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没完没了地挨骂也心甘情愿。只要是能和雨媛在一起,让丁问渔上刀山下火海绝没问题。一时间,雨媛的光辉形象,占据了丁问渔心灵中所有的空间。一时间,雨媛仿佛无所不在。
从雨姣喋喋不休的指责中,丁问渔终于意识到一些小差错,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给雨媛带来了不少的麻烦。除了他和雨媛自己心里明白之外,没有人相信他们之间的关系,仍然还十分清白的神话。甚至任家上上下下也吃不准他们究竟到了哪一步,丁问渔对雨媛死皮赖脸的追求,已经变成一件真正的丑闻。丁问渔的确想过,自己可能会给雨媛带来一些小麻烦,但是他绝没想到会那么严重。他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深思下去。
〃你说过,爱不可能毁了人,也不可能伤害人。但是事实是,雨媛已经受到了伤害。〃
雨姣提醒丁问渔注意,因为他的介入,新婚的雨媛夫妇实际上已经分居,〃你应该不应该好好地想一想,自己究竟是起了什么坏作用吗?〃
〃我起了什么坏作用?〃丁问渔不服气地嘀咕着。他嘴上不服,心里却明白雨姣说得是对的。他的心突然感到很沉重,想到雨媛正在为自己受委屈,一股深深的歉意油然而生。虽然丁问渔是如此疯狂地爱着雨媛,时时刻刻都在想念着她,但是他仍然从心底里希望雨媛夫妇相爱。他真切地希望雨媛的婚姻能够幸福。对于丁问渔来说,只要允许他爱就已经足够了。
丁问渔追求的完全是一种精神上的恋爱,精神不死,这种爱也就不会死。爱有许多种方式,爱并不意味着肉体上的占有。真正的爱从来就是为了付出,而不是为了得到。只有付出的爱才是真正的爱。
这天丁问渔还是被留在任府吃了饭。留饭并不在计划之中,由于他迟迟没有告辞,美京子夫人不过是随口客气了一声,丁问渔于是立刻老脸皮厚地抓住机会,答应留下来吃饭。尽管大家并不欢迎他,可是丁问渔一想到雨媛是在这个家庭里长大的,这里的一切都和雨媛有关,一草一木都保留着雨媛的气息,他便感到一阵阵说不出的温馨。任府的人只是不欢迎他,却没有丝毫真正的敌意。在大家的眼里,丁问渔的神经有些不正常,人们不可能真正地恨他,只是觉得他太可笑。
吃饭时,任伯晋以长者的身份,一边喝酒,一边对丁问渔大谈时局的严重性。老人对中日是否会开战一直密切注意。根据他的判断,中日冲突已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状态。日本亡我之心不死,一场大战已到了一触即发之际。老人已经闻到了战争的火药味,已经听到战争机器咔咔作响的金属声音。他感到遗憾的是,丁问渔虽然已经年近四十,仍然还像小孩子一样不懂事。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丁问渔满脑子儿女私情,实在成何体统,如今连小孩子都在高喊抗日救国的口号,万众一心,上至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无一不想着抗日和救亡,只有他丁问渔还在做着不切实际的白日梦。国将不国,何以家为,他丁问渔难道不应该感到内心有愧?
丁问渔在席间,逮着一个机会,也不管合适不合适,非常笨拙地为雨媛开脱。他给人的感觉,是在把一切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他希望自己的一番话,能打动任府所有的人,而事实上,他模棱两可的话,反而把大家进一步搞糊涂了。他想申明自己和雨媛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但是他笨拙的开脱,却仿佛想要故意掩饰什么,这很有些贼喊捉贼的味道,美京子夫人十分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她是雨媛的母亲,知女莫如母,美京子夫人知道女儿并不是像丁问渔所说的那样,对他根本无动于衷,也不完全相信丁问渔仅仅是单相思。形势显然正在发生变化,雨媛提起丁问渔时,既不像过去那样直截了当,毫无隐瞒,也不像过去那样一说到就反感,一说到就把他当做是个小丑。雨媛如今只是在别人的追问下,才会遮遮掩掩地说一点他的事。情况显然已经发生了变化。美京子夫人觉得丁问渔过分的辩解,反而显得十分做作。她不明白为什么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丁问渔又在这里掩饰起来。她不相信丁问渔说的是真话,觉得丁问渔现在这么说,完全是因为突然胆怯了。
美京子夫人说:〃既然只是追求精神的恋爱,干吗非要和你太太离婚呢?〃
丁问渔的解释,笨拙得连他自己都很难相信。他吞吞吐吐,说不清楚。这话永远也说不清楚。
