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太出格。
丁问渔不断地会想出一些新花样来,没多久,在收到和尚送的信的同时,雨媛又收到邮差送来的同样的信。她一时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丁问渔可能考虑到让和尚一直送信也不是事,因此尝试着通过邮局。由于担心会出差错,丁问渔每次写完信以后,除了自留底稿之外,还要誊写两份,这种双保险的做法有些多余,可是在丁问渔不能确定雨媛是否收到邮局的信的时候,他坚持让和尚继续送信。在信中,他一再请求雨媛作出指示,如果她已经从邮局收到他的信,那么他就没有必要每次重誊两遍。
雨媛自然不会理睬丁问渔,因为无论她做出什么样的表示,都说明她已经看了信。她知道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不理睬他。每次都收到两封一样的信有些荒唐,丁问渔的来信本来就够多了,而且和尚也越来越讨厌,雨媛对和尚感到有些不耐烦。有一次,当着和尚的面,雨媛把信揉成了一团,扔向路边的阴沟。她立刻为自己过激的举动感到后悔,和尚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似的,没有任何反应掉头就走。这以后,所有的来信都从邮局走了,雨媛想不通的是,没有接到任何回信的丁问渔,为什么写了那么多无聊的信还不放弃。难道他准备就永远这么写下去?
其实这些秘密的来信并不秘密。早在雨媛收到最初的几封信的时候,她想到的就是要看看余克润的反应。她故意把这些信放在不上锁的抽屉里,有一次甚至故意丢在桌子上,但是余克润对她的小秘密丝毫也不在意。他总是那么忙,永远来去匆匆,不停地抱怨这抱怨那。
甚至当雨媛向他暗示这信是情书的时候,他仍然无动于衷。〃像你这样的女人,就算是收到男人表示殷勤的信,一点也没什么奇怪。〃余克润显得很宽宏大量,他只是看了看信封上的字。
雨媛说:〃我并没有说这信是写给我的。〃
余克润更加无动于衷,他想象不出自己有什么必要去看别人的情书,他一本正经地告诉雨媛,作为一个有教养的人,即使是别人写给她的情书,他也可以不看。看别人的信不是一件有礼貌的事。他尊重妻子的通信自由,而且绝对信任她。同时,他还觉得不应该把别人写的情书随随便便给人看,因为这也是对写信人的一种不尊重。余克润没有在意雨媛脸上涌起的红潮,同时,他也忘记了自己曾把别的女孩子写给他的情书,拿出来展览过,并且不是一次。
没办法用笔墨来形容雨媛感到的沮丧。少年气盛的余克润处处体现出一种优越感,这是一九三七年中国飞行员的通病,他们总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总觉得天底下所有的女孩子都会看中他们。心高气傲的雨媛觉得自己无端地受到了伤害,她想借机和余克润吵一架,可是余克润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她,相反他觉得自己的表现很崇高。他以为她是嫌自己太忙了,搂着她亲了一下,许诺在下一个星期天,陪她一起去梅花山赏梅。报纸上说梅花山的早梅已经含苞待放。雨媛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在余克润的讨好面前,她如果继续赌气,便有些无理取闹了。
和余克润不一样,雨媛在过去并没有收到什么情书。虽然她知道有很多男孩子对她有爱慕之意,在读中学的时候,无论是在课堂上,还是在下课的活动期间,总是有那么几位男生偷偷地盯着她看。在放学的路上,不止一位男生在街口磨蹭,目的非常明显,那就是等待她的出现。和风流潇洒的余克润相比,雨媛和异性打交道的经验几乎等于零。也许她唯一一次有些出格的地方,是十六岁那一年的愚人节,一名男生躲在门洞里,在她经过的时候,突然蹿出来;送了一枝水淋淋的红玫瑰花给她,然后像贼一样地在大街上撒腿就跑。玫瑰花上的刺,把雨媛的手扎出了血,她一点也不喜欢那个送玫瑰花的男孩子,然而她喜欢那种红颜色的玫瑰花,于是她把花带了回去,在小玻璃瓶里灌了些自来水,再把花插了进去。
既然余克润对那些秘密来信没什么兴趣,雨媛便打算把这些信带回娘家,和她的姐姐们共同欣赏。事实上,在这之前,雨媛的女同事们已经捷足先登地享受了她的秘密。她们对丁问渔评头论足,没完没了地帮雨媛出一些不甚高明的馊主意。她们鼓励雨媛给丁问渔去一封信,去一封模棱两可的信,让丁问渔把鱼钩咬得更紧一些,让他在爱情的沼泽地里陷得更深一些。她们让雨媛大胆地约丁问渔出来见面,然后她们可以躲在一旁,像观看喜剧一样看这位爱情的疯子如何表演。没有什么游戏比这种爱情游戏更有趣更好看,她们坚决反对雨媛打算彻底拒绝丁问渔来信的念头,因为她们一致认为,这种游戏丝毫也不妨碍雨媛的清白。
