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也看不见的,我要的、我感觉到的,只是那一点点的温暖而已。
单薄的纱衣被濡湿了,贴在身上粘腻腻得难过,可手被他箍住了我没有力气挣脱。他真地在哭,手臂越箍越紧,他哽咽道:“你离开我去见他,你躺在他床上睡着了,你对他那么信任,我嫉妒得要命!你喜欢做什么,你要什么,我都帮你,可是……你从来都没有说过一句爱我,你为什么就不能忘记他?为什么!我要疯了,我……昨夜伤了你,对不起,可是……可是……如果你只有死了才不会离开我,我……真的想杀了你,真的想……”
“你现在就要杀了我了……”呼吸困难起来,我的声音实在微弱,但他听到了,马上松手,换了姿势两手捧住我,惶然道:“不!我不会杀死你的!”
微风把红绡帐子送到凌霄的头上,檐下的铁马叮当做响,眼前的一切渐渐虚幻成了一个梦。那一天,他很轻很柔地扶起我,把我揽进怀里,轻拍着我的背,他说:“璃儿、璃儿,你愿不愿意我这么叫你?”一抹淡淡的红飞上他的脸,明明二十上下的一个人,却是说不出的稚气甜美,他眸中的光芒灿若晨星。
看着他此刻水雾朦胧的眼睛,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冲破结了茧的心脏正在迅速地生长,要把我的理智湮没了去。是的,它们本来就在哪里,遇到机会就要生长起来,但我不要它们长大,我把它们强压下去,因为,我害怕。
我轻轻道:“宵,我答应过你不离开,就一定不会离开!我就是死,也死在你这里、死在你眼前,好不好?”
“不——”他嘶吼了一句,几乎无声,却撕心裂肺。他把我捧在手心里,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极轻极轻地说:“璃儿,我不要你死,我就是自己死了也不会让你死,你可知道,我是那么……那么的……爱你……”
重复过无数次的梦似乎重新回到了眼前,哥哥说过爱我,然后把我送进了地狱;江云第一次对我说爱我,然后永远地离去。我最爱的哥哥,说了爱我然后背叛我;最爱我的父亲,说了爱我然后死去……我痉挛了一下,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伸出手用力捂住他的口,按得他头都偏了过去:“我没有听到,我什么都没有听到……不要说爱我……不要……”
我不爱,也不要爱!爱我的人都会很快地离开,然后剩下我一个人,如果他不爱我,如果他不说爱,也许……也许……他就会陪我久一点……我不贪心,我只要温暖得久一点而已,只要久一点点就可以……
凌霄温润如玉的眼里尽是失落,我闭上眼,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看不见,就等于没有,不是么?
有意地穿了最华丽的宫装,我把自己打扮得光彩夺目。然后乘了轿子来到使馆,径直进了使官的卧房。
一地的狼籍,什物被摔了一地,丫头侍从战战兢兢地站在一边,不知所措。
江翼躺在床上,脸是死人样的白。他在朝堂上听了圣旨,气得当场吐血昏迷,被抬回使馆。
打发了随从,我坐下了拈起茶杯喝了一口,笑道:“哥哥,这里的东西可都是我们殇国的,你这么摔了,少不得要一一赔回来的。哦,对了,三个月后我们就是一家人,说什么赔也太见外了,这真是可是琉璃的不是!失礼了哦!”
“你很得意是不是?”江翼猛地坐起来,又按住了胸口,“你……好毒!”
“过奖!”我笑,娇媚可人:“承蒙夸奖,不胜荣幸,昨夜在皇帝的床上,我可连你的封号都想好了,就叫离妃怎么样?离国的妃子,永远离开,回不去的人!哈哈,别生气,你来的时候多用用工夫,到时候哥哥你媚惑了皇上,把我打入冷宫,也算得上本事!”
“住口!”他唇角又见了红,瞪大眼睛狠狠地盯着我,“我是一朝重臣,不是你这等……这等……”他咬牙,终是没有说下去。
“这等下贱之人,是不是?”我笑着接下去,淡淡地悲哀:“哥哥,我曾经做过和你一起驰骋沙场的梦,我曾经梦想着用我的剑换一个自由的天空,我曾经很寂寞但是不下贱,我曾经那么爱你信任你愿意永远和你在一起。可是,你……出卖了我。十四年的情分,如果你不爱我,如果你要娶的就是那位公主,你可以放了我,让我有一个做人的机会,你甚至可以亲手杀死我,我都不会怨你。可你,为什么……为什么把我送给那个畜生去糟蹋?我是你的弟弟,你说过你爱我,我是无辜的啊,哥哥!你说你是一朝重臣,可你既然知道我的美色能带给你前程无量,那么你那昏庸的皇帝又怎么会放弃这不耗费一兵一卒就得来的平安?”
