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是王纯家吗?”“王纯不在家。”
“是这样的,我从北京来,来出差。噢,我叫钟锐,原先跟王纯……”
妇人顿时笑容满面,赶着开了门。显然王纯对父母说起过他,但并未说全。钟锐进了门,妇人边张罗客人茶边说:“常听王纯说起你,感谢你对她的帮助。王纯以前幼稚得很,这回从北京回来后变了,像个大人了,遇事相当有主见了。……你来厦门能待几天?不巧得很,王纯去美国了,昨天刚走的。”
钟锐的头“嗡”地响了一下:“为什么,要去美国?”“去考察。公司派她去的。她现在是她们公司的部门主管。”
钟锐放下心来,同时莫名地感到失落。妇人递过来一杯色泽碧绿的茶:“听王纯说你有个男孩儿?”“快五岁了。”
“我退休在家也没多少事情要做,闲的时候就想,我家里也该有个第三代了。跟王纯提过,王纯说……”
钟锐专心地听着,这时大门响了,王纯的父亲下班回来了。
接着就是新的寒暄,做饭吃饭,直到饭后,王纯母亲才重新提起饭前被中断的话头。
“听王纯说你爱人跟你是同学?”钟锐点了点头,妇人道:“好。同学好。知根知底的,共同语言也多。”她转脸又对王纯的父亲道:“哎,我说,你看建明那个孩子怎么样?”又对钟锐解释道:“王纯的高中同学,大学一毕业就回来了,干得相当不错。”
“我看着怎么样有什么用,得王纯看。”
“我看王纯对他有点意思,就我知道的,有三个男孩子约过她,她只跟建明出去过。”
接着两人就这个叫建明的男孩子开始了方方面面的分析讨论,钟锐假装要去卫生间起身走了出去。路过王纯房间门口时他站住,伸手推开了门。
王纯在墙上对他徽笑。
钟锐眼睛湿润了。
王纯微笑。
他和她的这一页,已经彻底翻了过去,至少在她那里。
钟锐决定明天就离开厦门。
姜学成在钟锐的家里。他已是第三次来这里了。
那天,下班后,兜里揣着晓雪为他买的扣子,自行车就搁在医院,他没有马上回家,而是步行,出了医院门向左拐,逆行走在人行便道上。迎面而来的人个个身披晚霞,肤色较重者在夕阳的曜射下一张脸竟如涂着金粉的雕塑。不远处有一块很大的绿色草坪,草坪上有许多饭后出来散心的人,青年人成双成对,中年人携妻带子,老年人扎堆就伴儿。姜学成站住了。
一个两岁多的小男孩儿扑昆虫,虫子没扑到,他抬头,找不见了妈妈。他四处都看看,仍没有妈妈,就目光沉着地扫视了一圈四周的大人,很快做出了决定。
小家伙步子蹒跚地向姜学成走来,走到他跟前时站住,仰起了脸:“妈妈没有了。”他说。
一开始,姜学成甚至没有搞清声音发自哪里,他低下头去,才发现了面前这个目光清澈的小家伙。
“妈妈没有了。”小男孩儿重复了一句。
姜学成受宠若惊,半蹲下去,拉住男孩儿柔若无骨的小胖手:“是吗!……没关系,妈妈会有的……”
“泡泡!“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叫。男孩儿立刻挣开姜学成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叫他的那个年轻女人跑去。姜学成依然保持着半田姿势,痴痴地看着:男孩儿跑到妈妈跟前,他妈妈抱起了他,他用小手臂搂住了妈妈的脖子,咿咿呀呀地说着一种只有他妈妈才能懂的语言……母子俩消失了,姜学成才站起来,他腿脚都麻了,差点一头原地栽倒。回到家里,把最后一盘莱炒得端上了桌,筷子、碗也都摆好了,仍不见妻子回来。家里到处是死一般的静寂,姜学成从餐桌旁站起,走到客厅,拿起电话,里面传出“嗡——”的长声,电话及电路完好。他放下电话,又拿了起来,就这么拿着,直到话筒在手心里变得湿热,里面的“嗡”声变成“嘟嘟”的忙音。
他记住了她所有的电话号码,病人病历首页就有”亲属联系电话”一栏。
妻子回来得比平时还晚,回来后要先沐浴、等她沐浴完毕,二人才开始吃晚饭。吃完饭,收拾完了,她看电视,他看书。她看电视时,长篇连续剧短篇连续剧不厌其粗,歌舞晚会综艺节目不厌其滥,如果能有一个“最宽容电视观众奖”,她应是一等奖得主。完后,夫妻一起上床睡觉。
