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疼得发慌,我在瞬间无法呼吸似的捂住胸膛。眼前朦胧一片,我看不清屋顶,看不清桌子,看不清沙发,更看不清面前的张澎。
“张澎,张澎……”我咬牙,嘶哑地唤着他的名字。
张澎过来,抱住我。
“小爱,认识那人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张澎说:“那是个失败的例子。”他不断在我耳边呢喃,温柔又担忧地喊我的名字,仿佛他知道我的痛楚有多么剧烈,但偏偏找不出治疗的方法。
太无情了,他明明知道,我所要的药就在他轻而易举的一个回忆中。他明明知道,我不过想知道他最爱的一个,永远是我。
我想要的东西如此简单,为什么他偏偏不肯给我。
痛恨在心底滋生,我痛恨张澎,更痛恨自己对他毫无保留的爱。于是,我切齿痛恨着自己和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
我仍陪在张澎身边担任助理,但状态开始转差。
我的眼光总在他身上紧跟,一旦看见他与某个我不认识的男人聊上两句,我就会在他们交谈后悄悄追上去,直接问那人:“你是否姓李?”
如果他姓李,我会问许多许多不知所谓的问题。
这让张澎非常头疼,他总要为我荒唐的行为负责善后。
更糟糕的是,有一次出席酒会时,又有人问及那位“李助理”,我听了后,瞅张澎一眼,眼泪竟当场掉了下来。
象我这样的人,张澎一定厌烦死了。
但他修养这般好,居然立即向愕然的宾客道歉,拉着我的手出了大厅,拐进僻静的角落。
“小爱,小爱,你真让我为难。”他叹气,却一点责怪的口气都没有。
我抿唇看着他,我猜一个男人泪眼婆娑的样子一定难看透顶,好几次想把眼泪收回去,却做不到。
张澎问:“你真的这么在乎?”
我重重点头。
他无奈地看着我,又叹了一声,拍拍我的肩膀。
于是一天,他将我领到一个墓园。
墓园很美丽,有专人照看花草,幽静而淡雅。
连活人都渴望住的地方,居然给一个死人住。
还没有见到正主,已经对要见的人腹诽连连。
我对自己说: 张爱澎,你是个小气鬼、吃醋鬼。
站在墓碑前,张澎的脸色好严肃。
我小声的嘀咕: “这人不姓李啊。”
不错,墓碑上刻的是徐阳文。
张澎的眼光不在我身上,他悲痛的神色,叫我心好疼。
他说: “李穗扬,就埋在这个地方。”
我了然: “原来他已经死了。”
“李穗扬没有死。” 张澎轻轻说,有那么一刻,我以为他会呜咽着流下泪来。 “他只是埋在这里。”
我眨眼睛。
我听不懂,但理智告诉我,现在千万不可对这个问题穷追猛打。
气氛很萧疏,我呼吸有点困难,只好尽量找可以转移注意力的东西。
墓上有一束菊花。非常新鲜,也许在我们来之前,已经有人来探访过这位徐某人。
“早知道来墓园,就应该买花。” 我是没话找话,因为看着张澎沉默的样子好可怕。
“花……。” 张澎低着头,望着墓上的菊花,露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笑容。他喃喃道: “一天一束,你什么时候才死心?” 呆呆看着那花,竟然已经痴了。
我忽然………。心寒。
挨近张澎,我低声说: “张澎,我好冷。”
莫名其妙的,有点担心张澎会就这样抛下我独自离开。我知道这疑虑来得没有根据,但确实在害怕着。
张澎缓缓偏头,看着我。
我眼眶里已是满满的泪水,惊疑不定与他对视。
时间过得好慢。我屏住呼吸,几乎到了要缺氧晕倒的地步。
张澎张澎,不要让我伤心………。
他望我很久,终于展颜一笑。如沙漠长出红花、如严冬绽放春蕾。
“冷吗?” 他伸手,将我搂在怀中。
“为什么哭?” 他温柔地在我耳边问。
为什么哭………
有此一问,张爱澎,已是满眼醉意。
那天,张澎对我说: “徐阳文在哪里,李穗扬就在哪里。”
我忽然明白,无论这姓李的是死是活,他都不可能是我的情敌。
那天我笑了又哭、哭了又笑。高兴解除情敌之劫、感怀张澎对我的好、忧虑自己对张澎的深爱,可惜我那一百零八般武艺,不过爱澎忧天,自寻烦恼。
我的状态又好转了,就象疾病痊愈一样。我不再害怕别人提及“李助理”,当听见那个人的名字时,我还会大方地微笑。
那个人我已经知道,笼罩着墓园的空气告诉我,他不会属于张澎。他的心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他的灵魂飘离在身躯之外。
他的名字与另一个徐阳文的名字永远连接在一起,就如被命运的缆绳缠住脚踝。
我是快乐的。
夏威夷的海边,北海道的森林小屋,北京的故宫,留下我们的足迹。
张澎对我的宠溺令我自己也感到吃惊,他的耐性总是异常的好,他从不勉强我。当我无理取闹的时候,他就静静坐在一旁欣赏我发脾气的样子,那样,在我恢复平静后,他会笑着将我当时的模样用好笑的形容词描述一番。
有时候,我会从欢乐中偶尔脱身出来,察觉我和张澎间缺少某种东西。
想不明白缺少了什么,我直接向张澎请教。
“张澎,我们之间似乎缺少什么。”
“哦?缺少什么?”
