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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避暑胜地庐山回到酷暑下的南京,丁问渔有一种从天堂跌入地狱的感觉。南京的夏天向来是热的,一年里总有几天,会热得人死去活来。一九三七年的夏天尤其热,整座城市成了一个正在燃烧的大火炉,都说这是兵戈之象凶险之年。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报道着发生在北方的战事,和平解决芦沟桥事变,仿佛还没有失去最后的希望。蒋介石已于七月二十日,也就是第一期谈话会结束那天,乘飞机从庐山匆匆返回南京。报纸称委员长精神焕发,态度安闲,对时事的发展似乎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分别接见了美国大使德国大使和法国大使,就东亚局势已进入最后关头,做了必要的解释说明,并请大使们转告其代表的政府注意,中国政府抗日的决心已定,如果日本继续其侵略政策,中国政府将不得不以武力抵抗,战斗到最后一兵一卒。
芦沟桥事变发生以后,各界人士无不义愤填膺,发指眦裂。位于冲突地点的二十九军官兵,赢得了一片慰劳声,各团体纷纷致电宋哲元及守土将士,向他们表示亲切的慰问,并请其继续为了国家奋勇抗战,电文像雪片一样飞去。暑期留在首都的学生又一次走上街头,就形势危机发表激烈的演说,为慰劳前方将士募款。上至达官贵人阔太太,下至乞丐车夫女佣,多多少少地都掏些钱出来以示慰问。学生们还组成了暑期村头剧团,现编了抗战剧目,到村间作巡回演出。上时间,抗战成了最重要的主旋律,芦沟桥事变正在发展变化中,一个以事变为主题,取名为《芦沟桥事变》的剧本,由当时大名鼎鼎的剧作家田汉领衔,和一批著名的演艺界人士联合编剧,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出来。首都的报人也组织了一个剧团,在公余社排戏,准备劳军公演《芦沟桥事变》。
回到首都南京的丁问渔,对是战是和还有些吃不准。自从九一八东北四省沦陷以后,民众只要逮到了抗日的机会,一定要狠狠地闹一闹。这已经成了习惯,仿佛不闹一闹就是不爱国,不闹一闹就不是有骨气的男儿,事实上,谁也不知道这次的结果会怎么样。政府的口号虽然是强硬了许多,形势如此,似乎只有打一下才能出口鸟气,然而中国人说到底还是热爱和平的,芦沟桥那边,只要日本人不是逼得很紧,和平空气便立刻笼罩。明知道日本人是缓兵之计,明知道日本人正在调兵遣将,只要前线暂时没有仗打,大家的热情便立刻冷淡了许多。丁问渔回南京的时候,正是大家的抗战情绪,处于高潮中的低潮时期,人们普遍都在怀疑,这场战争是否真的会打起来。人们只是习惯于嘴上喊打,对于真正的打仗,并没有做好踏实的心理准备。
南京的几个中学生,发起了一场捐献五万条毛巾运动。雷声很大,各新闻媒界纷纷做了报道。由于局势一张一弛,抗战的主旋律受到严重干扰,各种各样的劳军运动的热烈情绪,也变得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声势浩大的五万条毛巾运动,结果仅收到了四十九条毛巾,离原订的目标相差太远。于是报纸不得不作出紧急呼吁,希望首都同胞踊跃捐送毛巾,以便转送到前方战士的手中,毛巾事小,激励士气事大。市党部召开紧急扩大会议,演讲施行兵役法要义,其目的,是为了打消已经深入民心的〃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的陋习。民族欲求平等,必须首先求得能够自卫,市党部希望广大市民,不仅要在钱财和精神上,支持对日的军事作战,还应该排除恐惧心理踊跃应征。偌大的一个首都南京,适合被征条件的民众,仅占该市人口的百分之八,而被征以后经过抽签,每百人中间,实际上只有一人入伍。兵役法显然没有得到应有的欢迎,大家都对抽签的作法普遍感到不满。热血青年恨不得立刻冲到前方去参加杀敌,而一般市民抱着明哲保身的心理,害怕自己真得被征去当兵。
丁问渔回南京的第二天,没想到余克侠会神秘兮兮地跑来找他。当时他整个身心却仿佛还留在庐山,仿佛雨媛就在自己周围,显得无精打采,不知道找点什么事干才好。余克侠来找丁问渔的时候,他正在浴室里冲凉水澡。余克侠连声地招呼,让丁问渔心里一惊,担心他是为了这次庐山之行,自己和雨媛之间的关系过于暧昧,特地赶来兴师问罪。自从知道丁问渔对雨媛有了追求之心以后,已经和老朋友绝交的余克侠,这是第一次来见他。丁问渔赖在浴室里不肯出来,余克侠隔着浴室的门,宣布了自己的来意。原来他找丁问渔的目的,竟然是要和他合伙做生意。
