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白痴吗?」他蓦地打断她,激愤的烈焰在眼中狂炽,「她们说的没错!我本来就是回来报复的!我恨这里,恨这里每一个人!…懂吗?」
她静静望他,不说话。
她干嘛用这种眼神看他?她看他的样子就好象她完全懂得他对这个小镇,对镇上的人,对他曾经历的过去的愤恨不平。
她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他?「…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他怒吼,「…以为自己很了解我吗?…根本不懂!」
「我懂。」乔羽睫平静地开口,平静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很恨这个小镇,我知道你不喜欢镇上的人。他们过去的确对你很糟,我知道你一直很想脱离这个地方。」她浅浅一笑,「你成功了,不是吗?你离开了这里,努力闯下一番事业,你是有资格回来这里炫耀。」
凌非尘僵立原地。她的话,一字字,一句句,都像落雷,精准地劈进他的心,铜墙铁壁堆砌的心城,顿成焦土。
「………」他在干什么?他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不要以为自己很了解我…知道十三年前那件事是我故意的吗?我是故意勾引…跟我在树林里做那件事的!我希望有人发现,我也希望他们看到后大肆宣扬,把…打到万劫不复的境地!…知道吗?」
她不知道。她刷白了一张脸,连唇色也白了,唇瓣轻轻颤抖。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故意引起丑闻的!因为我恨…,我想打击…,我要…也尝尝被人瞧不起的滋味!…懂吗?」他愤然的逼问从齿间迸出,「懂吗?」
她没说话,手扶着厨房流理台,藉以稳住忽然虚软的双腿,她紧紧抓着流理台边缘,用力到指节泛白,眼眸无神地对着窗外。
窗外,暮色已沉,细雨在暗夜里纷飞。
这么晚了,恬恬在哪里?怎么还没回来?她想,情绪逐渐狂乱。
「恬恬,恬恬……」她喃喃唤着女儿的名。她没时间去细想凌非尘方才吐露的话,她的女儿到现在还没回家,她只关心恬恬的安危。
「我得打电话找人。」她低语,踉跄地迈开步履,径自从站在厨房门畔的男人面前走过,当他不存在。
她来到客厅,颤手摸索着电话,刚执起话筒,一道清脆的声嗓及时将她从沉沦的边缘拉回。
「妈妈,妈咪!我回来。」是乔可恬。她精神饱满的声音听来多可爱,宛如天籁。「我告诉…哦,我在树林那边捡到一只野鸟耶…的翅膀受伤了,我带…去看医生……」
兴致勃勃的报告一顿后,乔可恬睁大眼,突然发现家里多了一个陌生男人,而且两个大人之间的气氛似乎很古怪。
她转向凌非尘,正想说些什么,乔羽睫忽地拿着一条毛巾赶到女儿身边,擦拭沾满一身湿润的她。
「瞧…,全身都湿了。等一下马上放热水洗澡,不然会感冒的。」她叮咛女儿,拿毛巾抹她的脸。
「妈,我自己来啦!」乔可恬有些尴尬,抢过毛巾,「人家不是小孩子了。」她不情愿地哪哝,一双清亮的眼望向凌非尘,「叔叔,你是谁啊?以前没见过你。」
凌非尘没答话,意味深刻地看她许久,才清了清喉咙,哑声道:「我是……」
还来不及表明身分,乔羽睫便抢先道:「他是我们的新邻居,就是…很想认识的那一个。」
「啊,原来你就是那个开法拉利的人?」乔可恬一阵兴奋,眼睛更亮了,「你的车子很酷呢!叔叔。」她赞道,又问:「你特地来拜访我们的吗?」
「是啊,他来问候新邻居。」乔羽睫再次替他开口,她拉过女儿,近乎焦切地将她往楼上推。「先去洗澡吧,恬恬,出来再说。」
「哦,好。」乔可恬点头,又瞥了凌非尘一眼,「那叔叔,我先去洗澡。」她有礼貌地告退。
见女儿上了楼,乔羽睫才转向凌非尘,她望着他,眼瞳里蕴着太多复杂情绪。好半晌,她才低声开口:「你可以离开吗?今天晚上我恐怕没办法招待你。」她苦笑。
他没说话,怔怔望她。他达到目的了,这是他们俩重逢以后,他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动摇与难堪。第一次在她笑容里看到浓浓苦涩。
他应该很高兴。
可为什么,他的胸口,却那么空空落落,彷佛被人挖去了一大块?
