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旧的木吉是他用第一份打工的薪水买的,跟了他很多年。
秦飞泫见我回来,抬头看了我一眼,手指头没停下,“回来啦?没让人灌酒占便宜吧?”
我心里装着事,也懒得和他计较,“明天下午没什么事我应该能提前走,到时候再去超市买买东西。你在家老老实实做大扫除,犄角旮旯的都打算干净。这么大个人了别什么都不干,整天在家窝着装什么文艺青年。”
秦飞泫放下吉他站起来,冲我瞪他那一对桃花眼;“我说秦沫雪,你别没事找事行不行!我一上初中就怕你赶出去打工,不是刷盘子就是送盒饭的,有哪个假期是我在家休息过的?现在是过年好不好,我们店长一家老小都回老家过年了,你让我到哪去泡咖啡?”
秦飞泫现在在商业街中心一家生意很火的咖啡店帮忙。他浑身上下没什么优点,奈何长了一幅好皮相,浑身又散发那种纯正的文艺二逼劲。反正据他自己说,他就是咖啡店的招牌,无数少女都是奔着他去的。
我从来不信,也没工夫去参观他招蜂引蝶的盛况。
“你一个大男人打打工怎么了,我十二岁不也出去端盘子了么?我这么多年又休息过一天么?”
他立马不吭声,我谅他也不敢跟我硬碰硬。他欠我的,他一直都知道。
他欠我,他那个狐狸精老妈欠我,他那个死鬼老爸也欠我。
一句话,他们全家都欠我的。
我去厨房倒了杯水,过了一会儿他又闷声不响地挪过来,靠在厨房门边上,“我今天熬了骨头汤,我喝不完,你要不要?”
“不要,你明天热热自己当午饭吧。我明天出去买东西,没工夫给你做饭。”
他把眼睛瞪得更大;“那你明天又不吃啊?”
“减肥呢。”我随口答了一句,我一向吃得少,什么东西到我嘴里都没味道,觉不出什么好不好,饿不死就行了。我实在是个没什么情调的俗女人。
果不其然秦飞泫撇撇嘴,“就你那木乃伊一样的身材还减啊?小心得厌食症。”
我闲他烦,“你到底还有事没事?没事就滚回你自己房里爱干嘛干嘛,少在这碍眼。”
秦飞泫冷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没过一会儿,他又磨进来了,皱着眉头犹豫了半天,还是慢吞吞地开了口,“秦沫雪,我现在做饭的手艺不差了,要不我明天好好的做几个菜,包好饺子等你回来,我们一起……”
“怎么个意思这是?”我啪的一下撂下杯子,眉毛一挑,盯着秦飞泫。
秦飞泫愣了一愣,见我这样倒也不生气,黑亮的眼珠子瞅着我,跟小孩子跟大人要零花钱似,拉住我的手柔声细语地说,“人家家里除夕都是这样子过的,我小时候爸爸妈妈也是这样子的,下饺子的时候还要放一大串鞭炮……”
我一把甩开他,冷冷一笑,“谢谢你提醒,我也记起来了,小时候我爸妈也是这样子过年的。只不过后来我爸跟你妈跑了,我妈又得癌死了,我正式成为孤儿的第一个大年夜你这个小杂种就来了。自从看见了你,我就彻底忘了年该怎么过了。”
秦飞泫张着的嘴半天没合上,我盯着他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睛,恶狠狠地指着他说,“我把你养这么大已经仁至义尽了,不要得寸进尺。我都没有的东西,我拿什么给你?你大学一毕业就给我去找工作,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彻底滚出这个房子,滚出我的世界。然后我们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老死不相往来。”
秦飞泫和我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只不过我妈是原配,他妈是万恶的小三。
我到现在也搞不懂我那个死鬼老爸到底为什么抛妻弃女去跟个狐狸精结婚。在我记忆里我爸一直一身白袍玉树临风,从没高声对我说过一句话,总是对我温暖的笑。我四岁的时候得腮腺炎,就住在我爸妈工作的医院里,可那时候正赶上我妈去外地学习,我爸握着我的手在病床边坐了三天三夜。我钱包里有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那是我满月的时候,我妈抱着襁褓中的我和我爸在医院病房前面的花园照的。我妈穿着白色的护士服,我爸穿着白色的医生服,我爸我妈亲亲热热地靠着头,我裹着乳白色的小襁褓,露着小肥脑袋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珠。
为什么爱我的爸爸,竟然会为了那个女人抛弃我和妈妈,最后还留下这么个小杂种给我?
