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过去。一路上,春风拂面,己成规模的法国梧桐树,正开始长出一片片的嫩芽。原来只是计划在外面吃一顿饭,然而当他们经过一家旅馆的时候,余克润忽发奇想,他邀请雨媛和他一起进去参观一下。余克润最初的想法,是在旅馆里包一个长住的房间,他进去的目的,不过是想打听一下价格。旅馆的老板热情地接待他们,为了做好这笔生意,老板许诺用最优惠的价格,让他们先住一晚上,他把他们带到二楼最东面的房间,打开沿街的窗户,让他们欣赏街面上的景色。
〃这是最好的房间了,〃老板指着楼下一家生意红火的小馆子,〃二位想吃什么,隔街招招手,马上就给你们送过来。〃
那天晚上,他们果然就在那间房间里住了下来,而且根据老板教他们的办法,招手叫街对面馆子里的伙计送饭菜过来。在旅馆的房间里吃饭别有风味,一边吃,一边看街景,吃完了,伙计又过来收拾碗筷。雨媛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新鲜,她突然想到这是余克润事先安排好的,看他和老板说话的样子,对住旅馆开房间显然已经是老手。她立刻想到他很可能和别的女人来过这里,不是这一家旅馆,也可能是别的旅馆,因此笑着要余克润回答。余克润十分尴尬,而且有些恼火,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拒绝回答这种无聊的假设。
雨媛笑起来,她并不想得到肯定或者否定的回答。无论是哪一种答案都不会让她感到满意。余克润怎么肯说老实话呢。不回答是一种最聪明的回答,她觉得自己最愚蠢的是,竟然会在这种应该高兴的时候,突然引出这样扫兴的话题来。今天晚上这样的气氛是不应该破坏的,她想到自己才走进旅馆时,旅馆老板偷眼打看她的表情,那眼神显然是把他们看成了一对野鸳鸯。这根本没什么可奇怪的,旅馆的老板怎么会相信他们是合法的夫妻呢。余克润不知道雨媛为什么总是笑,她的笑不像是有什么恶意,但是她的笑毕竟让他感到不自在,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余克润索性也笑起来。
〃你笑什么,〃雨媛笑着问他。
余克润反问她为什么要笑。这同样是无法回答也不需要回答的问题,自从结为夫妻,他们难得有这么一个温馨的夜晚。楼下人行道上,一位卖花的小姑娘用细细的喉咙吆喝着卖花,余克润把小姑娘喊了上来,为雨媛买了好几枝玫瑰花。花买好了,没地方插,雨媛便在一个喝水的杯子里倒了些自来水,然后把玫瑰花插在里面,搁在床头柜上。剩下来的时间真不知如何打发才好,现在就上床睡觉似乎早了一些,于是两人就坐在窗前看街景。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已经开始减少,街对面馆子里的生意依然红火,有几个人正在大声划拳,馆子门口,有人在买花生米瓜子,那个卖花的小姑娘也到那去兜生意了。一个衣著时髦的女郎在旅馆门口徘徊,不远处的电线杆下,还有一个穿着旗袍的时髦女郎,这些女孩子是干什么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房间里充满了玫瑰花香。接下来该干什么,雨媛和余克润心里都有数,他们心不在焉地说着什么。雨媛注意到有人从馆子里东倒西歪地走出来,掏出钱包向卖花的小姑娘买花,这时候,余克润突然拉灭了房间里的电灯,从背后搂住了雨媛。准备的时间仿佛过长了一些,雨媛早就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结果当她感觉到余克润迫不及待的手,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的时候,她也迫不及待地把余克润推倒在他身后的床上。她的动作野蛮得让自己也觉得滑稽,她想表现得主动一些,但是主动得过了头,以至于使余克润产生了误会。余克润以为她迫切地想着那件事,情绪立刻受了些干扰,他的反应也有些过头。
床头柜上的玫瑰花被他们碰翻了,杯子里的自来水淌了一地。雨媛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茫然,余克润显然是出色的,但是她的注意力根本集中不起来。她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干什么才好。她的激动很有些做作的味道,为了不让余克润失望,也为了不让他感到她的失望,她不得不非常机械地搂紧余克润。两人要是好好他说一晚上话多好,或者就是坐在那慢慢地欣赏窗外的景色多好,为什么男女之间的事情,一上床便一切都结束了。雨媛又一次想到余克润完全可能和别的女孩子到旅馆里去开房间。这念头刚出现,她便警告自己此时此刻不应该想这事。她应该想一些高兴的事情,譬如他们刚见面的愉快时光,余克润带着她第一次坐吉普车,他们坐着吉普车一直往郊区开,翻山越岭,有一次竟然把吉普车开到了田里去。