终于等到妻子睡着了,姜学成从她怀里抽出自己汗湿了的胳膊。她睡觉一定要有他在身边,并且一定要搂着他的胳膊,否则就睡不着,或者说,不睡。
萎学成光着脚来到客厅,打开台灯,又光着脚走了几处,拿来了几样东西,在台灯下坐下,取出针,纫上线,他要给自己的外套钉扣子。扣子仍放在外套的口袋里,用一张小小的白纸包着。
姜学成取出后打开,扣子静静地呈现在眼前,光滑、晶莹。
姜学成在灯下为自己钉扣子的修长手指灵活、拥熟。
那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又一次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但他没有打电话。他想说的事情,不是几个电话能够说情的。
晓雪带丁丁回家时,姜学成正等在家门口,他给丁丁带来了玩具、水果,身上穿着那件扣子钉好了的外套。他说他来看看丁丁。晓雪请他进去,客气地留他吃饭。他同意了。她心里觉着挺别扭的,也挺是负担,她现在对任何事儿都没有情绪。晓雪到处找葱,最后才发现葱就在案板上。她把葱花切好,再切土豆。薄薄的、近乎透明的土豆片翻卷着渐成一堆,她码码好,又切丝儿。做了这么多年饭,晓雪始终没能掌握那种专业的、像剁菜般“嚓嚓嚓嚓”的刀工,不论切片儿还是切丝儿,她一律要一下一下地来。
“不要弄太复杂了。”姜学成不知何时来到了厨房门口。晓雪猝不及防,差点切着手指头。姜学成走进来:“我来。”
“不不不!你跟丁丁看电视去。”
姜学成不由分说拿过了晓雪手中的菜刀,“嚓嚓嚓嚓”,切得又快又细。晓雪大为意外,姜学成感觉到了,头也不抬地说:“我们家我做饭。”
“她……比你还忙?”“这么说也可以。”姜学成把沾在刀上的土豆丝用手持下,片刻,厨房里又响起了均匀的“嚓嚓”声。
晓雪没话找话地说:“都说真正的好厨师是男的,看来果然不错。”
“我深信就是最好的厨师,也希望家中能有一个为他做饭的妻子。”
“当然,那当然……”
正在晓雪斟酌词句时,姜学成又说了:“你的先生他——身在福中不知福。”晓雪脸沉了下来,拿过姜学成手中的菜刀说:“姜医生,你去客厅坐吧。”表情客气而冷淡。
“晓雪,你这样硬撑着对谁有好处呢?”他怎么可以这样直截了当?凭什么?晓雪感到了屈辱。
“晓雪,你有选择幸福的权利。”他像是抱定了决心。钟锐背着她时,是不是也是这样对待别的女人的?晓雪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恶意的念头:“你来这儿,你妻子知道不知道?”姜学成摇摇头,又说:“我不爱她。”
“她知道你今天晚上去哪里了吗?”“我给她留了张条儿。”
“说你有工作?”姜学成默认了。
晓雪辛酸地笑了:这就是男人们。
第二天,姜学成又来了。敲门声轻轻响起来的时候,丁丁已经睡了,晓雪刚洗完衣服。
“谁?”
“姜学成。”
晓雪犹豫了一下,开了门。
“对不起,又来打搅。……我想,把话说完。”
沉默片刻,晓雪让开身子,让姜学成进来,“你先坐,我把衣服晾上。”
“我帮你。”
姜学成随晓雪来到凉台。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夜,月明星疏,高层建筑下,公路上的车灯像一串串流动的彩灯。几件衣服很快就晾好了,晓雪欲回屋,姜学成拦住了她,说:“在这待会儿,好么?”晓雪双肘支在粗糙的水泥围栏台面上,看着远方。远方,人间灯火与天上星光打成了一片。姜学成与她并肩而立。
“……她是个爱赶时髦的人。精神上不自信的人大多如此,但她表现出的,却是傲慢,非常傲慢。就说小保姆,她妈妈家不知请过多少个了,最后一个一个月前走的,叫她给骂走了的。她不懂得该怎么用人,只好一味地粗暴霸道,她认为这就是对待下人的态度。她认为自已是贵族。不错,她父亲现在是一个官,但是,要想改变一个人的遗传,得经过多少代的淘洗?她父亲还好。是怎么着就怎么着,不像她。比方老头子爱吃猪大肠,尤其爱吃那种没洗干净的猪大肠,拿回家切切用油用葱花一炒,臭上加香,一吃能吃大半斤下去。爱吃就吃嘛,倒不失朴实可爱。她不一样,她既无法改变自己的遗传,又沾染了现代社会的虚荣,弄得越发失去了自己……”
“她长得怎么样?”