“不,不会的!”他抓着床单拼命摇头,“我是沙场名将,我为离国立下汗马功劳,这些年朝中全靠了我支持,皇上不会这么对我。”他猛抬起头,恨恨地看着我,“你听着,离国虽然实力渐衰,却也不是没有与殇国抗衡的机会,若是一战,我自然会与你沙场上见个真章!恐怕,你是没有上沙场的资格吧?”
“你以为你有那个机会?”我笑得差一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哥哥你太自信了!你是沙场名将,你是立下汗马功劳,离国上下只知有你不知有帝,可你有没有听说过功高震主、才高遭嫉?你说你那皇帝会为了你出兵与殇国一战?可能吗?我以我的性命跟你赌,三个月后,你一定会嫁过来,做你该做的离妃!若是离国与殇国为你开战,我琉璃立刻自刎,决不后悔!可是哥哥,你等着做妃子吧,你等着做个下贱的承欢之人吧,凭我的本事会让你有上沙场的机会?你做梦!”
“琉璃,你……竟会如此辱我……”他颓然倒下,垂下眼帘,语气凄然,“我不会嫁过来的,一定不会……不会……”
“你也认为这是侮辱么?”走到他面前,我恶意地挑起他的下颌,他气愤地扭头躲开。我贴近他的脸,悠然道:“哥哥,既然这是侮辱,你为什么要送我上这条路?先告诉你,既然我有办法让你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就有办法让你的离国、你的公主妻子、你的两个宝贝儿子落到灰飞烟灭的地步,你信是不信?要么你乖乖地嫁过来,要么你就让他们殉葬!你不是说为了离国牺牲你自己也不在意么?那就牺牲给我看看!你记着,”我一步步走向门口,回头一笑,“你若自杀,这千里烽烟、百姓涂炭、你全家血溅五步,尽是因你而起,你于心何忍?江将军!”
江翼抬头指了我,一字一字合着血吐出来:“媚颜惑主、祸国殃民,琉璃……你……你到底是个妖精……”
“妖精?”我纵声大笑,“好精妙的八个字!我会叫人记下来,等我死了就刻在我的墓碑上……不,象我这样的妖精,应该是没有碑的,不过,你也有同样的机会,我等着你,江将军!”
我大笑着走出门去,耳边尽是那一声声地“妖精”,反反复复、响彻天外……妖精、妖精……
我是妖精么?哥哥,现在连你都认为我是妖精,那么,我就是个妖精!
27
三个月后,江翼嫁进了殇国,安安静静,毫不反抗——离国皇帝废了他的武功,断了他四肢经脉,他已经成了废人。
而我,一天天地衰弱下去,一天的时间有大半要躺着歇息,动弹一下都费力——柳神医外出采药不知所踪,别的大夫根本查不出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养足了精神,我带了人走进永离宫。遍地的红花开得绚烂耀眼,明明是火热的颜色,映出的却只有清冷。
江翼一身华丽得象是戏服的宫装,躺在树下的摇椅上,死了般一动不动。树上的叶子随风落下,一片一片地落在他身上,把他鲜艳的堇色宫装映得有些衰败和萎靡。
我打发了宫人,坐下来默默地看着他。三个月不见,他鬓边的白发更多了,脸也憔悴得不成样子。他曾经那么风流倜傥,他曾经在沙场上叱吒风云,他曾经的笑容占据了我生命前十四年的整个天空。但他背叛我的那一天——天塌地陷。现在,我给了他同样的结局,我让他尊严扫地,他所有的风光都已经成了明日黄花,可我的心,为什么没有半分的得意,却是撕裂一样的痛?
他眼皮动了动,睁开了眼,侧头就看见我在那里,没有憎恨,没有悲哀,眼神只是一片空洞。他竭力想要站起来,虚弱地笑着:“颜妃娘娘来了,离妃有失远迎,这就……”
“别动了!”我按住他。
他无力地抬手,抹尘一样地抹掉我的手,很平静地说道:“谢了,不用你扶我。”他不看我,躺了回去,望着遥远处的天空,目光苍凉:“现在,你满意了?”
我不语,我能说什么?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告诉他,他这样子我也心痛。
他微微地笑起来,眼里却是气苦:“我成了天下人的笑柄,我再上不得沙场,我失去了一切,就在这宫里,以这种卑贱的身份一天天的老去,这就是你要的结果么,琉璃?可是你得到了什么?”他抬头,死死地盯着我,又问:“琉璃,你说,你究竟得到了什么?你现在,一定比我更痛苦,是不是?”
是,我痛苦,那又怎样?你现在是卑贱的身份?你失去了一切?心痛更甚,我竟已经全身都无力,汗出了一身,软软地躺在椅上,连喊都喊不出声音。你既然什么都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是的,我什么都没有得到,但你给了我这样的命运,我为什么不能让你尝尝这样的结果?难道我不报复我就能得到什么?
