桂,不会铁石心肠地抛了她和凤瑶不管。万嘉桂是带兵打仗的人,不回来,也许只是因为军务缠身。
茉喜在心中为万嘉桂百般开脱,但是一张嘴闭得很紧,一句好话也不为他讲。依着她的私心,凤瑶从此恨了万嘉桂才好,从此和万嘉桂一刀两断了才好。但是也不要断得太早太利落,不然自己也就找不到再对他勾勾搭搭的机会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凤瑶再也没提过万嘉桂其人其事,单是和茉喜忙碌着处理家中杂物。家中的粗笨家具自然是移动不得了,而凤瑶也没有移动它们的念头。茉喜提议把它们尽数卖掉,无论价格高低,多少总能换几个钱。凤瑶听了很惊讶,因为知道首饰能卖衣服能卖,可没想到大箱子大柜子居然也能卖。
茉喜不同凤瑶废话,直接就要往当铺跑,想让对方派来伙计先生,若是价钱谈得拢,就直接让他们设法把家具运走。然而未等她迈步出门,白家的亲戚们忽然驾到了。而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茉喜气得红了脸——合着这帮人是来捡洋落搬家具的!更可恨的是,凤瑶居然全盘答应,由着他们挑挑拣拣地搬起了东西!
茉喜知道凤瑶现在正是痛苦的时候,所以忍下一口恶气,随她当败家子。眼看满堂的红木家具都被白家的亲戚们运走了,茉喜忍无可忍,站在院子中高声叫道:“嗬!东西有人要,人可没人管!凤瑶你瞧瞧,你活了十七年,还不如个立柜招人爱呢!”
凤瑶慌忙跑出去,把她拽进了屋里,“自家的亲戚,原来也都帮过忙的,你别说了。”
茉喜人是进了屋,然而嗓门奇大,声透墙壁,“家具卖出几个钱,多少够你吃几天饱饭的。再过三天咱们就得搬家滚蛋了,滚到哪里还没谱呢!”
凤瑶管不住她,索性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茉喜瞪着她一龇牙,恨不能咬她一口。
一天的工夫,家具也搬得差不多了。茉喜四面八方地巡视了一番,发现白二奶奶白二爷留下的好些绸缎衣裳也不见了踪影。她气得直咬牙,回房要去埋怨凤瑶,然而进门之后,她发现凤瑶含着一点笑容,刚刚放下了电话听筒。
“何颂龄的电话。”凤瑶微笑着告诉茉喜,“她姐姐真的帮我找了一份职业,到小学校去教书。”
茉喜听了这话,想了想,也笑了,“那好哇。当教书先生,听着还挺文明的。”
凤瑶又道:“只可惜远了点,是在通县。”
茉喜眨巴眨巴大眼睛,活到这么大,她还没出过北京城,不过“通县”二字,她是听闻过的,不算陌生。
“远也不怕。”她很痛快地说道,“我会认路,我陪你去。”
这话说过一天之后,茉喜和凤瑶果然相携着出了门,当天清早去,当晚天黑时便回了来。回来时两人都是灰头土脸的,因为小学校的校长颇为抱歉地告诉凤瑶,说是空缺着的教师名额,已在昨天被人填补上了。
凤瑶非常沮丧,往何宅打去电话,向她的何同学报告了今日情形。那何颂龄对凤瑶倒是很同情的,听了凤瑶的报告,又感觉自己丢了面子,所以一夜过后,她不知是设了怎样的法,居然劳动了她一位在教育局谋事的表哥,又给凤瑶寻觅到了一份空缺。只可惜这空缺在各方面都不甚完美,以至于凤瑶听了条件之后,不由得有些迟疑。
然而迟疑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凤瑶随即一口答应了下来。
这回挂断电话转向茉喜,凤瑶很勉强地笑了一下,“又有活路了,只是远了点。但是可以保证去了就能有人要,不会再被校长打发回来。”
茉喜看着凤瑶,“远?有多远?”
凤瑶慢吞吞地答道:“是在河北,几百里地之外呢。”
几日之后,在寒风凛冽的初冬时节,茉喜提着一只大皮箱,凤瑶背着个大包袱,两人如同一对寒鸦一般,瑟瑟发抖地启程前往了火车站。家里的一切全扔给了看大门的老头子,而她们这一走,房屋往后就改姓了比利时,和她们是再无一丝一毫的关系了。
凤瑶在这里生这里长,要说走,是舍不得的,可舍不得也得走。临走之前,她一个人踏遍了宅子中的每一寸土地,一边走,一边看,一边流眼泪。茉喜则是没有工夫陪着她临风洒泪,快手快脚地跑回她住过的冷宫小院,她从炕洞里刨出了一卷子私房钱——还是那时万嘉桂偷着塞给她的,说是让她随便花,花没了还给。可是她哪有机会,又哪舍得花呢?