雨姣笑着把话说穿了:〃你这是什么,这叫掩耳盗铃,你真愚蠢!〃
3
丁问渔干的更愚蠢的一件事,是亲自去向余克润说清楚。他想说清楚一件根本不可能说清楚的事情。他的荒唐举动纯属是个笑话,开始时就很荒唐,结束时仍然荒唐,当他和余克润面对面的时候,余克润产生的第一个印象就是,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欠揍的小丑。丁问渔理直气壮地向一个男人表示,他无耻地爱着他的妻子,却没有一点邪念。他十分肉麻地大唱别人妻子的赞美诗,用最美好华丽的词句来形容别人的老婆。他非常坦然地扮演着一个无辜者的角色,好像到目前为止,所有的过错都在余克润自己身上。丁问渔竟然向余克润发出警告,如果他要对雨媛有什么误会,有什么不好的话,他将要对他不客气。
〃有了一个这么好的女人,要是不知道对她好一些,那你就是个混蛋!〃丁问渔挥动着他的手杖,绅士气十足地仿佛一个局外人。
余克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次荒唐的见面既带有很大的偶然性,也意味着一种必然性。丁问渔盼着和余克润见面已有很长时间,这样的见面显然是演习过无数次了,他已经准备好的一大堆话要说。见面的地点是在人头攒动的省立公共体育场,丁问渔和余克润不期而遇,一场篮球比赛正在激烈的进行,丁问渔不管三七二十一,很严肃地把余克润从看球的热闹场面中招呼到一旁,进行了这场即兴的,同时又是早有预谋的完全不合时宜的谈话。位于通济门外的省立体育场呼声雷动,由于场上的局势突然出现一面倒,大家都在为处于劣势的队呐喊助威。和余克润一起前来看球的同伴远远地注视着他们,看着丁问渔神气活现地挥舞着他的手杖。同伴中有男有女,他们似乎已经知道丁问渔是什么人。余克润感到非常地恼火,他板着脸,问他们能不能换个地方进行这场该死的谈话。
在一九三七年的首都南京,篮球赛事是一场最热门的体育运动。一场重要的比赛开始前后,南京的大街小巷都在谈论。当时南京有两支篮球劲旅,一支是中央军官学校的篮球队,另一支是国立体专篮球队。中央军官学校是篮坛的老牌盟主,纵横南京,所向无敌,已经成为南京老百姓心目中的偶像。国立体专篮球队却是刚杀出来的新秀,队中的主力是一对叫张长清和张长江的兄弟,初生牛犊不怕虎,在上一次的联赛中,竟然出其不意地把中央军官学校的篮球队打败了。于是两支篮球队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它们之间的比赛便成了南京观众心目中的大事。两强相遇,必有好戏,为了在新的一轮赛事中的决战,这两支劲旅纷纷招兵买马,都做了最充分的准备。
国立体专的同学还专门组织了啦啦队,校长张之江亲临观阵,身着黑背心白裤的国立体专篮球队这次比赛势在卫冕,而中央军官学校篮球队为报一箭之仇,早就憋足了一股劲。中央军官学校虽然没有啦啦队,但是学校的教育总长张治中兴致勃勃地赶来督阵。三个月以后,淞沪〃八·一三〃战事将全面展开,张治中是这场充满血腥味的战役的总指挥。但是在此时,身着将军服的张治中俨然一副儒将风范,毕恭毕敬地坐在那里,每一个手势中都显露出了一种潇洒。身着白背心白裤的中央军官学校篮球队,一律剃着光头,一举一动都显示其作风非常严肃的一面。比赛一开始,双方都是全力以赴,不敢有半点松懈。比分交错上升,渐渐地,国立体专篮球队似乎占了上风,人们呼声雷动,纷纷为中央军官学校篮球队加油鼓劲。
丁问渔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把余克润拉到一旁的。为了观看这场精彩的球赛,余克润和他的飞行员伙伴,早在比赛开始前的一个半小时,就来到了已经挤满了球迷的看台上,陪余克润他们来观球的两位小姐,是金陵女子大学的学生,其中那位对余克润颇有好感的曲蔓丽小姐,是国民政府某要员的外甥女儿。曲蔓丽小姐在大学里念的是家政系,她对余克润一见倾心,明知道余克润已经是有家眷的人,仍然向他发出频繁的进攻。余克润对曲蔓丽小姐的好意无意拒绝,但是他不想让丁问渔追求自己老婆的笑话传出去,尤其是不想在今天这样的场合里。他尽量克制住自己不耐烦的情绪,希望丁问渔立刻从他眼皮底下滚开。
赛场上的呼声一阵高过一阵,余克润突然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威胁丁问渔。他警告他,如果他打算继续勾引雨媛的话,将吃不了兜着走,还警告他,自己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人,他如果继续执迷不悟的话,将绝对轻饶不了他。丁问渔应该撒一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他应该明白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余克润的眼光不住地扫向赛场,曲蔓丽小姐正急切地等着他去。〃今天我不想跟你多费口舌,我只是告诉你,你是在玩火,是活腻了。〃余克润转身想走,但是丁问渔又一次拦住了他,说自己还没有把话和他说清楚。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让余克润感到忍无可忍,余克润紧握拳头,看着丁问渔的鼻子,恨不得猛揍他一拳。
