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令人不解,罗马何时移到台北来了。
不过那与我无关,今晚我只想早点到叶子的家,我的栖身之所。
踱步,起身,坐下,再起身,当咖啡只剩下冰冷的杯身时,我拨了第二通电话,同样的响应讯号,我决定留言:“叶子,是我,不好意思,我提早三天到台湾,因为之前联络不上你,所以只得来台湾之后再和你联络。不好意思给你带来困扰。现在时间是十一点,如果你听到留言,麻烦你来接我。”带着浓浓的哭腔,我差点将鼻涕粘上手机。
坐下,等待,再等待,想起几个小时前买的元宵,于是从袋内拿出来,称为元宵,应该是可以当宵夜的。只是——我不由自主地皱眉,它是冷的,更正确地说,它是冰的。
这么冷的天竟还吃这么冰的东西吗?
想起留学生告诉我的名言之二,别用一般常理来判断台北人,常理只适用于正常人,对于台北人来说,只能用歪理旁敲侧击。
是吗?夏天吃火锅?冬天吃这个?
我拎着袋子将它往椅子上敲去,这样硬得像石头的东西实在叫人不敢恭维,这东西会好吃吗?
肚子咕噜咕噜地响,我冷着身子,用力咬这硬邦邦的丸子。
哇!
硬得像石头。
抚住疼得发麻的嘴巴,白色丸子上有了我的齿痕,如果我再努力个两三下,应该是可以吃到里面的花生馅的,只是,我放弃了。
丸子只值六十块,一颗假牙却要几千块,太不划算了。
踱步再踱步,伸手摸着一旁摆放的长椅,太硬太冷不好睡,今晚绝对不委屈自己。放下背包从里面掏出一张凯文寄到美国的台湾电话卡,为何不寄金融卡、信用卡而只寄来一张电话卡?
这大概是凯文的贴心处,有钱可以在台北活得很好,可是会被寂寞侵蚀,而这张电话卡可以找到叶子,她可以供吃住,让我不至于流落街头,也可以帮我隔绝寂寞。
嗯,贴心的凯文。
边走边想着他,露出甜蜜的微笑,只是一切也太快了,突然一个冲撞和拉扯,一个头戴毛线帽、身穿风衣的男子硬生生夺走我手中的行李,不加思索,我跟着他狂奔。
“喂,强盗!强盗!”干冷的喉咙让声音纤细,路人随着我的叫喊看向那男子,只见他跳上前来接应的摩托车飞车逃逸。路人一概用同情或者说可怜的目光看着我,却没有人伸出援手。
天,不该因为我不是无敌超级美少女就不管我啊!
张大嘴,不敢相信自己在抢劫率奇高的美国从未遇劫,竟在台湾开启先例。
还有人比我更悲惨的吗?没人来接应也就算了,居然还让行李给抢了,我所有的证件和护照都在那里耶!
再度想起好友对我说的台北人箴言“在台北街头就算被砍了几刀也得自己撑住打电话叫救护车后再昏倒”,之前当笑话听,现在倒觉得有几分真实。
这下真的快哭了,我该怎么办?先去警局做笔录?对,先到警局一趟。
我走到斑马线前等待过马路,只是前方十公尺处的背影让我眼睛一亮,开始真诚相信上帝的存在。
因为叶子,她来了。她一定是听到我的留言过来了。
右前方十公尺处是叶子的身影。
忍着他乡遇故知的感动和遇劫的惊吓,我举起手用力向斑马线另一头的她挥挥手。
“叶子——唷哦!”我大叫,四周人声吵杂,看来她是没听见,仍继续弯腰与一个坐在车内的男子对谈。
“叶子!”我大叫,开始气愤行人通道的灯仍是红灯。
好不容易盼成绿灯,我兴奋地迈出步伐,只不过只走了两三步,我怔住了。
眯起双眼,跟着弯腰透过她的背影看见车内那男子的笑容,跟着看见那男子轻轻地用手捏捏叶子的脸颊,笑容愉悦,两人状似亲密。应该只是相似的人吧?距离这么远,我眼花了。笑得勉强,双目却不由自主地盯向他们。他轻触叶子的发,亲密地用唇靠近她的颊……闪过的车灯照亮他们的脸,一个是叶子,一个是……僵硬地,我挺直身子转过身,决定退回斑马线这端。
双脚怎么会僵硬到近乎麻痹,是风太冷将双脚冻僵的吧!而这样的不适感从双脚延伸到心脏,连心脏都有股无法言喻的压迫,像紧绷的气球随时可能涨破一样的,碎裂般的疼痛。
“我出差到加州二个礼拜,因为一件计算机工程需要我亲自过去,可能没办法和你通电话。
啊,你到台湾的那天我刚好从加州赶回,没关系,我将案子结束后再打电话到台湾找你。我好像也很久没见叶子了,如果可能的话就飞去台湾找你,顺便见见叶子。对了,你见到叶子代我向她问好。”脑中浮上的一连串话语开始切割我的知觉。
说这话的,是我亲爱的未婚夫凯文,是应该在美国加州,却出现在台北街头的凯文。
而且,与叶子一起。
冷风的冷攻占思绪,我想是我眼花了,上帝在我最糟的时候,不是给我他的手,而是给我他的脚──狠狠把我踹下去。
“你很久没来台湾了,嗯,好啊,之前大多是我到美国找你,现在就让我当个向导,让你重新认识台湾吧!何时要来?我会在台北火车站接你的。”叶子的声音也言犹在耳,犹如蚁虫般啃着我轰隆作响的脑袋。
我伸手叫出租车。
“小姐,请问你要去哪儿?”操着一种怪异腔调的司机先生开口问道,我愣住了,我该去哪儿?回美国?留在台湾先去警局做笔录?或者……明天,找到叶子后向她问清楚?