这钱本是她的体己,她要留下独自受用的,然而事到如今,独食是吃不成了,明说它是万嘉桂留给自己的,凤瑶听了怕是也要犯疑惑。于是带着钞票跑去见了凤瑶,她故意做出满脸喜色,说这钱是自己在白二奶奶屋里翻出来的。白二奶奶的屋子虽然是早被亲戚们搬空了,可是犄角旮旯毕竟还没被人扫荡过,藏了一点钱也不是很稀奇。
此刻,这一卷子钞票,算起来能有个一百多块钱,成了她和凤瑶的救命钱。茉喜把它很妥当地藏在了箱子底层,而箱子里除了这卷子钞票之外,还有凤瑶的几样小首饰,以及两人的换洗衣服。凤瑶的衣服不少,昨天被茉喜打了个大包袱,背到当铺全换成了钱——也没换出多少钱,无论什么好东西,只要一进当铺,就立刻变得一文不值了。
两人走到大街上,因为都没坐过电车,所以便叫了一辆洋车,两人挤着并肩坐了上去。及至到了前门火车站,茉喜只见火车站内外人头攒动,站在高处向远一望,黑鸦鸦的全是人脑袋,便从小口袋里取出了几块零钱,又把凤瑶拉到了候车室门口。把手中的大皮箱往凤瑶面前一放,她又将凤瑶肩上的大包袱也拎下来放到了皮箱上,“我去排队买火车票,你站在这里不要动,等我回来!”
凤瑶乖乖地答应了一声,果然是手摁着大包袱一动不动,并且特地伸出一只脚,紧贴了包袱下的大皮箱。
一身轻松的茉喜做了个向后转,一路披荆斩棘地杀入了人海。因为时间有限,她不管不顾地一味硬挤,所过之处,骂声不绝。她不怕挨骂,一路踩着人的脚面向前冲锋。可饶是如此,她还是足足排了二十多分钟的队伍,才得到了两张火车票。将两张硬刷刷的黄票子叼进嘴里,她像条不甚要脸的小鱼一般,一路穿过人潮,游回到了凤瑶面前。凤瑶依然站在候车室门口,回了头正在和一个半大男孩子说话,听闻茉喜高声大气地呼唤自己,她立刻扭头对着茉喜招了招手。
茉喜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她面前,发现那男孩子已经混进人群中走了个无影无踪,便取下票子开口问道:“你和谁说话呢?”
凤瑶从衣兜里掏出手帕,用力一抹茉喜额头上的热汗,“他不认识字,拿了一张火车票,让我帮他看看上面的站名。”
茉喜听到这里,连忙把自己的票子也递给了凤瑶,“瞧瞧,没买错吧?”
凤瑶接过火车票看了看,随即抬头笑道:“没错!幸好咱们路上顺利,要是再晚到半个小时,今天这趟车就赶不上了,还得等明天。”
然后她把票子给了茉喜,“装好了,一会儿上火车还得用呢。”
茉喜接过票子往衣兜里一放,然后拎起大包袱往凤瑶怀里一送。凤瑶正要把包袱重新背好,然而在要背未背之际,她忽见茉喜直勾勾地低头盯着自己身前,一张脸竟是瞬间褪了血色。
莫名其妙地也低了头,下一秒,凤瑶颤巍巍地“啊?”了一声。
装着钱物的大皮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尺寸相仿的破藤箱。
凤瑶彻底傻了。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沉甸甸的、饱满得快要胀裂开来的大皮箱会被一只空瘪瘪的破藤箱取代。包袱一直是撂在大皮箱上的,她的手也是一直摁在包袱上的。她的一只脚向前伸了,一直紧挨着皮箱的底边,皮箱移动没移动,她不应该不知道。
“这、这……”她语无伦次了,惊恐地抬眼去看茉喜,脸上同时现出了一点哭相,“我一步都没离开过……怎么就没了?”
凤瑶想不通,茉喜却是一眼就看明白了!一把推开挡路的凤瑶,她上前一步环顾四周,只见四周熙熙攘攘的全是人,哪里还有方才那半大男孩子的踪影?
一口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她向前又快走了几步,想要再试着找一找那男孩子,然而转念一想,她怕凤瑶心慌意乱地独自留下来,会把手里仅存的大包袱也弄丢。于是攥着拳头折返回来,她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凤瑶,大声怒道:“你笨死了!这是掉包计!那小子问你话,就是为了让你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