〃我绝不会让你上当的。〃余克侠开门见山,用一种丁问渔完全陌生的口吻,像个生意场上的老手说着,〃我们这叫做爱国和赚钱两不耽误。〃
丁问渔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对方是在说什么。原来余克侠担当秘书长的备战协会,想做一种〃保安袋〃的生意。所谓保安袋,也就是一种简单的配有外伤急救药的小包。丁问渔赤条条地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忙不迭地穿衣服。余克侠待他将衣服穿好,一本正经地递给丁问渔一份宣传材料,那是为报社拟的广告词。丁问渔抓在手上看了,差点笑出声来。满纸都是十分精彩的警句:譬如〃非常时期,非常准备〃,〃临乱切忌慌张,应变尤须镇静〃,〃慰劳前方将士莫妙于捐赠保安袋,保重自己性命莫佳于预置保安袋〃。在纸的下方,用小一号的字体写着:〃保安袋为使人人能买,人人得用,本共赴国难精神,销售非常特价,每袋国币五角,每箱一百袋国币四十五元,六袋以内只收寄费二角,输送前方慰劳寄费奉赠〃。余克侠见丁问渔把纸上的字看得那么认真,随手捞了一把芭蕉扇在手上,一边使劲摇着,一边笑着说做这笔生意绝对不会蚀本,不狠狠地赚一把除非是遇到了鬼。
丁问渔想不明白余克侠要自己如何合伙,他想着纸条上的广告词,忍不住笑起来。既爱国又赚钱,仿佛竖了牌坊当婊子,真是绝妙的好主意。天气实在太热了,刚洗了澡,汗又在冒出来。丁问渔也找了把扇子在手上,哗啦哗啦地扇着。备战协会平时总是说些空话,现在终于想到要办些实事了,而余克侠要丁问渔做的事很简单,这就是通过他父亲的银行,贷一笔款子。生产厂家已经联系好了,就等着钱去买原料。那备战协会只是个空架子,枉有了一班挂名的名人,真想干什么实事连最起码的经费都没有。丁问渔告诉余克侠,说自己为了离婚,已经和父亲闹僵了,再去找他贷款,怕是不行。余克侠笑着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老头子就他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不可能把他拒之门外。再说,丁问渔的父亲是银行家,投资什么能赚钱,心里再清楚不过。像这种稳赚的生意一定肯做的,银行绝不会因为自己有了钱就不想再赚钱。
丁问渔胡乱地答应了。胡乱答应是将余克侠迅速打发走的唯一好办法,丁问渔已经想好了对策,日后余克侠再来纠缠,他只要告诉他自己父亲不想干,量他也没什么办法。余克侠若是不相信,他总不能亲自赶到上海去核实。在给雨媛写的第二封信中,丁问渔把余克侠找他的事,从头至尾描述了一番,甚至他从浴室里赤条条出来见余克侠这一细节都没放过。经过庐山之行,丁问渔给雨媛写信时的语气,稍稍发生了一些变化,诗意的浪漫减弱了一些,遣辞造句也变得实在了不少。他唠唠叨叨地向她叙述着发生在身边的琐事,同时又在想象她可能正在于什么。他抱怨他们不该过早地离开庐山,南京太热了,热得让人感到恐怖,热得让人觉得自己始终是待在蒸汽笼子里。如果此时此刻,还能像是在庐山一样朝夕相处多好。
虽然是刚刚分别,丁问渔却好像和雨媛已经分别了许久许久,他对她总是有太多的话要说。
报纸上说南京市内目前最好的避暑场所,在城南,是夫子庙的秦淮河。国难当头,芦沟桥那边国军正浴血奋战、秦淮画舫却不受任何影响。商女不知亡国恨,有生意做就是好事,有钱赚就是节日。自入夏以来,因为天气炎热,秦淮河上的生意,无不利市百倍。一般低级歌女及私娼,在河中极为活跃,趁机大把地捞钱,丝竹歌声,彻夜不绝。吵得周围的住户都没办法睡觉,一个个叫苦不迭。结果警察厅不得不出面干涉,先礼后兵,贴了布告出去,晓以大义,然后再派警艇数艘,往来梭巡,于是秦淮河上叱燕惊莺,一次捕获陪客游船的歌女及形态猥亵之女性,计达四十名之多。
城北避暑的好地方是玄武湖公园,管理部门为了让大家有个夏夜纳凉的好去处,玄武门城门大开,于是整个公园便成了欢声笑语鼎沸的不夜城。南京的市民,夏天照例是干不了什么正经事的,衣服都是少到不能再少,也顾不上什么有关风化,男人纷纷赤膊上阵,女人小衣短衫。正如一位诗人在报上形容的那样,南京的夏季里,永远充满了诗的肉感气息。南京人白天能睡则睡,到晚上借纳凉都成了夜猫子,一吹牛就是大半夜。谈论的话题海阔天空,和时事有关的,又不外乎中日是否真的会打起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都认为自己说得对,都笑对方没见识。悲观主义者相信只要一打仗,中国就会完蛋,乐观主义者的态度却是,日本人其实不是真的想和中国人打,日本兵虽然武器好,其战斗力并不一定就比中国强,中国的军队因为连年内战,这就好比一把刀老是在磨,越磨越快,越战越勇,一个个都已是老兵油条,不像日本兵平时只知道训练演习,弄点新式武器吓唬吓唬人。