也许他们只是凑巧遇上。
也不小心,让我遇上。“呃,旅馆,离这里最近的旅馆,有吗?”决定先摆脱外头这种刺骨寒风,好好洗个澡,冷静过后会想出好方法的,我摸着左前胸口的电话卡,稳住自己的呼吸。
这一切都会没事,我相信会没事。
“你是我今生惟一的爱,就算你离去,我也会等你到永远。”“小姐,你有没有听到?”“呃?”我回过神,只见司机一张臭脸,伸手一指:“我说,那里!”只见右方十五公尺处有个“Hotel”的标示。
“小姐,还是你要坐我的车去?”“呃,不用了……”我赶紧摇手,谢过他不坑我的钱,迈开步子朝我今晚的栖息处走去。
不过,这又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当我见行人通行灯发光便往前走时,错误就这样造成了。
一个远光车灯的直射加上一个尖锐的煞车声,和着一堆人的尖叫和冷飕飕的寒风……
早知道就不来台湾了,不会看见不该看的,会一直认定他爱我到地老天荒,早知道就待在美国等着做五月新娘。
早知道,不该回来的……
眼前的光线突然刺入我的脑中,然后瞬间黯淡,人行道冷得像冰,似乎还结了霜,当脸颊碰触到时还有一阵湿冷。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说好 !我要当你的伴娘。”“那就决定在五月十五日好吗?你可以放心的,把你的将来交给我。”“我交了一个男朋友,你还不知道吧!”“亲爱的,失掉你,我就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叶子亲切的声音、他温柔的语调,叶子的笑靥绽放、他帅气的笑容……融化了,像春雪般开始消融。
突然间,一种滑滑粘粘的液体开始啃咬我的脑袋和身体,失去的嗅觉和视觉再也接受不到任何讯号,只听到很吵很吵的声音正争执着、谈论着,身体也在瞬间坠入寒冰般的极地,直到声音消失,一点一点地慢慢消失。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 台北街头
如果没有寒流,台湾的冬天其实不冷,应该还算舒服的,可以穿着短袖让凉风阵阵吹过,让微带热度的艳阳抚触你的肌肤,如果没有寒流的话……
哈啾!
“小姐,这个煮汤治感冒最棒了。”超市里的推销员说着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递上姜汤药包,我努力将鼻涕忍住,摇摇头再将围巾绕上二圈。
我目光有点涣散地搜寻着想买的东西,可怎么才能要满足何祯的喜爱,因为何祯不爱辣,拒甜辣酱、辣椒酱、哇沙米;不爱酸,拒醋、蕃茄酱;不爱甜,拒冰糖、红糖,各种糖(也许包括“唐”皓)。缺乏以上那些调味料,买起东西自然困难。想想,这么挑食的人能活到现在而且发育良好真是诡异的一件事。
“买这个,这个!”像个孩子般,阿皓扯住我的衣袖。
顿时才想起今天我带着一只拖油瓶。
“啊,这个也好,也好。”我置若罔闻。
阿皓什么都好、什么都吃,在饮食上,他几乎与蟑螂同宗。
“这个好吗?这个好啦!我要吃!”阿皓激动地用他那只长臂勾住我的脖子,丝毫感受不到我快窒息的眸光狠狠地瞪向他。
“拜托瓶子,买这个!”“如果你再不松手,瓶子会在三分钟内碎掉!”我警告道,他这才发觉我瞪得好累的眼睛和被他勒得死紧的脖子。
他微笑,松手。
“你又不是没带钱,拜托,要吃就自己买嘛!”谁看过主人伸手向女佣兼管家兼小妹要钱的,真没有一点主人的风范。
“可是何祯说买东西要问你的意思?”他说来委屈,“而且我买一块生的黑胡椒牛肉回去也啃不动。”更委屈的眸光在眼镜后头闪闪发光,我这才注意到他指的东西是牛肉厚片。
“你晚餐想吃这个?”“想。”很用力地点头。
“好吧!”在我应允后,他笑了,自动伸手去拿牛肉片。“你要吗?”“不了,我不吃牛肉,从在洛矶杉山脉旁险些被牛给撞到后我就不吃牛肉了……”说完后我停顿,恨得差点咬下自己的舌头,一个失忆的人怎么可以提到过去,可是唐皓却爽朗愉悦地笑开来。