“不知道。”我摇头,皱起眉头:“所以问你。”
张澎笑笑:“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你心血来潮时想到什么?”
不是心血来潮,那是快乐沉淀时才察觉的真实。
我迷惘又认真地想了半天,最后,小心翼翼地问:“张澎,你真的爱我吗?”
张澎宠溺地看着我笑起来,似乎在说看你这个小傻瓜。
我期待他的回答,他却只是揉揉我的头发,继续看他的文件。
“张澎……”
“嗯?”
我说:“有三个字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张澎放下文件,转头看我,沉吟着问:“那三个字很重要吗?”
我立即点头。
“比我更重要吗?”
我怔住,不理解他的意思。
张澎看出我的不安,把我拉到沙发上并肩坐着。
“小爱,你信任我吗?”
“这个世界上,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
“那你喜欢和我在一起吗?”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想和你在一起的人。”
“你现在过得快乐吗?”
“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张澎黑色的眼眸剔透发亮,他露出白色的牙齿,对我笑道:“那我们就这样生活下去,好不好?”
“好!”我重重点头。
第二天,才发现昨天的谈话完全走题。
他依然没有说那三个字。
但我仍然是快乐的。
我以为快乐不会到头。
与痛有关 第二章
我以为快乐不会到头。
直到一天门铃响起,我象丛林中的小鹿蹦跳着去开门。
懊悔没有在猫眼里看一下就轻率地开门。我打开门,木了脸。
爸爸也木着脸,妈妈红着眼睛站在一旁。
“爸……。。” 我瞅瞅爸阴沉的脸色,心虚地把视线转移到妈处: “妈……。。”
“别叫我爸!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爸大吼一声,整栋房子都猛震一下。
真奇怪,明明是你自己找我找到这里来的。我委屈地在心里嘀咕。
“谁来了?” 张澎偏偏在这个时候怀着好心情从房里跑出来。
很不幸,他还习惯成自然地从后抱着我的腰,脸亲昵地靠在我肩膀上。
当时面前没有镜子,我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苍白地毫无血色还是红得象卖不出去的西红柿。可是爸妈的坏脸色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爸眼睛瞪得比牛还大,我真的好怕他忽然心脏病发作。
空气里只听到沉重的喘气声。
张澎很聪明,立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松开我的腰,收起满脸的温馨笑意。走到我身边,侧头问我: “伯父伯母?”
我想警告他不要离我爸太近,我可不希望爸的拳头落到他帅气的脸上。
妈把张澎上下打量一番。
“我不知道你是谁。” 妈颤着嘴唇对张澎说: “可是小澎只是个孩子,他什么也不懂,我求你放过他。”
妈的眼泪一滴滴从脸上滑落。
她对张澎说: “我只是一个母亲,孩子对一个母亲来说是最重要的。” 她哭着对张澎说: “你也应该有母亲,你想想如果自己的孩子…………。” 她哽咽地无法往下说。
爸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我,仿佛一个不留神,我就会再度消失。
可是………那个时候,我的眼光却只放在另一个地方…张澎。
我怕他转头,对我说: “小爱,我看你还是回去吧。”
我的第一个、除了张澎以外唯一一个男朋友,就曾经这么对我说过。
于是我喝得大醉,却遇到张澎。我以为我会伤心上一百年,却在第二天就将此人忘得一干二净。
我一直瞪着张澎,他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想,如果他真的叫我回去,我要醉上多少天,才可以忘记他?
他终于转头来看我,这动作在我看来就象电影中的慢镜头。我的手忽然之间颤抖得无法控制。
“小爱……。” 他对我轻声说: “我有点昏……。。”
我做了很多思想准备,想好他说话后我应该有的反应。
但这句话却不在我的预计之中。
有点昏?