第五章
窗外,依然细雨霏霏。
这场突如其来的小雨,似乎没有很快停歇的迹象,夜风从窗扉吹进几许凉意。
总算有点冬天的感觉了。
餐桌上,陶锅在电磁炉上缓缓沸腾着,锅里的食物看来很可口,绽出温暖的香t飘。
乔可恬深深吸了一口。「哇!好香,一定很好吃。」她开心地端起饭碗,舀起锅里的汤汁淋在白饭上。
「吃点牛肉。」乔羽睫举箸夹起一片牛肉,在生蛋汁里蘸了蘸,搁到女儿碗里。
「谢谢妈妈。」乔可恬道谢,拿牛肉拌饭一吃,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感动地…起来,「好好吃哦!」
乔羽睫微笑望着女儿满溢幸福的表情。
「妈妈也快吃啊!」乔可恬催促她。
「嗯。」她点头,也夹起一片牛肉。
「对了,妈妈。」乔可恬一面吃,一面问,「刚刚那个叔叔为什么不留下来吃饭?」
乔羽睫动作一顿。
乔可恬没察觉她的异样,继续追问:「那个叔叔长得很酷呢,就跟他开的车子一样。他人怎么样?…都跟他聊了什么?」
「没什么,随便聊聊而已。」
「他人好吗?」
「还……可以吧!」乔羽睫敛下眸,端起水杯,饮了一口。
「他是一个人搬来的吗?他结婚了没?有没有小孩?」
「呃,恬恬。」眼见女儿的好奇心愈来愈旺盛,乔羽睫赶忙转开话题,「…刚刚不是说捡到一只野雁?」
「对哦。」乔可恬这才想起应该详细报告这个大消息。「我告诉…,妈妈,那只野鸟好可怜呢!…翅膀不知道被什么割伤了,流好多血,医生说幸好我及时把…抱过去,不然…可能会死。」
「医生帮…处理伤口了吗?」
「嗯。我本来想带…回来,可是医生说要让…在诊所里休息几天。」乔可恬说,忽地仰头,期盼地望向母亲,「妈,我可以养…吗?」
「什么?」乔羽睫愕然。
「…一定是迷路了。」乔可恬说,小脸满是不忍,「我想…一定是跟同伴飞来台湾过冬,可是受伤迷路了。我们收留…好吗?」
收留野生动物?乔羽睫犹豫。「我想应该有什么野鸟保护协会……」
「不要啦,我想养。妈妈,妈咪,让我养…好不好?」乔可恬甜甜道,又开始发挥撒娇本领。「…没看过…,…真的长得好可爱呢!」
「这个嘛,我们再看看好了。」乔羽睫没有让步,「…会养野鸟吗?连要喂…吃什么都不知道……」
「我会去图书馆查。」乔可恬保证,「妈妈不是说过吗?我们要学会善用图书馆。」她灿笑。
乔羽睫叹气。
「好啦,妈妈,让我养…啦,好不好?」
「先吃饭吧!」拗不过女儿的撒娇攻势,乔羽睫只得再度转移话题。「…不是一直吵着要吃牛肉寿喜锅吗?这可是妈妈特地为…煮的。」
「我知道,妈妈最好了,我好爱。」乔可恬不忘甜言蜜语。
「…哦……」乔羽睫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只能摇头。
这个鬼灵精!有时候她真拿她没办法。
当年要不是有这孩子……忆起过往,乔羽睫忽地惘然,明眸蒙上水雾。
那时候的伤口,她本以为已经完全痊愈了,可偏偏,今晚凌非尘又添了一刀。
胸口,还是有点痛。
「怎么了?妈妈,…在想什么?」发现她不对劲,乔可恬张大眼细看她,这才看清她眼眶有些发红。「…眼睛红红的!」她惊叫,「…刚刚哭过吗?」
「没、没有啊。」乔羽睫连忙收束迷蒙的思绪,唇角勉力牵起微笑,「可能是刚刚切洋葱,熏到的吧!」
「真的是因为洋葱的关系吗?」乔可恬不相信。十二岁的女孩,某些时候还是很敏感的。「是不是因为刚刚那个叔叔……」
「别傻了!」乔羽睫阻止女儿胡思乱想,「人家来拜访是礼貌,没事惹我哭干什么?…别乱猜了,快吃饭吧!」
「是--」乔可恬挨骂,好不情愿地嘟起小嘴,长长应了一声。
可表面上服从,心里毕竟不服气,她默默扒饭,一面暗自决定改天一定要去拜访那个神秘叔叔。
凌非尘望着突然来访的小客人。
她是乔羽睫的女儿,穿著吊带牛仔裤,反戴棒球帽,潇洒的打扮带着男孩的帅气,可怀中抱着野鸟的姿态却又显得那么女孩味。
「这是燕行鸟。」注意到他目光所在,小客人主动解释,「你瞧…,长得有点像燕子吧?所以叫燕行鸟。我是到图书馆查书才知道的,…不是冬候鸟,是夏候鸟,从南半球飞过来的。我猜…可能是要飞回家的时候受了伤。」她说,怜惜地摸了摸怀中的燕行鸟。
对她的介绍,他并不怎么感兴趣,面容冷淡。