“新的笑话吗?好好笑!”我也尴尬地笑了,可是在笑容里却加了过量的心伤。
我的过去是笑话?不是,因为从头到尾都不好笑。比如我的爱情点缀了一堆漂亮的誓言和浪漫,结果仍是一堆泡沫。也许也称得上是理想式的爱情,因为与现实有段差距,才谓之“理想”。
不过,现在改为“梦想”更是恰如其分。
“你手都不冰吗?”阿皓问,巨脸在眼前十公分处,我猛地向后退三步,但不是被他的近距离靠近吓到,而是右手放在冰柜通风处冻成青紫色了。
深吸气,不等阿皓换上愉悦的嘲笑表情时,我便不客气地将手“偎”在他的后衣领里。
“啊——好冰耶!呀……”呼,温暖多了。“好冰好冰!”他四处逃窜。
“那还问我冰不冰,废话!当然冰啦!”也不知有意无意,他没刻意远离我的魔手,他的体温沿着我的右手带着热气与温暖攀爬到我的胸口。
察觉到与他的行为太过亲昵,我将手收回,猛击他一掌。
“下回看我失神时请摇醒我,别让我落人话柄。”象征性数落几下,径自向前走。
“才不要,失神的瓶子最可爱了!”他亲密地拿手搞乱我的短发,对待我的模样像婴孩对待(或说是蹂躏)手中的洋娃娃般地高兴。之前的中长发就是在他这般凌虐后才削成短发的,没想到还是挡不住阿皓的魔掌。
不会吧!再这样下去我要变光头了啦!
“喂!”像小狗般甩头,甩开他的手,让发乱得有型。
“瓶子!看!”他的长手往我的脖子一勾,我又开始呼吸困难。
“好漂亮的鱼!”阿皓对着一条鳗鱼发出赞叹。
“想吃?”我问,他果然点头。
他的“漂亮”与“想吃”往往是相通的,幸好他从没用“漂亮”来赞美过我。
“瓶子!这里!这里!”我又被粗鲁地拉过去陪他看一堆“漂亮”的东西。
为什么我叫瓶子呢?为什么不帮我取个“法子”、“直子”、“菜菜子”之类的美少女日本名呢?换个角度,幸好没叫我“精子”、“卵子”、“乌鱼子”啦!
还好,当初进门的那人手上拿的只是“瓶子”。
“你叫什么名字?”冷然的问话和着不高的温度,窗外玻璃微带水气,如果在美国,也许还会冻上一层薄霜来增加美感。只是窗棂上忽然不可思议地爬进亮光,快速地从桌旁爬上双手,这时我才注意到右手包裹的白纱绷带和裸露在外的伤痕,左手也有几处瘀伤,并用三角巾吊起。头部像被什么东西给捆住了,有些紧,有些痛,用手确认后猜测,应该也是纱布绷带之类的吧。
“你听见我的问话了吗?你叫什么?”低稳轻缓的语气让我抬头看他,声音与面前这张俊秀年轻的面孔不符,十足有力。影音综合出一种精神压迫,像是恼怒,而且对象是我。
“明明醒着却都不说话,这样我们实在没办法为你做更多的治疗。小姐,你听到了吗?”谁?他说我吗?我不是现在才清醒的吗?不过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梦,恶梦。
“小姐,请问你的名字?”眯起双眼,我望向白色的墙壁,试图将所有一切串连起来。
对了,车灯的亮光、许多人围在我身旁……
“何时要来?我会在台北火车站接你的。”叶子的声音,我来台湾是为了太久没见的我的好友。还有——
“如果可能的话,就飞去台湾找你,顺便见见叶子。对了,你见到叶子代我向她问好。”我亲爱的未婚夫的声音。还有——
“小姐,麻烦你,看我一下,注意我一下好吗?”还有——
我开始深呼吸,却排除不了痛楚在心上跳舞,希望那是一场梦,却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
看看现在的我,当真被上帝给遗弃了。
“小姐,名字,你的名字!”“你忘了吗?”眼前有一只手舞动着,他身后一名更年轻的医生显露出关心。
在心上刻下的伤痕怎样才能让它消失?不能了,是吧?
“忘了。”下意识的开口源于自我的期望。
多么希望就这样忘了。十余年的友谊加上五年的爱情,就在台北火车站前化为一阵刺鼻的烟气,乌黑浑浊,撕裂人心。
“你终于说话了。”相貌极俊的那个医师唇角微昂,不算是笑,也不算是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