丁问渔的来信也使得任府里热闹起来。雨媛的姐姐们也开始互相传阅秘密来信,一边读,一边哈哈大笑。她们关在雨媛当年的闺房里,就信里面的某些词句发表评价。不把今日丁问渔对雨媛的追求,和当年他狂热地追求雨婵联系在一起是不可能,姐妹们纷纷要大姐雨婵说出自己的看法。她们兴致勃勃地重新听她复述当年的老掉了牙的故事,然后共同商议如何对付丁问渔。她们一致觉得此事根本就不必让余克润知道,而雨媛想让自己的丈夫嫉妒的想法非常愚蠢。没有一个丈夫乐意自己的妻子被别的男人追求,雨媛的想法实际上是在玩火。天底下根本就没有什么真正崇高的男人。
源源不断的来信,使得本来工作十分枯燥的雨媛,多了一件事可以休闲消遣。信越来越多,多得简直可以编成一本书,丁问渔对雨媛显然是入了魔,他的信内容越来越庞杂,从简单的抒情,到对爱情的哲学思考,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思想的火花通过笔和纸变成固定的文字,经过邮局重新到达雨媛那里,她更多的时候是觉得这些华丽的句子,肉麻的表态和无尽的倾诉,与自己并没有太大关系。雨媛总觉得这些信是写给另一个和自己无关的女人,这个女人是丁问渔想象出来的,她根本就不存在。丁问渔越来越走火入魔,信越写越流畅,也越写越长。一封信还没寄出,另一封新的信已经开始写了,因此,雨媛常常从一个加重的信封里,收到同一天里写的几封不同的信。
一直到丁问渔在信中表示自己要离婚的决定时,雨媛才感到事情真的变得严重起来。这个匆忙和固执的决定,与雨媛没任何关系。雨媛从没有做过任何许诺和暗示,她没有给丁问渔回过一个字。雨媛首先想到的,是丁问渔这一招十分无聊,他显然是想通过离婚,来向她施加压力。他想让她承担一种根本不应该承担的责任。雨媛觉得丁问渔的做法实在岂有此理,他这种做法是得寸进尺,甚至是还没有得寸就已经肆无忌惮地进尺了。
愤怒了一阵以后的雨媛,不得不考虑事情的严重性。她不知道应该不应该和自己新婚的丈夫讨论这件事。现在再说,恐怕已经晚了,因为无论她做什么样的解释,都不能向余克润证明自己和此事绝对无关。如果一开始,她就让他接触丁问渔的信,如果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切都可以明白无误地说清楚。现在,当了问渔在信中坚定地表明自己要离婚的决定时,不仅是雨媛的女同伴,甚至她的姐姐们都对她的所作所为,有所怀疑。她们一致的看法,是最后的关头已经到了,雨媛必须站出来公开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4
丁问渔的离婚决定惹起了轩然大波,他的老父亲在得知了这一消息以后,连夜坐火车,脸色铁青地赶到南京,把儿子恶狠狠一顿臭骂。对于丁问渔的父亲来说,丁问渔犯的是一个不能饶恕的大错误。丁问渔毕竟已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什么事都可以由着性子干,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说离婚就离婚。丁问渔被老父亲整整训斥了一天,然后像押贼似的押回上海。在头等的蓝钢车上,丁问渔的父亲因为过分激动,血压一下子升高了许多,他躺在卧铺上痛苦地唉声叹气。结果列车一到上海,丁问渔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送父亲去医院。
丁问渔在上海期间,仍然像在南京一样,花大量的时间写他的信。他向雨媛报告着此行到上海的原因和目的,向她详细地描述已经发生和即将要发生的事情。虽然离婚远比他想象的困难,但是丁问渔向雨媛起誓,他的决心已定,任何干扰都不可能起作用。他告诉雨媛,为了暂时不刺激老父亲,丁问渔决定和妻子佩桃很好地谈一次话。
佩桃的回答非常简单,就只有一个字〃不〃。她拒绝丁问渔的理由同样很简单,这就是因为了问渔想要离婚,她不可能让他那么轻易地称心如意。她冷冰冰地告诉丁问渔,他们的离婚也许是迟早的事,但是要看她什么时候高兴,她如果高兴了,他们明天就可以请律师来公证离婚,如果不高兴,他一辈子也别做这个美梦。离婚的决定权牢牢地掌握在佩桃的手上,她警告丁问渔,尽管他是银行家的儿子,尽管他在国外混了那么多年,可是他还不够精明,还不知道在中国如何才能行得通,要离婚老实说他占不了任何便宜。