余克润强压着怒火,问:〃你还想说什么?〃
丁问渔说:〃我并没有勾引你老婆。我承认我是单相思,我爱雨媛,但是我并没有打算勾引她。〃
余克润意识到丁问渔神经兮兮的表白,正在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天已经很热了,西装笔挺的丁问渔看上去显得非常古怪,系着花哨的领带,所有能扣的钮扣都紧紧地扣着,人却像一只虾一样哈着腰。他不停地挥着手杖,仿佛拿着的不是手杖,而是一把指挥刀。丁问渔并不觉得自己的形象滑稽。滑稽这一形象通常是在别人的眼睛里,才能够体现出来。余克润意识到和这个小丑一般的人物站在一起,自己也正在变得滑稽可笑。球赛正在激烈地进行,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他们僵持在看台的一角,置身在众人的呐喊助威声中,谈着一个非常不愉快的话题,真是再荒唐也不过。
余克润说:〃你别逼着我揍你!〃
丁问渔突然变得英勇无比,他瞪着眼睛说:〃你揍我,好吧,你试试!〃
余克润感到哭笑不得,在今天这样的场合里,当然不适合动武。自己作为一名现役军人,年轻力壮,大庭广众之下,动手揍丁问渔这样的书呆子,将立刻变为众人怒责的对象,而且他这么做了,在一起来的同伴面前也不好交待。曲蔓丽已屡屡在远处向他示意,让他赶快结束这场无聊的谈话。但是丁问渔却不依不饶地向他提出了更进一步的挑战,他仿佛成为一名中世纪决心为名誉而战的骑士,用手杖指着余克润,十分庄严地要求和他决斗。〃你选个好的地点,我们可以用手枪来决定胜负。我希望你能有一个好运气,我希望你能赢。〃丁问渔用一种近乎滑稽的表情看着余克润,看得出,他说这话绝不是在开玩笑。
在余克润尚未作出反应的时候,丁问渔像一个胜利者那样,意气风发地离开了体育场。
比赛还在进行,并且进入了高潮,中央军官学校篮球队已经稳住了阵脚,逐渐占了上风。这场比赛的结局,中央军官学校大获全胜,然而丁问渔对这结局已经毫无兴趣。和余克润决斗的念头纠缠着他,他想象中的自己正在变得越来越英勇。他想象自己拎着枪管正在冒烟的手枪,勇敢地向余克润走去。他大踏步地走着,昂头挺胸高歌爱情。在一场注定自己要输的决斗中,丁问渔义无返顾地走向了死亡。他不相信自己会赢,也不希望自己能赢。余克润对他举起了手枪,像一个熟练的枪手那样潇洒地扣动着扳机。丁问渔在关键的时刻没有开枪,他是存心不开枪的,这是一个最美满的结局,这个结局将让大家都感到满意。子弹旋转着向他飞过来,丁问渔终于看到雨媛的脸上为他露出了悲伤的愁容。想到自己能为雨媛去死,想到雨媛的脸上为他露出愁容,丁问渔立刻感到心满意足。
为了能够得到一把手枪,丁问渔在脑海里搜索着能为他提供武器的人选。在南京的商店里是买不到手枪的,丁问渔想起自己在美国留学时,一位来自哥伦比亚的混血儿,曾送过一把袖珍的镀镍小手枪给他。这位流亡的混血儿据说是有三条人命在手上,他一度和丁问渔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混血儿告诉丁问渔,决斗的最大诀窍,就在于你要敢藐视死亡。死神在更多的情况下将青睐胆怯者,决斗的胜负无关紧要,关键是你要表现出你的勇气来。没有什么比决斗中的怯弱更可耻的事情。哥伦比亚的混血儿告诉丁问渔,当你举起手枪,扣动扳机,结果却没有打中对方,原因并不是因为你的枪怯不准,唯一的解释是因为你突然感到了害怕。百发百中的神枪手只有在电影上才存在,就是职业杀手也有惊慌的时候,也可能在几步之内把子弹打飞了。
一段时间里,丁问渔曾经一直把手枪带在身边,不是为了防身,而仅仅是作为卧室里的装饰品。那把袖珍小手枪最终被海关没收了。现在,丁问渔不知道自己从什么地方才能弄到一支枪。在一九三七年的首都南京,非法携带武器也是一种罪名。热爱和平的南京人从来不以家里藏着一把短枪为时髦,而所谓用手枪决斗,更是一种闻所未闻的笑话。丁问渔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成为真正的新闻人物,因为报纸上通常见到的血腥事件,都是简单的被杀或者谋杀,决斗将会成为一个全新的时髦字眼,反复出现在报纸的新闻版上。丁问渔的传奇故事将被人们变了形地反复传播。等到这一切都变为乌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