当我还绞尽脑汁猜测这三个字里面的深意时,张澎已经倒下。
他软软倒在我脚下,在我看来就象一座永远不该倒的山倒下。
心,忽然被抽干了血液。
“张澎!” 我大喊一声,扑在他身上。
我的腿已经软了,我的嗓子已经嘶哑,我的眼泪潸潸而下。
他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回应。
“张澎!张澎!张澎!………。。” 我状若疯狂,反复尖叫着他的名字,直到看着他进了抢救室。
魂不守舍等了多久,我不大清楚。
张澎被推出来的时候,我急忙向前,几乎扑倒在他的床上。
“张助……。。” 张澎的另一个助理陈平在旁边扯扯我的袖子。
我抬头,强稳住心神,随他走到一边。
他斟酌一下用词,对我说: “张先生的脑部有一个肿瘤,上个月就已经查出来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用心惊胆战的眼光望着他。
他说: “张先生吩咐我们不要让你知道。”
“总可以治疗吧。” 我找回自己的声音。
“国际上做这种肿瘤切除手术的是美国的威斯博士,可是……。。” 他瞄我一眼,叹气道: “威斯博士不肯为张先生做手术。没想到,肿瘤这么快就压迫到神经。”
我问: “不肯?为什么?”
陈平摇头: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以前有点过节吧。”
“陈助,准备飞机,我要亲自见威斯博士。请立即安排。” 我不是去见他,我准备求他。为了张澎,我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陈平的能力很强。下飞机不到一个小时,我就见到威斯博士。
没想到他那么年轻。
“张爱澎?” 他玩味地念我的名字。
我向他伸手: “你好,威斯博士,我是张爱澎。”
“张爱澎……。。” 他握住我的手,直直盯着我的脸: “你是张澎的情人?”
我很不自在。也许我在中国已算惊世骇俗的开放程度,在美国还上不了档次。我想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抓着。
他审视我一会,傲然说: “你长得一般。”
真是伤人自尊!
我恨恨瞪着他,正想反唇相讥,他忽然说: “但眼睛很象一个人。”
我一愣,问: “李穗扬?”
他不理睬我的问题,啧啧摇头: “不是眼睛象……。。” 他皱眉头,仿佛在找一个比较贴切的形容词。 “感觉象……应该是感觉象。”
“威斯先生,我不是过来和你讨论我和李穗扬的。” 我咬着牙说。
他欣然点头: “我知道,你来求我帮张澎做手术。我可是这个圈子里的第一权威。” 他自信地微笑。
“不错,我是来求你的。” 我开门见山: “请问要有什么条件,才可以让你为张澎做手术?”
本以为有一场艰苦的拉锯战。
没想到他也很爽快,对我竖起一个手指: “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知道,有的时候一个条件,往往比千百个条件更难以应付。
但他提的这个条件………
“陪我上床,就一次。”
我望着他。这个条件如果在中国的七十年代,也许是宁死不从的,但是开放的今日,说易不易,说难不难。
我问: “为什么?”
他反问: “你是张澎的情人?”
我点头。
他又问: “你和张澎上过床?”
我点头。
他说: “我曾经爱着张澎,他却不要我。我要你陪我上一次床。” 他的笑容太落寞,我居然有点同情他。
什么怪逻辑!
我差点笑出来。用肉体解救自己的爱人,这么伟大的情节我也有缘遇到。
“没问题……。。” 根本不用考虑,我就已经点头。
不愧是美国人,如此高的办事效率。
地点从见面的会议室转到高层的总统套房,“交易”的过程简直顺利到不敢相信。
“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将手放在我肩上的时候,威斯体贴地问我。
我摇头;“不需要。”
“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我不耐烦地说:“请你快点。”张澎正等他救命。
“你很爱张澎?”
我翻着白眼反问:“你看不出来?”
“但他爱你吗?”
我有种被侮辱的感觉,但想起他是张澎的救命稻草,只能把握起来的拳头再放松。
“快点开始吧。”我说了一句,自己躺到床上。
没想到我也如此开放。
没想到我也如此伟大。
为了张澎,我什么也愿意。
威斯在床上是个不错的情人,我不得不承认。
“你一直闭着眼睛,把我当成张澎。” 穿好衣服,他平静地指控我。
我闭着眼睛躺在床上: “张澎比你重。”
“知道张澎为什么不肯要我吗?”
要开始讲伤心往事了吗?好人做到底,我只好洗耳恭听。
他说: “因为我曾经有很多情人。”
我睁开眼睛看他。
威斯凝视着我的眼睛。
“张澎有洁癖。”
我冷笑; “是吗?”
威斯也对我冷笑:“李穗扬终其一生,只有一个徐阳文。”
他一字一字说出,字字清晰,仿佛在隆冬将冰珠一颗一颗塞进我的领口。
寒流蓦然从脊梁上窜过,我满脸笑容,失了笑意。
他转身向房门走去: