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喜紧追着又问:“那我换了新衣服,是不是就漂亮了?”
万嘉桂一点头,“人靠衣裳马靠鞍,穿好的和穿歹的能一样?”
茉喜的脸隐隐发了烧,决定说出一句很不要脸的话:“那……我要是打扮漂亮了,你会不会对我……也喜欢?”
万嘉桂望着茶杯,像被这句话魇住了似的,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半晌过后,他如梦初醒一般地忽然一抬头,仿佛不耐烦,或者是不屑一顾一般,轻描淡写地呵斥了一声:“别胡说八道!”
茉喜死死地盯着他,胸中气血翻涌,是因为激动,不是因为悲伤和失望,因为早知道这条情路坎坷,她受得住。
“你急什么啊?”她勉强发出平稳声音,“喝够了没有?喝够了咱们就出门去,我有好些东西要买呢,连头绳都用光了。”
万嘉桂转向前方,双手摁着膝盖向上一起立,“走,买头绳去!”
茉喜跟着万嘉桂出门,在县城大街上逛了小半天。
万嘉桂在这文县县城里,就如同小型的皇帝一般,到了哪里都要受到欢迎与恭维。在绸缎庄里,掌柜率领伙计们将绫罗绸缎全部搬了出来,一样一样地展开了,由着茉喜逐样地看过去摸过去。茉喜很有主意,专拣那花红柳绿的颜色挑,一卷子绸缎展开了往身上一蒙,她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照过之后回了头,她额头汗津津的,红着脸向万嘉桂笑,面孔是一朵鲜艳的花。
万嘉桂坐在角落里的一把老太师椅上,不由自主地也微笑。茉喜的审美观,在他眼中,是偏于俗的,甚至不只是俗,俗之外,还另带着几分乡气,让他想起娃娃抱鲤鱼的年画,以及小孩子身上的红袄绿裤子。然而这样俗的颜色放在茉喜身上,却是意外地很调和。甚至是颜色越浓越艳,茉喜的面孔越光明、眼睛越璀璨。大红绸缎被她拉扯到了身上,红成了一身抽象的凤冠霞帔吉服;放下大红换了大绿,大绿绸缎是夏日水上的洁净荷叶,她的脸蛋则是白里透红的荷花瓣。把大绿又换成了金黄,她整个人随之放了光,灿烂热烈的,是太阳的光。
忽然地,她裹着一身水粉绸缎开了口,问镜子里的万嘉桂,“好不好看?”
万嘉桂愣了一下,随即很诚实地作了回答:“好看。”
的确是好看,水灵灵的粉颜色,水灵灵的黑眼睛,水灵灵的小丫头。小丫头不小了,爱上了他,爱得几乎有些巴结,有些可怜。他什么都知道,所以在偶尔的一瞬间,他的心会软一下子。
幸好,他想,只是偶尔,只是一瞬间。
茉喜给自己选好了衣料,又给凤瑶挑了几件素净料子。
万嘉桂本打算中午去学校瞧瞧凤瑶,然而茉喜抬头对他说道:“你带我下一次馆子吧。”
不等万嘉桂回答,她又补了一句,“就咱们两个,不带凤瑶。”
万嘉桂看着茉喜,虽然认为这做法不妥,但又感觉这一次自己是万万不能拒绝对方。所以最后笑了一下,他抬手在茉喜的脑门上轻轻敲了个爆栗,“行,就咱们两个。”
万嘉桂把茉喜带进了本县最大的一家饭庄子里,并且特地要了个很安静的小雅间。帘子往下一放,茉喜和万嘉桂再一次真正地单独相处了。
然而茉喜却是并没有抓紧机会倾诉衷肠,她慢条斯理地吃了一顿好菜好饭。她吃,万嘉桂也吃,吃到滋味好的菜了,他不假思索地给茉喜也夹了一筷子,夹得不利索,连汤带水滴了一桌子。这就有点不干不净地丢人了,但是万嘉桂认为茉喜不会嫌弃自己——若是把茉喜换成凤瑶,那他这一筷子就很拿不出手了,但他根本也不会贸然地去给凤瑶夹菜。
茉喜吃得津津有味,饭好,菜也好,人更好。今天是她的生日,十六周岁了,虚岁也可以算作是十七,所以她从现在开始,就不能算是在年龄上欺骗了万嘉桂。
没人知道她的生日,凤瑶都不知道。不是凤瑶没问过,是她自己不肯说。为什么不肯说?她讲不清楚,大概是觉着自己这条性命不值钱,生了死了,也都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到了现在,面对着万嘉桂,她依然是不说,但是暗暗地为自己做了庆祝。她心中是欢喜的,然而这欢喜沉重下坠,一直坠到心房最深处,仿佛是留给将来某一日的纪念,不到日子,秘不示人。
这一顿,茉喜吃饱了。
是发自内心地真饱了,这几乎有一点难得,因为她总是饿,饿得回首往昔,竟然没有饱的记忆,仿佛是九世的老饕又转了生。
放下筷子擦了嘴,她起身绕过圆桌子,走到万嘉桂身边坐了下去。万嘉桂扭头看着她,她也扭头看着万嘉桂。
两人对视了片刻之后,万嘉桂开了口,“吃饱了?”
茉喜一点头。
万嘉桂作势要起,“走?”
茉喜猛地握住了他的一只手,“等等!”
万嘉桂重新坐稳当了,装作若无其事。一只小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指头掌心都是软而微凉,然而相触之处却是火辣辣的,让他的整只手、整条胳膊都要忍无可忍地抽搐——多么奇妙,世上竟会有这样微凉的烧灼。
“怎么着?”他硬着头皮开玩笑,“还要再来一顿?”
茉喜没有笑,眼睁睁地一直看进了他的眼睛里去。有一句话,不说他也一定已经知道了的,她现在要再说一遍:“万嘉桂,我爱你。”
她的声音很轻,也很清楚,气流送出字句,要把字句一直送到对方的心里。
果然,那一点笑意凝固在了万嘉桂的眼角眉梢和唇边,他缓缓地低下头,轻轻地拉开了茉喜的手。
“茉喜……”他望着自己的手开了口,声音也很轻,几乎就是窃窃私语,“你的心意,我都懂。我又不是傻瓜,我能不懂吗?可是……”
他转过脸面对了茉喜,“我已经有凤瑶了。”
茉喜定定地凝视着他,心里有酸楚,然而还不至于哭,“我是最先认识你的,我是第一个。”
万嘉桂苦笑了一下,“孩子话,我从小就和她定亲了。”
茉喜很坚定地摇了头,“不是的,我是第一个!”
然后她忽然笑了一下,笑得仓皇而又可怜,“她不会像我这样喜欢你,如果那天相亲时来的不是你,是个别的什么人,只要别太差劲,她都会嫁的——”她越说越快,气息也乱了,“可是我不一样,我能给自己做主,我除了你谁也不要。我没念过书,不会说漂亮话,可我真的、真的——”
她语无伦次地憋红了脸,一只手撂在万嘉桂的大腿上,已经从微凉变成了冰凉,“我可以为了你去死。我不撒谎,撒谎就让我被天打五雷轰。你不信吗?我长得也不丑,我只是没有好衣裳,现在料子都买好了,下午就找裁缝来做,等我穿上了好衣裳,你就看出来了,我不丑,真不丑!我也勤快,我虽然没上过学,可我见了人也不怯,我会说场面话。不会说你就教我,我脑子好使,一学就会,不会在外面给你丢人的。”
万嘉桂听到这里,摸索着握住了茉喜那只冰凉的手。将那只手用力地攥了攥又松开,他正色问道:“茉喜,你说这些话,对得起凤瑶吗?”
此言一出,茉喜立时哑然了。
哑然是短暂的,茉喜很快就作了回答:“对不起,可对不起也要这么干。凤瑶要是知道我的心思,也不会怪我的。她对我好,我也对她好,她不会为了你恨我的!”
万嘉桂无可奈何地摇头笑了。被个小美人青睐,是何其有幸的美事,可这小美人理直气壮地胡说八道,又让他是何等地招架不住。这样的丫头不能要,要了也许会家宅不宁。
万嘉桂对自己是百般地譬喻和讲理,万万不肯让自己对茉喜动心。茉喜这姑娘不是寻常人物,她连含泪的眼睛里都带着火,和她对视一眼,一颗心便被她烧得一颤。他不是不想要,他是不敢要。茉喜像只带着光芒火焰的刺猬,那光那焰那刺与生俱来,修理是修理不掉的,全长在骨子里了,全生在灵魂里了。
而他不是罗曼蒂克的骑士,他只是想娶一位温柔娴雅的妻。
然而到了第三天上午,换了新装的茉喜走到他面前,她的容光,又扰乱了他的心神。
新装的样式很规矩,上身是玫瑰色的小袄,下身系着浅黄裙子,非常不摩登,几乎有一点古意。小袄有个夸张的立领子,缠金镶银地绣了花,花纹厚重,使得领子都是硬邦邦。硬邦邦的大领子托出了茉喜俊俏的小脑袋。轻轻巧巧地转到了万嘉桂面前,她得意地一仰头,乌黑的大辫子垂过双肩,她不施脂粉,只用口红涂抹了两片棱角分明的小嘴唇。
黑压压的睫毛压出两片淡淡的阴影,她的大黑眼珠子在阴影中悠悠一转,随即对着万嘉桂微微一笑,她笔直的鼻梁上皱起了一点隐隐的笑纹。
万嘉桂盯着茉喜,一时间有了点目瞪口呆的意思,也没说出整话来,只感叹了一声,“嗬!”
而等到凤瑶下午回了来,见了茉喜的新形象,她也笑了,“很好,beautiful!”
茉喜和凤瑶朝夕相处,虽然始终是连中国字都不识几个,但是耳濡目染,能听得懂beautiful。平时她是个急性子,走起路来都带着风,然而系了这条金灿灿的长裙子之后,她那两条腿忽然有了规矩,自动地学会了莲步姗姗。凤瑶常年对她的仪态进行监督和教导,她左耳进右耳出,一句不听一句不记;因为言语没有颜色没有花样,一万句话,敌不过一条耀人眼目的新裙子。
“你怎么不穿新衣服?”她问凤瑶,“新衣服又漂亮又暖和,别看薄,里头缝着一层绒紧子呢。”
凤瑶把试卷放到堂屋桌子上,“我穿成这个样子去学校,成什么了?”