余克润曾许诺要带她坐一次飞机,带她坐飞机是他们婚前经常要提到的话题,可惜自从结婚以后,这个话题再也没有被提起过。坐着飞机在天空上翱翔一定是件很刺激的事情,雨媛曾经许多次梦到自己坐飞机时的情景。她梦见自己在蓝天白云之间穿梭,星星和月亮近得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她梦见自己坐的飞机在天空上打着滚,从高处对着地面急速俯冲。在这个特殊的夜晚,雨媛全无困意,余克润早就睡着了,他不打呼噜。但是雨媛熟悉他睡着时均匀的呼吸声。有好几次,雨媛想把他喊醒,对他重提带她坐飞机的话题,然而她不忍心喊醒他。雨媛知道就算是喊醒了他也没有用,他会讥笑她又在胡思乱想,每当雨媛提出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时,余克润就会不怀好意地暗笑半天,一直笑到雨媛自己感到不好意思为止。
〃不坐飞机也没什么了不起!〃雨媛躺在黑暗中,自言自语地说着。
半夜里下起了小雨,响起了春天的第一声雷。天快亮时,雨媛迷迷糊糊地刚要睡着,被窗外熙熙攘攘的人声吵醒了。她伏在窗台上往下看,只见外面大街上的两侧都挤满了人,有几名警察在维持着秩序。人们都踮着脚往东面看,不时有人溜到街中间,伸长了脖子张望。
警察挥舞着手中的棍棒,让跑到街中间的人,立刻回到旁边的队伍里去。突然有人大声地喊着〃真的来了〃。人群顿时激动起来,一个个把脖子伸得更长。余克润也被声音吵醒,他来到窗台上和雨媛一起往下看。雨过天晴,太阳刚刚升起来,地上还是湿漉漉的。从东面远远地正有人跑过来,越跑越近,终于能看清楚了,是几个荷枪实弹的战士。原来市府为了纪念南京建都十周年,和军事机关联合举办武装赛跑。跑在前几名的都是军校的学生,领先的几名和后面的大队人马相差不少距离,等他们过去了好一会,浩浩荡荡的人马才赶到,在参加武装赛跑的人中,除了军人,还有受训的壮丁和学校的学生。雨媛终于从人群中认出了陆军司令部的人,只见他们大汗淋漓,一边小跑,一边擦着头上的汗。参加武装赛跑的人很多,大家情绪昂扬精神饱满,一个个身上好像都有着用不完的力量。两名记者不时地跑到路中间的去拍照。有一个战士的鞋跑掉了,就穿着一只鞋跑过来,一名记者追在后面,想拍下这镜头,但是那战士跑得飞快,不时地又有别人的从后面插上来,结果也不知道那记者的照片到底是拍还是没拍。
3
丁问渔在一开始,并没有想到和尚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他完全是出于好奇心,才去和尚的住处打听消息。谋杀对于旁观者来说,总有一种特殊的诱惑力。当他听说小月确切死亡的消息,返回家告诉和尚的时候,和尚的脸部没有任何表情,他木然地看着丁问渔,好像这事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丁问渔告诉和尚,两名警察正在他家里抄家,那个俏女人在家里悲伤地哭泣,和尚听了依然无动于衷。丁问渔被他古怪的表情弄得也有些莫名其妙,和尚应该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人死了,这纰漏也就闯得太大了一些。警察也许一时不会想到他躲在这里,但是,他还能往哪跑呢。丁问渔劝和尚天亮时就去自首,既然他只是一时失手,主动投案或许还能宽大处理。
丁问渔不知道和尚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事实上,这时候的和尚脑子里一片空白。自从他决心给小月一个教训以后,他就有些不能控制自己。今天中午,他怀里揣着那把羊角锤,徘徊在俏女人张氏的家门口,一个劲地自言自语,说今天肯定要出事。他意识到自己很想做一些出格的事情。和尚出世不久,他的爹就死了,还没成年,娘又生病死了。成了孤儿的和尚脾气一直不太好,遇事爱钻牛角尖。自从张氏许诺要把小月嫁给他之后,他一直就把小月看作自己的媳妇。张氏说这话的时候,小月还是一个九岁的小黄毛丫头,但是和尚一直把这枕头边说过的话放在心上。
〃除了小月,别的女孩子难道不行?〃张氏后来想反悔,可是已经有些来不及了,和尚认定了这个死理。他像狩猎的猎人一样,多少年来,总是在偷偷地监视着小月。他留神着小月身上任何细微的变化,看着她的两个小奶子渐渐地鼓出来,有一次甚至还偷偷看她洗澡。
张氏为他这种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用心有些看不惯,然而她拿和尚毫无办法。