他叹息了一下:“皇帝找我谈过了,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地对你。琉璃,事情已经这样,没有再挽回的余地了,我恨你也没有用,就这样吧。可是你自己要注意一些,真心得来不易,更何况他是皇帝,他对你这样的人能够惟命是从,能够把你放在手心里,你还要怎样呢?付出真心吧,不要当作游戏,最后玩火自焚,我……也希望你好的……”
我终于蓄足了力气笑了出来:“江翼,我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个下贱的东西,可以随便出卖随便玩弄,随便当作礼物送给别人,能够对我付出真心就是给了我天大的恩惠是不是?江翼我告诉你,我琉璃不是靠美色才得到今天的一切的!”
贴近他,我冷冷地笑,“凌霄找你谈什么?他问你究竟爱不爱我,处在你的地位,你自然说根本没有爱过我,是不是?他放心了,然后他告诉你他一定不会向离国出兵,是不是?你错了,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灭离国,要灭离国、把你逼上今天这条路的人根本就是我!我会杀了陆霖,我会给你的两个宝贝儿子最好的结果,我会让他们的一生比我还要卑贱!”
“你?”江翼轻蔑地掀掀了唇角,合上眼睛,喃喃道:“琉璃,你以为你是谁?他是皇帝,再宠爱你,也不可能拿国家大事开玩笑。要与离国开战,名不正言不顺,再加上兵马粮草的准备,你认为是儿戏么?也是,身在后宫,你懂得什么?”
“江翼!”我恨到极点,眼前一阵晕眩,扶住了椅子,“名正?言顺?笑话!我都能让你这离国权臣做和亲妃子嫁过来,要一个名正言顺进攻离国的理由又有何难?我在后宫又怎样?江翼,你可知道殇国第一大堡展颜堡,展颜堡的堡主正是我琉璃?你可知道六年前的殇国皇位易主,皇帝凌同舒暴毙、大皇子六皇子赐死,操纵这一切的也是我琉璃?你更要知道,迷惑了你的主子、把整个离国都搅作一团的奸相陆非原见了我琉璃会叫一声主人,他根本就是我安下的一个棋子!你以为你是什么?五代世袭震远公的风光可抵得上我琉璃的一句话?真是笑话!”说完了,心底竟已是一片安宁,我生什么气呢?
“你!”江翼猛地跳起来,手足却支持不住,重重跌落在地上。他痛苦地皱起眉,已是满眼的泪,口中渗出的血丝与泪水合在一起,一滴滴地落在地上。他怔怔地看着我,低声道:“我真是没想到,琉璃,你竟然有这么大的本事?我……没想到……陆非原……你竟是处心积虑……你竟有如此的心计……琉璃……你真的是个妖精……”
又是妖精,那又怎样?我就是个妖精,祸国殃民的妖精!我笑,洋洋得意,仰起头让眼泪生生地倒流回去。
我已经没有力气放声大笑,我轻轻巧巧地把笑脸送到他面前:“哥哥,琉璃好漂亮是不是?可是琉璃不仅仅是漂亮哦,你真是不该把我当作礼物送走,你该亲手杀了我的,否则,你也不会落到今天。你放心,我会把你的宝贝儿子,你的亲爱妻子带来见你。你的宝贝儿子一个七岁一个五岁,听说也都很漂亮?若是送进青楼什么的调教调教,应该不比我差吧?”
“琉璃!不要……不要伤害他们……我……求你……”鲜血不停地从他口中涌出来,他伏在地上、伏在我脚下,了无生气。
我不理他,起身离开。是的,是我毁了他,可我错了么?是他先毁了我!
“璃儿!”很轻很柔,也很绝望的声音。
是凌霄,他已经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他问:“你说的都是真的?大皇兄和六皇帝的争斗、叛乱,我母后的死,我父皇的死,都是你一手操纵?我以为顺理成章的一切都是你做的,是真的?”
他那么平静地问我,仿佛一切都不关他的事,也不关我的事。不知道什么地方吹来的风,吹过我的脸上,冷得让我发抖,我多希望能在他怀中避一避,但那已经是奢望。我笑:“你早就怀疑了,不是么?”
“可我不信!你是我的璃儿,娇弱、寂寞,需要我来保护,需要我来疼爱,你是我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我怎么能相信,你的手那么狠,你的心那么毒,我怎么能相信?”他喊了出来,风掠起他的发丝,阳光下他的脸是淡金色的,有着珍珠一样的柔光。垂下眼帘,他轻轻地问:“璃儿,你从来都不说爱我,因为你根本不爱我,你要的是皇权,要的是势力,是不是?”
他轻轻地笑了笑,“人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以为我做了皇帝就可以让你安心,我以为我只要温柔地对你就可以让你的心慢慢软化,我以为我只要用我的爱感动你就可以让你爱我,可是没有,一切都不过是个骗局。璃儿,你说,我该怎么办?”他的眼睛再不复往日的温润和宁和,只是空荡荡地,似乎那双眼睛已经永远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