姜学成迎着她的目光:“非常漂亮。”
“明白了。”
“男人嘛,都虚荣,尤其是年轻的时候……”姜学成不无尴尬地咕噜了一句。晓雪谈淡一笑:“也不能说就虚荣,谁不喜欢赏心悦目?”“可惜的是:漂亮的女人,自私,愚蠢;聪明贤慧的,又很少漂亮的。”他看着晓雪的脸,说:“晓雪,知道吗,你是一个难得的例外!”“姜医生!”晓雪的声音严厉而冷淡。
姜学成垂下了自己的眼睛。
无边无用的夜空。
姜学成又开始说了:“最初她引起我注意的,的确是她的外貌,在她不动不说话的时候,十分动人。但很快我就发现她不是我心中的那个人,但我还是和她结了婚。想知道为什么吗?”晓雪转过头看着姜学成,姜学成不看她,继续说:“……从上大学的那天起,我就发誓毕业后一定要留在这个城市里。医学院的学生都愿意留在大城市大医院,不知别人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我知道我。我不是为了舒适为了虚荣,假如我学的是地质或导弹,我会毫不犹豫地去荒山野外去大漠深处。我的专业是医学,医生需要丰富的临床经验和先进的设备技术,这只有在大医院里才能实现,再好的医生在工厂卫生所或县城小医院里呆长了也得退化,更何况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准医生!毕业的时候,同学们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我借助的是她父亲的力量……”
“不惜以一生的幸福为代价?”“没有事业才是男人最大的不幸!”晓雪冷笑一声。
“我知道你会生气,而且知道此刻你肯定在想;这是一个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无情无义的家伙……那些事是我思想最深处的想法,对谁都没有说过,也完全可以不对你说……时间不早了,明天你还要上班要送孩子。我走了。”
晓雪没料到会这样,她正想听下去,但她还是微微点了点头。姜学成的细心体贴,使她觉着新鲜、温暖。
第二天中午午休时,姜学成又把电话打到了晓雪单位:“没结婚前,她从来没说过不要孩子,也没学会像现在这样浓妆艳抹。她虽然不够聪明,但是还不算庸俗,对那时的我来说,这也就够了。我哪里知道她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其实要仅仅这些我也就忍了,让我忍受不了的是婚后她对我的态度。在她的眼里,我不过是她的一笔可以随意支配的财富,我们之间毫无平等可言……”
“要是回过头去让你重新选择呢?”“事业我要,但不要她,我会想别的办法的。”医院走廊里的脚步声陆续多了起来,姜学成回头看了看,说:“要上班了,再谈。晚上我去你家。”
晚上,姜学成在晓雪家吃的饭。晓雪安排丁丁睡觉的时候,他在厨房里帮助晓雪洗碗。晓雪来到了厨房。
“睡了?”“睡了……我来吧。”
姜学成用胳膊肘挡开晓雪,拿起一摞洗净的碗,控干水,放进碗柜里,然后洗干净抹布,再四处擦拭:炉灶、操作台、水池边。
他认真、细心、熟练。晓雪看得都有些呆了,长这么大没看过一个男人这样子来做这些事,她感动而又有点凄凉。姜学成边用力擦灶台上的油渍边说:“晓雪,知道吗?我什么都愿意告诉你什么都对你说,就因为你也是个聪明人,而且善良,你能理解一切。……知不知道一个男人若能够有一个可以无话不谈的女人,是一种钟么样的幸福?”这时,外面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晓雪反应过来后,征住了。
片刻,钟锐提着东西出现在面前。他看一眼倚在厨房门口的晓雪,看一眼腰扎围裙、手拿抹布的姜学成,也征住了。
“你……出差回来了?”晓雪先开日说。
“刚下飞机。给丁丁买的玩具,顺路送过来……你好,姜医生。”钟锐放下东西,又说:“我走了。”
“钟锐!”晓雪叫着追出去。
钟锐在门口站住,温和地道:“我回公司。公司里还有许多事。”说着出了门。
门关上了,晓雪失神地在门口站着,一动不动。
这件事成了压倒他们婚姻这匹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晓雪回到妈妈家,“丁丁呢?”妈妈问。
“钟锐接走了。”见夏心玉不明白,晓雪进一步解释道;“钟锐打了个电话来说想接孩子出去玩玩。”
“到底怎么回事?”
“我来正是要跟你说这件事。我们打算,离婚。”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昨天。”
“你们俩又怎么了?”晓雪沉默一会后,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这么说来,倒是姜医生促成你们的离婚了?”“表面看是这样。”
“姜医生对你是什么意思?”“妈妈,我今天来,主要就是想跟你谈谈这件事儿。……他约我晚上出去吃饭。”
“那意思就很明白了。你怎么想?”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想……”
“要想,晓雪。想想和钟锐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想想下一步你的生活怎么安排、还要想想丁丁……”
“我答应姜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