〃你说话要算话!〃和尚执著地说着。
张氏说:〃你总不能指望我们母女俩个,都同时陪你睡觉吧?〃
和尚说他不管这些。他只知道小月应该成为自己的媳妇,在他十六岁的时候,夏日里的一天,张氏把住在对门的和尚喊到自己家的小厨房间,借口喊他去帮她倒洗澡水。她刚洗过澡,身上散发着一股肥皂的香味,她让和尚一个人端着澡盆去倒水,自己一边梳头,一边在旁边看。情窦初开的和尚屁颠颠地忙着,张氏又把他喊到自己房间里,掀开了衣服,让他替她在后背上抹花露水。她把脖子伸长,把领子尽量往两旁边拉,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跳。
和尚的手开始有些不老实,他犹豫着从背后绕过去,抓住了张氏膨胀的奶子。张氏突然沉下脸来,说:〃我当你还是个小孩子呢,你怎么可以这样?〃不知所措的和尚举着长长的花露水瓶,像个塑像似的傻站在那。房间里很热,和尚的脸上黑黑的,不是因为皮肤黑,而是因为脏,结果汗水留下了一道道印子。要不是张氏拉住他,他很可能就跑走了,张氏像捉贼一样捞住了他,毫不含糊地伸手去抓他早就竖起来的男人的玩意。和尚在张氏的肆无忌惮地紧握下更加不知所措,他只觉得喘不过气来,一只手依然高高地举着花露水瓶,另一只手想去阻拦张氏。他抓住了张氏的手,想让她别这么做,可是几乎立刻就打消了这念头,他浑身一阵阵抽紧,用力压着张氏那只不安分的手,终于忍无可忍,把张氏推翻在一张椅子上。
事后,和尚在张氏的房间里,脸冲着墙,像小孩子一样哭了一场。无论张氏怎么安慰他,他都没办法忘了自己死去的娘对他警告。有一次,她娘发现他赖在背窝里不肯起来,便吓唬他说小孩子玩自己的小鸟会跑马的,而跑马是会送命的。今天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不过每次都是在梦中。在那些下流的梦境中,和尚已经和张氏有过一手。他为此吓得够呛,不知道后果会怎么样。张氏好不容易才让他不哭,她告诉他有人在他这岁数,早就做父亲了。那天晚上,张氏为和尚做了好吃的,并留他在自己家里洗了个澡。经过这次不同寻常的接触,和尚成了张氏的干儿子,再也用不着自己洗衣服,而且常常在张氏家里蹭饭吃,他很快真正地成熟起来。
和尚成了一名人力车夫,在等候生意的空闲中,他从那些同行的嘴里,听到了许多男人乐意谈到的话题。车夫们谈论着自己有过的或者根本不存在的艳遇,他们教年轻的和尚如何学会抓住机会,因为在坐人力车的顾客中,有许多愿意倒贴的寂寞女子。车夫的生活逻辑通常这样,生意做得好的时候,便去妓院里快活一番。他们不止一次想把和尚也带到妓院去。
国民政府定都南京以后,公开的妓院被禁了,为了更好地做生意,几乎所有的人力车夫,都知道如何把客人送到他们想去的地方去。和尚很轻易地就学会了宰那些出手阔绰的嫖客,而且一眼就能识别出来自己拉的是不是正经女人。有一天,和尚送一位妓女去一名退休的警官家里,说好了下午再去接她时一起付钱。结果那妓女耍起无赖来,理由是那名警官根本就没有付钱。〃老家伙没给钱,我拿什么给你?〃那年轻的妓女理直气壮,坐在车上不肯下来,〃你就认倒霉吧!〃不给钱还能这么凶,除了妓女,没别的女人敢这样放肆。和尚也不和她多说,拉车就走。妓女见他不是送自己回家,问他要往哪送。和尚回头说:〃我送你个狗屁,老子回家去。〃妓女以为他是不怀好意,想从车上跳下来,她穿着紧身旗袍,试了几次,怎么也不敢往下跳。到了家门口,和尚恶狠狠地说:〃你滚吧,别让老子再遇到你。〃
和尚把这事说给他的干娘张氏听,张氏听了不住冷笑,说怎么不把她请回来呢,既然都到了家门口,还舍得放过她。和尚说:〃我有了干娘,干吗还要把女人带回来?〃张氏听了,脸红起来,说:〃放你的狗屁,你把你干娘当什么人了?〃就是在那天晚上,两人好一番恩爱以后,张氏向和尚许诺,只要他日后不去找别的女人,等小月长大了,就把小月嫁给他做老婆。张氏说,到时候,我就不是干娘,而是丈母娘了。张氏说这话的时候并不当真,当时她眼里的和尚千好万好,还是一个可爱的男孩子。她的丈夫已经离家出走好多年,天知道他跑哪里去了。有人带信回来,说他早就客死他乡,也有人说他还没死。在和和尚相处的最初日子里,张氏心里老想着怎么才能拴住和尚,她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人老珠黄,因此不惜想到用女儿来笼络他。
〃你为什么非要让这个不要脸的和尚上我们家来?〃小月十四岁的时候,有一次非常愤怒地对张氏说着。她早就知道自己母亲和和尚之间的关系,每次和尚来,小月便爬到阁楼上再也不肯下来。张氏以为和尚做了什么非礼的事情,然而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