我见过那个女人的照片,过了这么多年,具体什么模样早已经模糊了,只记得是很美。那是我在秦飞泫五岁的刚来的时候,随身的手提箱里发现的。就那么一张照片,板板正正地镶在玻璃镜框里,压在几件厚厚的棉服下面。那也是张全家福,只不过除了我爸,其他主角都换了人。我还模糊记得那狐狸精跟秦飞泫一样一双桃花眼,抱着孩子靠在我爸怀里,眉梢眼角都是笑。
我当时一翻到那张全家福,就觉得心脏一阵狂跳,浑身血液就跟煮沸了似的,在血管里面翻滚冒泡,好像不给它们一个出口宣泄出来,就要把小小的身体给撑破一样。
于是我高高举起那个相框,咣当一声砸了个粉碎,又扯出里面的照片,操起剪刀剪了个稀烂。
我当时只想着出气,可当我晚上放学回来,看到秦飞泫小小身子跪在那堆玻璃渣子和烂纸条上一抖一抖地抽泣时,我痛快的身体都发抖了。
☆、第3章
他连他妈一张照片也没留下来。这么多年了,估计连他自己都忘了那女人长什么样了。而我们家的全家福就好端端卡在我钱包里。想起我爸妈的时候就能拿出来端详端详,摩挲摩梭。
我回到房间掏出钱包来看我的宝贝全家福。我爸妈刚死那会,我一整宿一整宿地对着这照片自言自语,就好像我爸我妈在听我说话一样。那时候觉得这样子也挺好,他们俩都不吵不闹的,安安静静听我说话,不论说什么都冲我笑。
我五岁的时候我爸就跟我妈离婚,跟那个狐狸精跑了。离婚之前两个人天天吵架,摔啊砸啊的,整的家里连喝水都没杯子了。最后我爸到底走了,我妈像是被扎破了的气球,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不摔也不砸了。每天只是默默的给我做饭穿衣服,送我上学接我放学,上班下班,话都很少说几句。家里从那之后就一直阴沉沉,跟照不到光似的。我那时候老觉得冷,跑到阳台上站大太阳底下也觉得哆嗦,指头尖儿都冻得发颤。
家里闹成这样,我记事儿特早,也特爱琢磨。我那时候老爱趴在阳台上,看院子里别人家的小孩子被爸爸牵着手,在青石板路上颠儿颠儿的走。我就趴在那琢磨,我爸现在是不是也在哪个小院子里的青石板路上,牵着别的孩子笑眯眯地走?
我甚至还会想,我们一家三口,还有一个人能笑眯眯地过日子也挺好啊。
可没想到我爸他抛妻弃女的,也没过上几年好日子。我十二岁那年,我妈病怏怏地住在医院里,我姥姥牵着我的手去看她,老太太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闹得我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我妈就死在过年前,我妈医院领导看我们老的老小的小,也确实可怜,火化什么的都是他们帮忙办的,一切都是草草了事。姥姥不想让我小小年纪就掺和到丧事里,一直把我放在邻居家,等我木木登登回过神儿来,就已经跪在我妈的灵位前了。
我刚守灵没几天,我姥姥居然又领回家一个小男孩,拖着个灰色的小手提箱,那箱子我认识,是我爸出短差的时候随身带的,用来装换洗衣服毛巾牙刷什么的。掂在我爸手里觉得特轻便,搁他手里特显大,都快有他一半高了,真亏得他能拿得动。
姥姥就坐在客厅沙发上,一手拍着沙发的木头扶手,一手从衣襟里掏出个破手绢子抹眼泪,“造孽啊……造孽啊……”
我这才知道我爸和那女人开车走高速的时候出了事,两人都死了。偏偏他们儿子不在车上,捡回了一条命。
我一看见那小子就莫名其妙的厌恶,恶狠狠地瞪着他。他一对上我的眼神,脸都吓白了,慌忙低下头,缩回姥姥怀里。
秦飞泫来我家那天就是除夕,姥姥一手拉着他,一手拉着我,老泪纵横地对我说,“孩子啊,这是你弟弟。好孩子,你也别记恨了,从今往后,就剩咱们娘三儿相依为命了。”
我爸死了,我妈也死了,我以后还要和这个小杂种生活在一起。我们一家三口,没一个落个好下场。
我一把甩开姥姥的手,蹬蹬地退到墙根儿,靠着客厅的墙,昂着头冲姥姥吼,“我才不要和他相依为命,他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他爸他妈既然都死了,那他还活着干吗?他怎么不去死?”