她却丝毫不介意他的冷淡,仰起头,甜甜朝他一笑。「你好,我是你的邻居,我叫乔可恬,你应该记得吧?那天晚上我们见过。」
「我记得。」他蹙眉,注意力被她的姓给吸引。「…姓乔?」
「嗯。」她点头。
「跟…妈的姓?」
「对啊!」乔可恬笑,「你一定觉得奇怪吧?我妈妈说是因为我爸爸是入赘的,所以我才跟她的姓。」
乔羽睫死去的丈夫是入赘的?为什么?凌非尘脸色阴晴不定,咀嚼这情报。
「我可以坐下吗?」乔可恬指了指客厅内柔软的沙发,「一直站着很累耶,而且我也想喝杯饮料,可以吗?」她期吩地看着他。
他无法拒绝,点头应允。「…坐吧。想喝点什么?」
「你有冰可乐吗?」
他从冰箱里取出一瓶保特瓶,斟了一杯递给她。
「太好了!」乔可恬开心地接过,「妈妈不准我喝太多冰饮,可是我好爱喝呢!」她喝了一大口,…起眼,发出满足的叹息,「好棒哦!好好喝。」
他看着她宛如猫咪般、既慵懒又俏皮的表情;心一动。怪不得乔羽睫说她最爱看她女儿享受料理时的表情,确实很可爱。
「你不喝吗?」乔可恬问他。
他摇头,在另一张沙发坐下。
「你看起来是个很严肃的人。」女孩认真看着他,「我听说你是律师,是为了那个游乐园开发案来的。」
「嗯。」
「镇上好象有很多大人不喜欢你们来,我妈妈也说你们的开发案可能会破坏环境--你们会吗?」
女孩以一种单纯而天真的口吻问他,他答不出来。
「我去图书馆找资料的时候,看到书上说台湾可以让候鸟栖息的地方愈来愈少了,如果环境都被破坏了,那我们以俊就都见不到像小燕燕这种候鸟了。」
「小燕燕?」
「这是我帮这只燕行鸟取的名字。」乔可恬拍了拍怀中野鸟的头,甜甜问他:「好听吗?」
「还不错。」
「真的吗?」
「嗯。」
「Yes!」她眼睛发亮,「我就说嘛。之前妈妈还笑我,说我取名字都不用心,乱取一通。」看了看怀中可爱的小动物,她忍不住又漾开大大的笑容。「其实你的名字真的很好听,对不对啊?小燕燕。」
凌非尘出神地看着乔可恬天真地跟一只野鸟对话。
「你不像个坏人,叔叔。」她忽然抬起头,很认真地打量他,「之前那个莫阿姨也被好多人骂得好惨。可是我跟莫阿姨玩过生存游戏,她很和气啊,看起来是个好人。」
语涵跟她玩生存游戏?凌非尘瞪大眼。那个尖酸刻薄的语涵?
「你看起来也像好人。」乔可恬继续说,「不但让我这个『不速之客』进来,还请我喝可乐。」她顿了顿,望向他的眼眸灿亮,「我这个成语没用错吧?」
成语?他愣了愣,她是指「不速之客」吧?他点头。
「Yes!」乔可恬看来很乐,双手举高怀中的燕行鸟,啵了…柔顺的羽毛一记。「我又用对了成语,很厉害吧?小燕燕。」她得意地说。
凌非尘愕然望她。
她眸光一转,看出他的惊讶,忽地有些不好意思,脸颊淡淡刷红。「你别笑我哦,叔叔。因为我来台湾读书才两年,国语还不是很好,所以才……」她吐了吐舌。
他深思地看她,「…回来台湾才两年?」
「嗯。我从小在加拿大长大的,跟外婆、舅舅、舅妈他们一起住。」
「那…爸爸呢?」他试探。
「他在我出生后不久就过世了。」乔可恬坦然回答,对失去父亲这件事显然并无太大遗憾。「我从来没见过他。」
倒是凌非尘,反应比她还激动。「…从没见过他?」
「对啊!」
他倒抽一口气。「那照片呢?」他急急追问,「…见过…爸的照片吗?」
乔可恬摇头,「妈妈说她搬家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
骗人!凌非尘眼色一沉,直觉这是借口。
她真的结过婚吗?真的有那个男人存在吗?该不会……一个令他心惊的想法忽地闪过他脑海。他震惊地瞪着坐在他面前,长相清甜的女孩。
这孩子该不会是……
「…今年几岁?」他粗声问。
「我十二岁了。不过只念小学五年级,因为我语言程度还赶不上其它同学,所以……」
接下来她还说了些什么,凌非尘完全没听清。他飞快地转动着脑子,思索着「十二」这个数字所代表的意义。
他是十三年前离开小镇的,而这孩子今年十二岁……
「叔叔,你在想什么?」她清脆的嗓音拂过他耳畔。
他听见了,却无法让声音化成具体的话语。他心跳狂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