一九三七年七月到八月之间,国家大事是发生在北方的芦沟桥事变,对于首都的市政当局来说,让他们感到尴尬的一件事,是粪便统一管理的措施,遇到了极大的麻烦。鉴于市区内没有多少公共厕所,一般居民图省事,随便挖个坑埋上口缸,然后由郊区的农民定时进城取肥。为了公共卫生的缘故,市政当局在夏季开始的时候,对全市的粪坑进行了统一管理,私人所挖的粪坑一律强行填埋,结果粪坑是填了,粪便的出处却发生了大问题。天气热,为数不多的公共厕所里,无论人员还是秽物都爆满。老百姓因为酷暑,火气本来就旺,这一来更是怨声载道,牢骚满腹。国家大事固然重要,个人小事也不能忽略,一时间,对粪便统一管理的不满,仿佛对日本人的不满一样强烈。市政当局不得不紧急组织清洁队,设法增建公共厕所,并以最快的速度,与众粪头制订承销粪便的标准价目。然而远水毕竟不救近火,亡羊补牢,原有的秩序已经乱了,凡是人烟略少的地方,便臭烘烘的,那都是不负责任的人干的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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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的芦沟桥事变,在历史书上意味着中日之间大战正式开始,然而在当时很多人的脑子里,都不这么认为。对于大多数的南京人来说,芦沟桥事变最初不过是一场发生在报纸上的战争。报纸上用许多篇幅报道着发生在北方的战事,同时也为这一年的大学招生大登广告。到了七月底,南京聚集了许多前来参加本年度高考的学子。和往年相比,这一年的报考人数有增无减,由此可见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中国人还是看重一纸文凭的。中央大学和武汉大学还有浙江大学,组成了声势浩大的联合招生委员会,报名参加考试的学生,共有八千六百人,主考场设在中央大学的体育馆里,各大学的名教授被邀请监考和改考卷,丁问渔也有幸忝列其间。约有八分之一的考生是女生,丁问渔在监考时,看着那些女学生一边考试,一边头上冒汗,忍不住想到,要是雨媛也能参加高考多好。经过在庐山的接触,丁问渔知道雨媛其实很想上大学。
丁问渔几次约雨媛见面都没成功。他并不知道她自从回南京,一直陷入在婚姻的危机之中。早在两个月之前,雨媛对余克润和曲蔓丽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的传闻就有所了解。从庐山回来以后,让雨媛感到十分震惊的,是余克润不仅没有中断和曲蔓丽的关系,反而变本加厉,两人竟然在城北找了一套房子秘密同居。谁也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余克润不是一个有家庭观念的男人,他没想到曲蔓丽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沾上了就别想再甩掉。
曲蔓丽并不一定真的想和余克润结婚,她选择秘密同居的目的,就是要用这个既定的事实,迫使余克润和雨媛离婚。她是个有心计的女孩子,知道如何有效地把余克润抓在手上不放。
余克润突然发现自己要想不被搞臭,唯一的办法就是乖乖地和雨媛分手。
曲蔓丽带着余克润频繁出现在上流社会中,她带着他去见自己舅舅的得意门生,去拜访那些政界和军界的要人。和单纯的雨媛相比,曲蔓丽见多识广,周旋于达官贵人之间如鱼得水。余克润明白像曲蔓丽这样的女人,才是扶持自己在事业上能有一番作为的贵人。一位算命的曾对余克润说过,他日后想在事业上有一番飞黄腾达,必须靠一位红颜知己相助才行。
和雨媛结婚以后,他的心头一直隐隐约约有个遗憾,觉得她不能给自己带来好运气。他糊里糊涂地就和曲蔓丽同居了,而且糊里糊涂地认定曲蔓丽这样的女人有帮夫运。房子是曲蔓丽自己去找的,显然这位既任性又有心计的女学生,对住在学校的集体宿舍和舅舅家,都感到不满意。余克润只是她随手抓住的一个男人,她对他谈不上太满意,因此处处用自己的标准改造他。
曲蔓丽对余克润展开的第一个攻势,就是让他尽快和妻子雨媛离婚。既然余克润承认他和雨媛的婚事有些草率,那么他就应该快刀斩乱麻,结束这种草率的婚姻。余克润有些骑虎难下,他希望曲蔓丽和别的女孩子一样,大家交往一阵便毫无牵挂地分手。等曲蔓丽真把房子找好以后,几天不见面就到处打电话找他,余克润开始感到恐慌,爱情的游戏似乎已经出了格,他意识到自己落入到了陷阱之中。他是一双湿手沾上了干面粉,想干净也干净不了。
曲蔓丽不像雨媛那样把很多不满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