姥姥看着我那梗着脖子的杠头劲,哇的又哭了起来,泪花子汪在眼角密密麻麻的皱纹里,声音呜咽着,跟求我似的,“小雪你懂事点,这也是你爸爸临终前的意思。他想着你们姐弟俩以后做个依靠,好歹能彼此照料着长大成人。
死了的人死了,可活着的还是得活着啊。”
姥姥身体一直不是很好,我爸出轨就把她气得一口气没顺过来,在医院躺了好几个月。我妈去世对她老人家打击更沉重。不过她还是竭尽心力地照顾了我和秦飞泫两年多,直到她最后病逝。她对秦飞泫莫名的好,这让我很难理解。我恨这个小杂种,他妈抢走了我爸,而且潜意识我一直觉得我爸要是还在,我妈也不会得病死。所以秦飞泫在我心里就跟杀母仇人的儿子似的。母债子偿,天经地义。可姥姥偏偏待这个仇人的儿子跟亲生的似的,每每想到这,我就愤恨不已。
第二天一整天都是难得的清闲,行里没什么事,大家也难得的轻松,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晚上的春晚。经理也难得没摆出臭脸,笑呵呵地腆着啤酒肚,从办公室走出来跟我拉家常。我扎在人堆里陪着笑,多听少说话。
小邵碰了碰我的肩膀,“沫雪,晚上年夜饭都准备了啥好吃的呀?”
小邵是和我一批进来的,靠的是他舅妈的关系,但自己家境一般,非官非富的。小邵脾气很好,清瘦的身材,一双单眼皮的眼睛总是睁得大大的,白净的脸上整日漾着热情的笑。和我同批进来的这些人里,就属我和小邵算是圈外人了,其他那些都非官既富,眼睛都恨不得长到眉毛上。只有我和小邵气场还对盘,就稍稍走的近些。
“还好啦,晚上我回家再做也来得及的。”
小邵微微笑笑,白皙的脸颊上又抿出一对酒窝儿,“我爸妈一大早就开始忙活了,围着锅蒸扣碗炸丸子炸鱼,我爷爷奶奶非跟着掺和,拦也拦不住,只好让他们也帮着揉面蒸团子。唉,家里人多,晚上姑姑和大伯他们都要来。我表妹上个月刚生了孩子,是个小侄子,今年也该我给人家压岁钱了。”
小邵清亮亮的声音里满满的都是笑,“日子过的多快啊,转眼我们都长大了。”
我看着他一脸的幸福喜悦,突然觉得羡慕又伤感。
如果那个女人没有出现,我爸我妈现在应该是一对快退休的中年老夫妻,姥姥没受那么多打击说不定还健在。我们一家人也能亲亲热热地围着案板包饺子看春晚,围着大油锅炸丸子炸鱼蒸扣碗,我妈也能一边闻着饭香一边摸着我的头说,“日子过的多快啊,转眼小雪都长这么大了。”
想着想着我那苍老干瘪的小心脏似乎也跟着欢腾了起来。
“小邵,你们一大家子人真幸福啊。”
说着说着脑子里又冒出了秦飞泫那张小心翼翼带着恳求的脸。我知道,昨天晚上他那样的低三下四,也不过是想求个和普通人一样的除夕,哪怕只是短暂而虚假的温情。
我就生在大年三十。按照我们老家的规矩,从小生日都是过阴不过阳。可是在我和秦飞泫一起的十年里,几乎每个除夕都是整整三六十五天里最阴暗的日子。除了姥姥还在的头两年,我好歹还能和他坐下来吃顿味同嚼蜡的年夜饭。姥姥去世以后,每年的除夕他都是留在冷清的客厅看上大半夜的电视,而我一个人窝在房间里,抱着我的照片写日记。
这就是我这些年庆祝生日的方式。人家说,孩子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受难日。二十三年前,我妈经过千辛万苦把早产的我生下来,含辛茹苦地养了我十二年,经历了丈夫的背叛和伤害,终于在我十二岁的生日前撒手人寰。我十二岁的生日是跪在我妈的灵位前度过的,当时姥姥在厨房一边做饭一边唏嘘不已。那个女人的亲生儿子,就笔挺挺地站在我身后,用他的存在明白无误地宣告我生命的残缺。
我不是冷血,只是实在没有心情庆祝这个日子。每当除夕夜一个人躺在冰冷的黑暗里,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就越发地觉得屋子里静谧地可怖。唯一给我安慰的,无非是那个女人的儿子,就在这个屋子的另一角,和我分享同样的孤独。
下午上班没多久,经理就大发慈悲地摆摆手,说既然也没什么事了,就放我们早早回家过年。
小邵一听忙跑去经理道谢,又冲我挤了个鬼脸,欢天喜地地走了。
我看看时间还早,准备去超市买点东西。超市固然不放假,但是我忙活了小半年,好不容易逮到个长假期,打算一次屯够货宅死在家里。
一直逛到天黑透,我大包小包的往家扛。到了楼上一开门,一眼就瞅见客厅桌子上摆着个大大的蛋糕盒子,屋里弥漫着肉香和菜香。
我带上门,把东西放下搁在一边。厨房传来滋滋啦啦的炒菜声,我循声走过去,就看见一片烟雾缭绕中,秦飞泫站在煤气灶前举着锅铲翻腾,腰上系着条印着红色阿狸的卡通围裙。那还是i我买牛奶的时候,超市里搞促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