钢铁大王的女儿果然要比丁问渔想象的厉害得多,佩桃几乎立刻和丁问渔的父亲结成了坚定的统一战线,他们几乎立刻在某一点上达到了一致,这就是他们不可能对丁问渔的为所欲为无动于衷。对于丁问渔这种无行的浪荡子,过高要求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丁问渔对自己的寻花问柳的无耻行径,还感到不满足,要玩什么离婚把戏的话,他必须等佩桃为丁家生出继承人来以后,才可能考虑离婚的可行性。法定的婚姻并不是像丁问渔想象地那样轻易就能推翻。要是丁问渔一定要以身试法的话,丁问渔的父亲吓唬儿子说,他完全可以聘请一位最好的律师,让儿子尝尝法律的尊严。他警告儿子,自己将不仅剥夺他的继承权,而且让他在社会上无法立足。
〃我可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丁问渔奋起反击,近乎绝望大发脾气,不过他确实有些心虚,他知道父亲这么说,未必就只是吓唬吓唬人,而医生却一再警告丁问渔,他的父亲绝对不能再受刺激。
在寄给雨媛的信中,丁问渔夸大了自己作战的勇气,同时也夸大了父亲的病情。他告诉雨媛,自从回到中国以后,他从这件离婚事件上,第一次看到了祖国的落后。为了解离婚的可行性程度,丁问渔向一位留学美国学习法律的朋友,进行法律方面的咨询,这位朋友已经是上海滩上很有名望的律师,他劝丁问渔没有必要为离婚闹得不可开交。离婚是新派人士屡屡受到保守派攻击的借口,老派的人赞成娶妾,然而坚决反对离婚,因为离婚是对女人的一种抛弃。像丁问渔这样的家庭,新派只是一种表面现象,譬如丁问渔他爹,就堂而皇之地娶了三位有宜男相的姨太太。就中国人的本性来说,骨子里仍然都是旧的,因此丁问渔宁可娶如夫人,也没必要闹离婚。
〃我不愿意犯重婚罪。〃丁问渔傻乎乎地说着。
律师笑起来:〃国民政府的法律,可以有不同的解释,有谁追究你尊敬的父亲犯重婚罪呢?〃
丁问渔觉得律师的想法,是对雨媛的极大污辱。不管雨媛会不会嫁给他,丁问渔从来没想过把她放在妾的地位上。怎么能让雨媛受这样的委屈。雨媛是天使一般的偶像,是神仙和菩萨,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虽然雨媛没有给过他任何许诺,但是丁问渔觉得自己既然全心全意地爱着她,就必须毫不留情地排除生活中其他任何女人的影子。自从结识了可爱的雨媛以后,丁问渔第一次想到对女人应该绝对忠实这个问题。真正的爱应该是单纯的,是唯一的,爱就是一,一才是爱。
在上海的十天期间,丁问渔除了没完没了地给雨媛写信,大量的时间都花在看报纸上。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丁问渔已经有一阵没有看报,国家大事和他似乎没有任何关系。那些陈词滥调实在太熟悉了,各式各样的广告也是一个味道。丁问渔忽然意识到,战争机器已经启动,日本人老是在演习,没完没了,一会是在华北,一会又在青岛,报纸上动辄便用大字标题注明〃津日军又习野战〃,〃日本兵舰七十多艘集中在中国海面上揎拳勒袖〃。让丁问渔感到震惊的是,他在上海期间,日本的驻沪陆战队,居然在上海虹口演习巷战。难怪中国人要急,日本人成天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真枪真刀地操练,好像中国已经成了日本人的殖民地一样。
丁问渔的离婚决定几乎遭到所有熟人的指责。国难当头,男子汉大丈夫不思索如何抗日救亡,整天想着儿女情长,闹离婚搞三角恋爱,真是昏了头。甚至丁问渔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他在给雨媛的信中,突然情绪激昂谈起抗日的话题来。他为自己现在的精神状态感到深深的惶恐,国将不国,何以家为。他告诉雨媛,如果自己的离婚要求不能实现,他将投笔从戎,索性也成为一名能够保家卫国的军人。好男儿志在四方,大丈夫马革裹尸,他相信自己不至于会在战场上贪生怕死。
闲着无聊,丁问渔去日租界找一位在中国做生意的日本朋友聊天。这位日本朋友很高兴丁问渔去,因为在一九三七年的中国,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十分敌视日本,他说:〃你们中国人太不够意思,想想我们日本对你们帮助多大,要不是我们,贵国先总理孙文先生如何能在日本建立同盟会,从而推翻满清政府的统治?再说今日的中华民国,第一号人物蒋委员长,第二号人物汪精卫,还不都是在日本留的学?为何翅膀一硬,就翻脸不认人了?〃
丁问渔说:〃当然是你们的不是,谁叫你们跑到我们国家来弄枪弄刀的,要是中国人老是跑到你们国家去演习,你们会怎么想?〃
日本朋友笑起来:〃丁先生真会说笑话,老实说,中国真有这个实力,我们日本未必就不欢迎。问题是你们自己不行,整天喊收复东北四省,有这个能耐吗,要收复,怕也只有我们日本人出面帮忙,才收复得了。〃
丁问渔有些生气,说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