正当此时,万嘉桂来了。他个子高,在通过房门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微微躬身。而茉喜一眼叼住了他,立刻向凤瑶大声又问:“那个姓冯的,有没有又去纠缠你?”
当着万嘉桂的面,凤瑶果然立刻红了脸,但是并未乱了方寸,“没有。那个人像忽然消失了似的,再没来过学校。”
万嘉桂忽然开了口,“姓冯的是谁?他纠缠凤瑶了?”
到了这个时候,茉喜反倒不言语了,于是凤瑶只好自己作出解释:“是个无聊的人,不值得理会。”
万嘉桂狐疑地看向了茉喜,因为知道凤瑶的温吞性子,所以怀疑她是做了老好人,没有说实话。然而茉喜一派轻松自然地低头端详着裙子上的绣花,并没有像先前一样,通过眼睛向他打暗号。
万嘉桂不好对着凤瑶追问不休,怕显出小家子气来,只好把问题压在心底。
到了翌日上午,他无所事事地溜达过来,问茉喜道:“那姓冯的到底是什么人?”
茉喜换了一身水绿小袄,小领子窄袖子,显出她精干利落的小身板来。听了这话,她背靠着门框站稳当了,背过手扭头去看万嘉桂,“凤瑶在哪儿都比我招人喜欢。在你这儿是这样,在学校也是这样。”
万嘉桂有点不耐烦,盯着她加重了语气,“我问你那姓冯的是谁?”
茉喜将尖尖的小下巴向旁一抬,眼珠子同时滴溜溜地一转,“你急什么?你越着急,我越不告诉你。”
万嘉桂走到了茉喜面前,背过双手弯下了腰,本意是要恐吓她一句,让她老实交代,然而他对于茉喜的身高估计错误,这一下弯得过了分,险些一嘴撞到了茉喜的额头上。茉喜当即仰脸面对了他,表情有些惊讶,显然也是意外。
茉喜一意外,万嘉桂也觉出了尴尬。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片刻,万嘉桂忽然回了神,正想直起腰往后退,可茉喜盯着万嘉桂的嘴唇,鬼迷心窍一般,凑上去就啄了一口。
啄完之后,她也骤然清醒了。
清醒过后的茉喜摇晃了一下,随即抬起双手捂了脸,仓皇地转身向外退到了堂屋,心里耳中全是风雨轰鸣。她想自己真是丢了丑——姑娘再大方也没有大方到这般程度的!放下双手望向万嘉桂,她只望了一瞬间,便重新捂了脸,转身几大步逃进了凤瑶的卧室。手忙脚乱地关严了房门,她背靠门板直打哆嗦。脸是红火炭,嘴唇也燃了小火苗,她简直是痛恨了自己——太贱了、太乱了,他还没对自己动心呢,自己就先凑上去跟他亲了嘴,重要的撒手锏就这么没了!
茉喜头热脸热,手麻脚麻。恶狠狠地咬了自己的嘴唇,她想万嘉桂这回非得低看自己不可了——不要脸!自己送上门去亲人家的嘴,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
十分钟后,悔青了肠子的茉喜转过身,悄悄地将房门推开了一道缝隙。用一只眼睛向外窥视了,她发现堂屋内空荡荡、静悄悄的,已经没了万嘉桂的踪影。
傍晚时分,茉喜在饭桌上又见到了万嘉桂。万嘉桂若无其事地和茉喜打了个招呼,然后问凤瑶什么时候放寒假。凤瑶笑微微地告诉他:“今天已经把试卷全部批改好了,明天就不必再去学校了。”
万嘉桂说道:“好,下个学期也不必再去了,当教员毕竟不是轻松差事,何况现在我已经来了——”说到这里他对凤瑶笑了一下,“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闹失踪。”
凤瑶意意思思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倒是相信他这句话。上次他闹失踪,是情有可原,并非故意袖手旁观;这次双方相见,他又自始至终都是温柔关怀,道歉悔过的话也说了无数。一个男子汉,尤其还是个领兵打仗、威风八面的大男子汉,能够做小伏低到这般程度,也就算是很可以了。自己若是还要做出冷若冰霜的模样拒他于千里之外,那就是不知好歹了。
“女子在社会上工作谋生,现在也是很寻常的事情。”她轻声细语地说话,“当初我父母还俱在的时候,我就曾打算过考一考协和护校。不过那很难考,凭着我的资格,怕是不容易考上。”
万嘉桂摇了摇头,“那不好,当看护妇还不如当教员。”
茉喜忽然开了口,因为极力地想要在他们之间插一嘴,“当看护妇赚得多,还是美国钱呢。”
凤瑶听见茉喜提到了钱,不由得要尴尬苦笑。钱这东西虽然是人人都离不得,然而依着凤瑶所受的教育,是不兴当众算账的。要算可以背着人算,当众谈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